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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黄昏

在一个地方居住多久才能被心灵认作是故乡呢?

我不知道是否会有这样一个数字,把故乡和异地准确地区别开来,但我知道如果你在某条街道来来往往地走了十年以上,那么,你就是属于这条街道的归人,不是游客了。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在生命不同时期都会有几条光辉灿烂之路的。它们横亘在苍茫岁月的必经之地,有些记忆是通过如此渠道才能往日重现的,回眸望去犹如海市蜃楼。如果将记忆中的大街小巷连接起来,那么在你的生命中将会同时出现两个迥异的时空,心中的街将往昔的脚印连成一条闪光的轨迹,脚下的路盘根错节,在每一次生命转弯的地方都可能有一场奇遇。

童年的街是大杂院里那条林荫长路,大杂院因为树的存在更像童话里的巢穴或书本上的蜗居,平静安详,与世无争。每天放学我和夕阳擦身而过,树叶筛下的光斑在那个孩童的身上快乐地跳跃着,像一只只炫耀着磷光的蝴蝶。

直到成年之后,我又一次路过那条久别的童年之路,我才发现那条街是那么短,大步流星只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不知怎的竟蕴藏了那么多诡秘的记忆。还有街道两旁肆意丛生的星星草,通过记忆黑暗的通道浮现出来,像弥漫的萤火,像黑夜的星光。对于从小就住在城市里的孩子来讲,山水及村寨是遥不可及的,只有那花、那草、那树默默生长,然后枯干……

每天清晨我跑步到郊区那片榆树林里背英语单词,羞涩而响亮的朗诵伴着鸟鸣。我在冬天的雪地上留下第一串脚印;我发现枝头爆出的第一星嫩芽儿,那是春归大地的第一声呐喊;在盛夏的阳光苏醒之前,草上的露珠曾打湿我的双脚,鲜艳的七星瓢虫像一朵会飞的花;秋天这里更是我的乐园,这条路没有种什么果树,但我喜欢那种大势去前的从容、萧瑟中的冷静,和衰落后的安详。等到来年青草喷薄而出的时候,你会发现有许多落叶被时光腐蚀得纤毫毕露,生命没有了一丝重量,美得让人心惊。

叶脉可以如此美丽,腐朽倒像是一种造化了。我小心翼翼地捡拾了许多树叶,有杨树叶,有白桦叶,我将它们珍藏在青春的日记中。

童年的路并非变短了,而是人长大了;并非是阳光在身上跳跃,而是童年的心在欢腾雀跃;并非时光无情地腐蚀了落叶,而是为了挽留一种美丽;“永远”并非只是一句安慰众生的谎言……永远是一条长满星星草的路,生命在此枯荣,人世从此经过,至于那条路或远或近,就像青春的诗行无论或短或长,都一样的青春,一样的美丽。即使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中,如果有一条似曾相识的街道,那么这个城市就不再陌生了。也许是相同的幽深,也许是相近的布局,也许只是一抹相似的夕阳。在我的印象中有这样一幅画面:

黄昏时分,炊烟袅袅地和羞涩的彤云谈着恋爱,偶尔会有几声鸽哨悠扬地掠过,惊得云和烟慌忙地逃逸,而那一轮落日像是初恋的吻痕。街边的白桦树迎来送往多少寒暑,在夕阳的抚摸下,进入冥想。

黄昏的光线并不昏黄,温热,但不灼烫,黄昏独有的颜色使灰溜溜的街道平添了许多妩媚,朱红的院墙在这个时刻最为幸福,它们仿佛剥落了墙头的青苔,抹平了墙面的创伤,一扫岁月的阴郁,焕发出少女的俏丽。黄昏的光线中,长长的小街婉转成一首苍茫的二胡曲,赤、彤、丹、朱变成了明亮的音符,诉说着一个人对一条街的向往。

栖息在黄昏的街景里,我常常有一种冲动,我想画出黄昏的街道,但我调尽了颜色,也调不出那种祥和,只好用笔记录下这一幅藏在心房的底片,回忆过程中,始终有一抹黄昏投影在脑海,一条街的黄昏逐渐澄清。

黄昏是每个朝阳的老年,它们走过破晓的童年,喷薄的青春,走过正午的中年,来到落日的黄昏,体味叶落归根的从容。法国作家罗贝尔·萨巴蒂埃在回忆中,看到童年的自己竟然“不解人情,心跳得厉害”,但他没有“把这个小孩看成是自己,而是把他看成自己的孩子,融化在往昔强烈的白光中,那时世界还是充满阳光的。”

我站在今天的路边,与年少的自己遥遥相望。那个画面像一个深情款款的长镜头,在生命的原点中闪耀着光斑,老歌儿在脚下流淌,鸣蝉在窗外喧嚣,阳光照彻来路,那个孩子只是他自己,他的眼中一片灿烂光明。在这条街中,无数人走过了。无数人的过去成了过眼云烟,有谁用心记住这条长街呢?最后一抹夕阳沿着小街缓缓走了,一条街的黄昏和一个人的暮年有所相似,至少珍藏了一百年的金子,才会有那种沉潜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