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从瑞典的斯德哥尔摩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海明威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消息不胫而走,到处都有人在谈论“老海明威”,其实当时他才55岁。
纽约《世界电讯报》用Old Hemingway Has Caught the Noblest Fish in the Sea(老海明威捕捉到海里最高贵的鱼)作为头版通栏大标题报道了这则喜讯。“Noblest”(最高贵的)与“Nobel”(诺贝尔)读音和拼写都十分相近,而海明威这次获奖是因《老人与海》而得,《世界电讯报》把他的书名夹于标题之内,可算是玩了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但也达到了一箭双雕的效果:其一,海明威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其二,他是因《老人与海》这篇小说而获奖的。
后来到正式颁奖的时候,他果然称病不去。他委托美国驻瑞典大使约翰·卡波特替他代为领奖,并写了一篇简短的演说词,请大使先生在会上宣读。他在演说词中说:“任何作家,当他知道还有许多伟大作家没有获得此项奖的时候,都不可能心安理得领奖而不感到受之有愧。”虽然海明威认为自己早就该得诺贝尔文学奖,但是他在演说词里说这些话似乎并不是假谦虚的客套之词。他深深感到,一个真正的作家必然像桑提亚哥那样是孤独的。“一个在孤独中独自工作的作家,假如他确实超群出众,就必须天天面对永恒,或面对缺乏永恒的状况”,“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应该是他继续探索那些尚未达到的领域的一个新起点。他应该永远去尝试那些从来没有人做过或别人没有做成的事,这样他才有获胜的机会”。桑提亚哥的孤立无援在于他必须独自去同向他劳动成果进攻的鲨鱼搏斗,面对自然界弱肉强食的永恒规律,他的失败是注定了的。而一位作家的孤立无援则在于他必须不断去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东西,这个谁也帮不了他的忙,即使有人点拨,他也必须孤军奋战。他所发现的新领域,也许对他自己毫无用处,他只能是“照亮了别人,耗尽了自己”。而要继续创作出好的作品,一个作家必须不断开发新的领域,以前发现的领域并不能保证他继续在新的领域里获胜,他必须做出新的艰巨努力。所以,对于桑提亚哥来说,是“胜者无所获”,对于海明威来说,同样是“胜者无所获”。他向往着做这样一种悲剧性的人物。
所以,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然很高兴,但是他已经超越了凡俗所能给予他的愉悦,更趋向于精神上的追求了。诺贝尔奖委员会给他的3.5万美元的支票他用来偿还了债务,至于那枚金质诺贝尔奖章,他送给了古巴国圣神殿。
海明威已经到达了人生的辉煌顶点,他将要面对死亡。当初他写《午后之死》的时候,也许只是为了让人更多了解斗牛这一看似野蛮残酷却包含许多文化因素和精神因素的活动,没有想到过自己在过了人生正午之后将如何去死。而现在,他正越来越接近于面对这样的问题。他首先面对的是不少亲友的相继离去。
他母亲格雷丝由于脑部受血液循环问题的困扰,终于在78岁的时候住进了医院,在医院里又由于轮椅翻倒,造成脑部伤害,导致记忆丧失,终于在1951年6月28日离开人世。临死前,海明威的妹妹玛德莱娜一直陪伴着她。虽然在她生前,海明威始终不能原谅她,对她的一些做法耿耿于怀,但他在生活上还是为母亲考虑得很周到。现在母亲去世了,他感慨万分。感慨中不仅包含着对母亲的怀念,还包含着对母亲的复杂感情,而且也有关于自己的思考。父母一辈人的离去意味着死神将要找上他这一辈人的门来了。
果然,在同一年的10月初,海明威接到前妻波琳去世的噩耗。当时因为海明威和波琳的儿子在洛杉矶遇到点麻烦,波琳前去看望儿子,结果突然发病死在医院里,最后诊断是肾上腺髓质瘤导致突发性死亡,享年56岁。海明威虽然和波琳已经离异,但由于两个儿子的纽带始终联系着他们,波琳也不相信别人对海明威的许多指责和攻击,和海明威保持着融洽的关系。尤其是,波琳竟然和玛丽相处得像朋友一样,使海明威感到很欣慰。可是现在波琳却去世了,这更使海明威感到死亡的威胁正在临近。
1952年2月,又一死讯传到了海明威这里:他长期以来的出版商查尔斯·斯克里布纳因心脏病发作,突然去世。那一天,海明威看着雷电交加、海浪滔天的景象,仿佛天地都在为此震惊。海明威给斯克里布纳夫人写信,称斯克里布纳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为失去这样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好人感到痛心。不久,他把新出的中篇小说《老人与海》献给查尔斯·斯克里布纳和五年前去世的斯克里布纳出版社的老编辑潘金斯。
