1909年末,卡夫卡开始记日记,他的第一篇日记写于1909年夏,但他直到1910年才真正开始记日记。卡夫卡的日记中既有一般的日记篇目,也有未完成的小说、作品片断和格言警句(传记作家需要在其中认真地加以分辨)。从这个时候起,卡夫卡开始了内心反省和自我分析的新阶段--或者至少从这时起我们能够更清楚地了解他的内心活动。在此之前,他对命运的思考往往与那些青年作家在少年读物中表达的观点类似--模糊的渴望,未获得满足的野心、由于迟迟不能成功而内心焦躁--但是这个时期,在卡夫卡的日记中,一种新的基调出现了。卡夫卡开始用语言表达一种更全面的世界观,它更为广阔,更为深厚,同时也更为阴郁。他那年少时的羞涩和孤独逐渐演变为存在的孤独--自我割裂的痛苦--在他那日趋成熟的创作(包括后期的信件)中,他以这种孤独来面对世界。
1910年初,卡夫卡的健康问题成了当务之急。1月底,他接受了洗胃治疗,他以嘲讽的语气写道:"我感觉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就要溢出来了"。不管是洗胃,还是日常锻炼,似乎都没有取得什么效果,3月中旬,他写信告诉布洛德:"最近我的两肩患上了风湿,接着又传到了腰背部,然后是腿部,你或许以为它还会接着往下走,谁知它却上移到了两臂"。整个春天,卡夫卡一直病魔缠身:"我所有的一切都在反对我……在我的身体里,除了许许多多把我穿透的长钉之外别无他物;如果我试图保护自己,使起劲来,它们反而扎得越深……我想说:在万分焦灼中,我给自己添了不少苦头,但我从来没有考虑去感受它们,天知道我怎么还能感受到更多的痛苦"。在日记中,他写道:"绝望充斥着我的身体,以及这身体的未来"。
在短短的一生中,卡夫卡一直同自己的身体作斗争。他对身体情况的变化非常敏感。他患有忧郁症。他为自己的饮食、体格和需要进行的体育锻炼烦恼。他对身体状况的不满同创作上的困难紧密联系在一起,并且互为因果关系。1910年5月初,他写道:"我不能写出任何令我自己感到满意的东西,这一点是无以补偿的"。不过,卡夫卡的注意力有时也会被其他事物吸引,比如这段时间,俄国芭蕾舞团曾拜访布拉格,在德国剧院演出,卡夫卡在日记中提到了舞蹈演员爱杜阿朵娃。同时他还写道:"我经过妓院就像经过心上人的家"。他还去咖啡馆,参加政治聚会(不过由于工作上的压力,卡夫卡有时不得不拒绝朋友的邀请),虽然创作进展缓慢,但令他满意的是,他的一些短篇散文不久就要在《波希米亚》杂志上发表。不过,最重要的一件事是,5月的一天,一家意第绪语剧团在萨沃伊咖啡馆举行了演出,这家剧团来自加力西亚东北部、与俄国接壤的莱姆贝格省。第二年,另一家来自莱姆贝格的剧团也来到布拉格演出,这些演员们对卡夫卡产生了更为深刻的影响。
1910年7月的一个星期日,卡夫卡整晚都没有睡好,起床后就开始思索他那"悲惨的生活"。他对自我的剖析发展到了一个新的主题,并在1919年写作《给父亲的信》时达到顶点。他开始把自己的痛苦归咎于父母,正如我们在前面所提到的,他依次列出了那些在童年时给他造成"巨大伤害"的人,并且几次修改草稿,每次都加入了新的内容,使得这封信既像一部虚构的作品,又像一部自传体叙述。然而在他看来,他的抱怨是合情合理的。他确信他的父母们--尤其是他的父亲--"毁掉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且是优秀、美好的一部分(在我的梦里,这部分毁掉的东西化身为一个死去的新娘,出现在人们面前)。"从表面上看,卡夫卡相当正常,"和其他人一样",而且"和所有人一样……我生下来就有自己的重心,即使最愚蠢的教育也不能使它偏移。现在我仍然有重心,但是在一定程度上,我却失去了与之对应的躯体。无事可作的重心变成了铅锤,像一支步枪刺透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