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什么。生命是“昙花一现”时的“一现”,是“弹指一挥”中的“一挥”,是“沧海一粟”里的“一粟”。即使如此,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悲观,或失于悲观。虽然我们终日与“生命”如影随形,但并非时常会想起这个看似庄严的命题,就像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生命”是一道隐隐的彩虹,总在风雨之后显露出本来的光景。生命,也许是璀璨的,也许就是因为许多短促的光点会聚在一处、在一时形成的,所谓刹那芳华。
芳华,总是用来被辜负的,是彼此的无情和错失,或许本不值得怜惜。生命中,除了一现、一挥、一粟、一处、一时的显现,往长远看,也不过是“草木一秋”中的“一秋”吧。转眼,惊诧不见。
你知道,我说的不仅仅是生命的长短之别。也许,根本上没有什么辽远的差异,但是我们已经习惯于用春秋、用流水、用浪潮衡量生命了,波澜壮阔和水波不兴只是生命的中途,远远不是尾声。这么想来也决不是偶然的念头,而是潜藏的一种基调,或底色。从这个角度打量生命,比较清晰,而已。
呼吸如潮。所谓纵深,是以沉沦为前提的,此间,我们无可选择。和影子一起消失的,不仅是看得见的广大的时间和个体的生命。流逝,是河流的主题,至于百川归海还是半路干涸了全不在帷幄,那么是不是可以总结了,一刹即永恒。虽然永恒大抵是用来悉心安慰或充实谎言的。当然,它们有时也会合二为一,出于良好的心愿。
生命,是不是值得信赖,我会用更长的时间来回答自己的疑问,建立在短促中的长远,也就够了。在近年的文字中,我已经基本消灭了问号,因为懂得了问号归结起来是一种邀请、需要和索求,是对话的基础。两个没有疑问并振振有词的人几乎没有对话的必要。当你处于足够封闭的空间和时间里,问号竟是如此多余。其实,当脑海闪现出问号的影子之前,若干答案早已先行浮出水面了,你所做的只是选择,选择一种适合于独自生命的稍微稳妥的说法儿,并相信和依从它,从中途到末路,一路衰竭。
在路上,我们偶然遇见。有的擦肩而过;有的同行了一段路,然后分开。本来是一种很自然的过程,因为相遇,因为欢笑,这一段路显得美丽而短暂。那些显然应该记住的故事,已经开始渐渐淡化,像是一团灰蒙蒙的雾,低沉、恍惚。同行的人一个又一个远去了,我还在路口。烟头很短,背影很长。
桃花又开透,黄叶离枝头,时间里的两幅画面,并排放在一起——聚散有时,才是生命的全程,只不过在绿荫浓密时忽然地枯萎,更加触目惊心吧。我至今也无法将长路上的那些聚散当成一个又一个必由的路口,我们都还在路上,都会面对那些通途和歧路。生命的本质并不残酷,重要的是人们对生命掺杂或寄予了太多的希冀,那些几乎成了生命额外的重载。于是,人们对于轻的东西有本能上的趋向,对于重的也有本能上的回避。有些时候,生命本身脆弱的一面往往无力承受,包括对生命的希望也一样。浪掷。枉费。索然。一笔一笔,淡入虚妄。时间的河啊,慢慢地流。
黄叶离枝头。并不是黄叶甘心离去的,而是不断萌发的新芽、不断蔓延的枝丫催它离去的。什么是岁月催人老呢。岁月是一切新生的,也是过往的,就像这一首有些悲凉的蒙古长调:“大雁啊,大雁,不是我愿意变老的,实在是这时光无止境的循环,让我不得不老去的啊。”
世间的道理,除了生死两极之外,无非一个聚散。生离、死别,我说不清楚哪个更严重一些,其实这中间的种种是不容探讨的,有如站在谷底想象崖顶的风光,或在高处不胜寒时,期望回到温暖的怀抱,其间横亘的距离难以逾越。也只有站在某个断点上,揣摩黄叶临别的心事了。
生命,无时无刻地在指尖流逝,像晨间的露珠儿一样,在那(这)一程,险滩、激流。夜以继日地在失落、在遗忘,直到有那么一天,我摊开了手掌,空空如也。其间面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我已在用回溯的丝线将其凝固了。这里或那里的两岸,隐入雾中。
从成年到现在,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时常横空出现。我从前敬畏这种类似于生命或命运的力量,现在好像有所改变了。自私和忘我也时常宣战,我不知道应该服从哪一方,它们兴致盎然地纠缠在一起,我已觉得索然无味。那么,就相信失败的那一方吧。在倏然而逝的生命面前,所谓“命运”几乎没有立场。很长一段时间,诸如关怀、无常、安详、无言或无告等等语焉不详的词语风尘仆仆地接踵而至。也许命运像铅一样沉重,不适于经常挂在心头,而生命就仿佛我们的亲人一般,见字如面,是一张张生动的面容,笑脸如葵。
今夜,一路铺满了紫铜般的灯光,忽明忽暗。明亮处是高歌,暗地里是清唱,终有一处是寂寞的,蹒跚的老人静静地坐在一盏路灯下等待晚归的孩子,牵手的夫妻在寻找青春的影子。路过街心的音乐喷泉,一注注水流正随着一曲雄浑的乐曲跳舞,我慢下脚步,默默观看。纤细的、健壮的、婉转的、悠远的水流摇曳多姿地变幻着惊喜,编织着下一秒纷繁莫测的景观。贴着水面还有一缕缕的烟,随着水势决意上升或弥漫。飘过来一脸的水雾,目光也湿了。在最激越的一霎,戛然而止,万籁俱寂。我觉得这也是大多生命的流线图。
无常的,不仅生命。生命在眼前掠过,伸出手能够打捞的只有风沙,能够把握的只有此刻——行走。还有沉没。水底的灯光一束束点燃,又一曲江南小调涌出来。
迎面驶来一辆不停呼喊的救护车。我知道又有一个人的生命山重水复,遭遇危机,不止一颗心在祈祷,不止一条路在震颤。生命中的繁华恍若前世,是否应该预习未来的某个夜晚,是否应该熟记最后的台词。当我们都体验了生命的脆弱之后,又能做些什么呢,能够说出来的宽慰自己都觉得虚伪,而那些说不出来的怀念,是一根尖锐的刺——不吐不快,一醉方休。
想到从我生命中淡出的人,像在一场美梦,或噩梦里——妄图呼喊却总也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种纹丝不动地挣扎,那么苦,那么累,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然而,喊出声来又能怎样,我们正在彼此失去。
在旁边医院的停车场上,七八辆急救车正随时待命出发。医院门口的大路正在拓宽,路两旁种上了密集的银杏树,想必今年秋天就会是一条金灿灿的街了。对面的公园传来一阵阵青衣和老生的对唱。
晚风吹起一个薄薄的塑料袋,像是一双黑色的翅膀随风飞翔。树欲静而风不止,怀念是一剂药引子,把一条昏黄的路煎熬得淋漓,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