从《过河入林》发表到《老人与海》的问世,这两年间,有两件事值得一提。先是1950年10月意大利姑娘阿德丽亚娜同她母亲来古巴,一直住到次年2月。海明威陪阿德丽亚娜游历,心情十分舒畅,他认为自己后来只花八周时间写成《老人与海》,与这种心情不无关系。二是他对写他的专著的两种不同的态度。他从M.考利那里了解到,有一个名叫菲力普·扬的年轻学者,属于弗洛伊德心理学派,主张创作来自创伤的学说,他认为海明威18岁时所受的创伤,包括肉体的和精神的,是他后来创作的诱发剂,他笔下的人物都是他本人的再现。海明威对于这样的论点十分反感。他说他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虚构出来的,不是他本人,还认为运用海明威生平材料印证这样的观点十分不妥,因而他拒绝菲力普·扬引用他作品的请求。后来他称这种研究是“联邦调查局的小角色与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废料相混合的产物”。另一位学者卡洛斯·贝克尔教授写了一部《海明威:作为艺术家的作家》(1952年)的专著,海明威看了是认可的,他认为这本书虽然有错,但是是“正经的”,它不涉及私人生活,只是从他作品的分析中得出自己的看法。海明威并不同意贝克尔在他作品中发掘这么多的象征,然而认为这是贝克尔的权利,他可以有自己的看法。海明威夫人在海明威去世后同意卡洛尔·贝克尔为海明威立传并提供必需的资料,就是因为海明威生前对他的认可。
《老人与海》虽然写得极快,但小说素材在海明威脑子里已经酝酿了好久。1935年,有一个老渔夫向他讲述他捕到的鱼怎样被鲨鱼吃掉的故事。
1939年2月,他在致潘金斯的信中就透露出他想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的意向。他说他想写三篇小说,其中有一篇写一个以打鱼为生的老头的故事。“那老渔夫一个人在小船上同一条旗鱼搏斗了四天四夜,他没法把它拖上船,只好把鱼绑在小船边上,末了这鱼让鲨鱼给吃了。这是一个发生在古巴海边的精彩的故事。我想乘坐老卡洛斯的船同他一起出海经历一下。经历一下老渔夫做的、想的每一件事,他怎么在海上远离其他渔船,只有他一个人在小船上同鱼进行长期的搏斗。如果找到感觉,我能写得很精彩,可以写一本书。”
《老人与海》就是写上面的那个故事。海明威为故事虚构了情境和细节,尤其是捕鱼、击打鲨鱼的细节写得极其充分、极其逼真,但故事的基本框架没有变:古巴渔民桑提亚哥连续84天没有捕到鱼,好不容易捕到一条大鱼,却被鲨鱼吃掉,老人累得不行,到屋里去睡了。
这个故事是实的,但故事的背景却是虚的,也就是说它没有具体的时空限制,这就使故事近似寓言,你可以作这样的解释,也可以作那样的解释。小说出版后,大致有以下这几种解释:有人说这是写基督殉难精神,吃生鱼什么的象征着圣餐,老人历经苦难,在苦难中获得了殉难精神以教育后来人;又有人说这故事是用西方古典悲剧阐释命运,老人犯了出海太远的错误,而这是鱼拽着船走,不是他自觉要这么做的,所以是命运的悲剧;还有人说这是写作家的生存境况,老人是作家,他捕的大鱼是他的杰作,老人同大鱼亲如兄弟,象征作家与作品不可分割的亲密关系,而鲨鱼呢,当然是海明威所痛恨的批评家,再好的杰作也会毁在批评家手里。
《老人与海》于1952年5月6日在《生活》杂志首次发表,受到读者热烈欢迎。这一期杂志竟在48小时内售出500万份,海明威拿到4万美元稿酬。使海明威兴奋的不光是小说销路好、收益多,而且是天天电话不断,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人都来祝贺他的成功,有的还感动得哭了。批评家们也个个热情赞扬,说这部小说“极有意义,温暖人心”,是“技巧高超的杰作”,表现了“人类对命运奇迹般的搏斗”。小说发表后三个星期内,海明威每天要收到80至90封读者来信。
在这些来信中,海明威最看重侨居海外的艺术史家伯纳德·贝瑞孙的贺信。海明威回信表示感谢,他告诉贝瑞孙,批评界对于《老人与海》象征什么的探索,他不以为然。他说“没有什么象征主义。海就是海,老人就是老人,孩子就是孩子,鱼就是鱼,鲨鱼就是鲨鱼,不好也不坏。人家说的象征主义全是胡扯”。他还请求贝瑞孙老人“为这本书写二三句或一句话,供斯克利布纳公司使用”。贝瑞孙为《老人与海》写了这么几句话:《老人与海》是一首田园乐曲,大海就是大海,不是拜伦式的,不是麦尔维尔式的,好比出自荷马的手笔,行文像荷马史诗一样平静,令人佩服。真正的艺术家既不象征化,也不寓言化——海明威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但是任何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都散发出象征和寓言的意味。这一部短小但并不渺小的杰作也是如此。
海明威读了这几句话非常高兴,他认为,关于象征主义的问题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好像吸进了一股新鲜空气。他马上把它交给出版公司,作为《老人与海》的介绍词。
《老人与海》是海明威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小说。此后,他忙于游历,想写些虚构性的作品,但因为健康原因,始终未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