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菲利斯的面前,除了以往那个孤独的隐士一般献身写作的卡夫卡之外,又呈现出一幅新的肖像:一个生病的忧郁症患者,与此同时他还在不断宣布他那不可动摇的爱。《判决》将在5月出版,卡夫卡在阅读校样的间隙给菲利斯写信,把这本书称作"你的书"(在以后的交往中卡夫卡一直这样提到这本书)。他引用了书中的献词:"献给菲利斯B",他极力要求她把这看作是"我对你的爱的一个确定无疑的标志,而这一爱情之所以存在,靠的不是许可,而是不可抗拒的力量"。他在这里再次强调的是需要,而不是爱。他写给她的情书被偷看了(菲利斯刚刚发现她的母亲一直在偷看卡夫卡的来信),他担心她会因此而痛苦,并说:"由于我身体虚弱,情绪和状态时好时坏,不可否认,(那些信)很可能会显得肤浅、虚伪、恶毒、语无伦次、矫揉造作、令人厌恶"。他告诉她,她的爱使他幸福,但他并没有感到安全,"因为你可能在迷惑你自己,我可能也用我的信设计了某些骗局来迷惑你。不管怎么说,你不能看到我,不能听我说话,不会因我的沉默而痛苦,对我的存在给你造成的意外的或不可避免的不幸一无所知。"然而同时,他又宣称他对她的爱是无法克服的,"这份爱已经和我的天性融合在了一起,似乎我出生时它就在那里,只不过我现在才认识到罢了"。但是,通过书信交流是"与我的不幸相适应的惟一一种交流吗?"他刚刚表达了这些消极的忧虑,就又开始后悔自己说得太过火了--"那些错误的句子藏在我的笔尖"--他被迫总结说:"当我窥视我自己的内心时,我看到那么多朦胧晦暗的、不停蠕动的东西,以至我甚至不能正确解释或完全接受我对我自己的厌恶"。
卡夫卡开始担心同菲利斯真实接触,担心和她长期相处--比如,假如他们一起去了法国南部--会破坏两人的关系。他似乎想要从她的眼里抹去自己的影子,强调他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除了被驱逐到这个世界上时所拥有的那点才能之外一无所有"),到最后她会看清他是哪种人:"你要用多长时间才能看透我,一旦你做到后,你还会停留多久?"他告诉她,他考虑过自己现在面临的和以后可能会面临的难题,总共有六种。他没有说明是哪六种,但我们大致可以猜得出来:身体的疾病,同菲利斯的紧张关系,创作上的困难,和家人的紧张关系,工作上的困难,不愿住在家中却对此无能为力。1913年初,他曾认真考虑过从家里搬走,另租一套公寓(他已经快30岁了)。同以前一样,他做了计划,然后又在父母的劝说下放弃了。他总是把他面临的种种困境归咎于他的家庭,但他的依赖性却是致命的:在家里,有人为他做饭,有人为他收拾房间,除了躲在自己的房间写作之外,他不需要做任何事情。自立变得越来越不可能。弗朗兹卡夫卡大概不知道该怎么煮熟一个鸡蛋。
菲利斯那边也遇到了一些麻烦--正如上面提到的,她的家人开始为她同卡夫卡交往感到不安--这使卡夫卡越发相信,同菲利斯结合不可避免地会出现麻烦。尽管他痴迷于这种恋爱关系,并为此而排斥其他的社交生活,甚至不惜耗费用于写作的时间,他仍然担心,当这种在通信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恋爱跌入现实当中后,事情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他告诉菲利斯,如果他收到一份突如其来的电报,要他到布拉格火车站接她,他感到的"只会是震惊--仿佛从漫漫长夜的睡眠中突然惊醒一般"。他感到昏昏沉沉--"这种死一般的昏睡把整个公寓,事实上是整个城市变成了我的一张大床。"至少他的一位朋友费力克斯韦尔奇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带卡夫卡去散步,诚恳地向卡夫卡提出一些建议,鼓励他振作起来。另外一个朋友汉斯寇恩是布拉格费迪南德卡尔大学的法律系学生,他试着调动卡夫卡对犹太复国运动集会的兴趣,但是同样没有成功。卡夫卡不喜欢汉斯那种激进的热情:"我对他这个人,以及对任意形式的犹太复国运动的冷淡是无限的,也是难以形容的"。这个时期,卡夫卡几乎不同家里的任何人交谈,甚至同奥特拉也越来越疏远,傍晚时他常常孤独地散步以消磨时光。这同菲利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当时正处在繁忙的商业交际圈和家庭生活的中心。3月,卡夫卡被提升为保险公司的"副秘书",尽管如此,在他看来,工作"像我一样无关紧要:我和它彼此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