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家庭鲜明地体现了这种社会等级制度。卡夫卡家的所有仆役,包括佣人和保姆,都是捷克人。赫尔曼卡夫卡把他在店铺雇佣的捷克员工称作"拿薪水的敌人"。当时的社会观念认为,捷克人是低人一等的。说德语的犹太资产阶级的子弟大都从捷克女人那里获得最初的性启蒙。
布拉格的说德语的犹太人上德语小学、中学、大学,很可能他们每天还要读一份德语报纸(当时布拉格有两种德语日报《波希米亚》和《布拉格日报》,此外还有《星期一周报》)。
同说捷克语的居民一样,生活在布拉格郊区的德语居民同市内说德语的居民十分疏远,在品味上也与他们那种广泛的、前卫的品味迥然不同。尽管如此,当埃斯纳把布拉格说德语的群体比作旧上海的欧洲殖民者群体时,他仍然可能夸大了双方缺乏理解程度。
毫无疑问,卡夫卡是一个例外,我们在后面会了解到,他能够比较流利地使用捷克语,同时还对捷克语和捷克文化很感兴趣。在这里,我们真正应该关注的是,卡夫卡是在这样一个隐秘而孤立的环境中成长的,而这种经历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性格,使他同周围的环境更加疏远,与外界更为格格不入。在这里,语言是一个核心问题。卡夫卡不是一个意识形态作家,但他一直都具有敏锐的政治意识,对受压迫者满怀同情,对掌权者持怀疑态度。卡夫卡生活的时期正是捷克人为获得自主权而同顽固、保守的维也纳政府作斗争的时期,他大概清楚地意识到了时代的问题。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用以马内利弗汉塔的话来说,这是"一个转折和反抗的时代,一个没有此在,没有依靠,没有寄托的时代,生活在当时的人们都如履薄冰"。
卡夫卡6岁时上了位于肉类市场的德语小学,从那时起,周围的环境就显得十分险恶--逃脱女厨的魔爪之后,他还得忍受附近捷克小学的男孩子们的辱骂和威胁。捷克小学和德语小学的男孩子们之间经常发生冲突,有时还会引发激烈的打斗,卡夫卡后来的一位朋友奥斯卡鲍姆就在一次打斗中伤到了眼睛,造成了永久性失明。"从年纪很小时开始,他(卡夫卡)就产生了罪恶感,认为自己不受欢迎,"以马内利弗汉塔这样写到。当时,捷克小学的大门上写的标语是:"一个捷克孩子永远属于捷克学校。"汉斯马克特是卡夫卡的第一位老师,但据卡夫卡的同学雨果赫什特回忆,这些男孩印象最深的老师是马蒂亚斯贝克,马蒂亚斯是"一位杰出的教师,关心学生在学校之外的生活。"尽管卡夫卡生性羞涩,而且容易紧张,但他"一直是个模范学生,老师对这个谦逊、安静的好学生十分宠爱"。在赫什特的记忆中,这个十全十美的学生只有一次受到了老师的严厉批评。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早晨,卡夫卡被一只落在教室窗台上的麻雀吸引住了,好几次都没有听到老师叫他的名字,结果受到了老师的训斥。
这所德语小学没有操场,课间休息时,弗朗兹要么待在教室里,要么待在走廊里,走廊墙壁上镶框的格言"说话是银,沉默是金"引人注目。四年后,赫尔曼需要为长子下一步的教育情况做出安排。他决心把孩子送到德语文科中学,正是在那里,卡夫卡真正开始了发现自我之路。
1893年9月20日,10岁的弗朗兹卡夫卡第一次走进了旧城国立德语文科中学,这所学校设在金斯基王宫的背面,素以校风严厉苛刻而著称。学校的官方名称是"帝国皇家德语文科中学"--这个花哨的头衔让我们联想起暗含讽喻的"卡卡尼那"(Kakania)一词?。正如弗朗茨鲍默所提到的:"这所学校充斥着一种冷漠的氛围,一种保守、粗野的风格,师生之间的关系完全建立在干巴巴的实用主义原则之上,形成了一种独裁者与被独裁者之间的关系。一个显而易见的例子就是,学校里宏伟华丽的主楼梯仅供教师使用,而学生们必须和仆役们一样使用侧梯"。
尽管卡夫卡总说自己上学时"进步缓慢"、"胆小怯懦",但在老师和同学的心目中,他却是一个勤奋的优等生--不过他的数学不好,在传统课程提纲的束缚之下,数学的核心任务是传授规范,没有给个人的想像力或天赋留下多少空间。卡夫卡的父亲为他选择了更富于人文色彩的文科中学,而没有选择实用性的实科中学。假如卡夫卡上了实科中学,他以后很可能会成为一个生意人。赫尔曼卡夫卡之所以把弗朗兹送进文科中学,或许是因为他逐渐认识到弗朗兹经商的能力有限,或许是出于谋求社会地位的野心--文科中学毕业的学生往往在国家部门供职,成为高级公务员、高级律师。文科中学的课程设置中不含现代语言学和文学,音乐、体育和艺术也只是选修科目。在最初三年里,学生们一半的时间都用来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不过,卡夫卡在他后来的作品中几乎没有提到过一位古典作家。卡夫卡最喜爱的老师大概是信奉达尔文主义的自然历史教师阿道尔夫戈特瓦尔德。班主任埃米尔格施温德是皮亚里斯特会的一位天主教牧师,他的学生大部分都是犹太人。卡夫卡的同学埃米尔乌提兹回忆说:"我们的中学不是一道可怕的战壕,恰好相反,它反映了20世纪初期大多数布拉格犹太人那种仿佛在与世隔绝的孤岛中生存的状态"。这所中学中惟一一名捷克学生,卡夫卡的学长,当时上八年级的登科瓦耐克回忆,学校中大部分学生都是犹太商人或店主的儿子,因此当犹太学者来校给学生上课时,他不得不提前离开教室。在瓦耐克的印象中,卡夫卡是一个"安静,喜欢沉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