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只要有钱,仍可得到你想要的。前提是,钱须多到令人瞠目的份。美景资源太有限,想亲近和占有的人又太多,只好竞拍和悬赏了。它再也不是大众消费品,再也不是布衣之物,而成了镶金边的连衣裙,戴安娜和梦露的连衣裙……在我今天的祖国,像我这样劳作的人,是注定掏不出那笔钱的。而且还有消费信仰,比“我有一个梦想”更重要的是“我有一个原则”,根据这个原则,我任何梦想的实现都不能以优越和凌驾于大众平均福祉为前提。我渴望富有,但应是一种普及的富有,而非少数人独享的优势;我喜欢高贵,但不愿通过成为贵族以求高贵;我珍视尊严,却厌恶居高临下的尊严……我认为,若一个人的梦想要以客观上杀死许多人的梦想为代价,那这样的梦想还是没有的好、自灭的好。在一个每平方米地皮需安置5个人的年代,若有人占据几百、几千平方米的豪地,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个可敬的人吗?这样的幸福值得夸耀和推广吗?
一个书生,一个穷人,即使有这样那样的委屈和不快,但毕竟灵魂尚自主,人格尚清白,精神上尚有一间大房子,某种意义上,生命舒适度并不亚于那些豪宅之人。我发誓,我将永远以平民的名义栖息、行走、劳作一生,永不会择取一种超出正常水准的资源配置和消耗方式。作为人,应照顾其他人;作为动物,应体恤其他动物。否则,既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也不是一个高尚的动物。你既挤压了同类,也欺负了异类。
虽然,这样的许愿对一贫穷者而言,有空头支票之嫌,但我确实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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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科技是伟大的,时间是伟大的,生产力是伟大的,它们将帮人类实现所有梦想。我说这是胡扯。因为,再伟大的生产力也只是消耗资源,而非创造和再生资源。
谁能把消失的森林、江河、绝种的动植物唤回来?谁能把丢失的童话、诗歌、心灵再找回来?
18岁时,我最喜欢的外国诗是这样一句——“临别时,特纳力夫的一位土著少女把她的一个海岛送给了我。”
(注:特纳力夫,大西洋一个原始群岛)天哪,天下竟有这等事,竟有这等美丽的赠予和慷慨?
我羡慕,更怀念。怀念那个天真烂漫的场景,那个自由而辽阔的时代,那群海豚般简单而光滑的心。我一直忘不掉这个大西洋上的故事,忘不掉那份伟大的礼物。
我一直贪婪地遐想那个海岛,遐想上面日日夜夜发生的事。
我想,换了我,会怎么办呢?留下来做一个土著吗?若不能,我会回去看它吗?许多许多年后,我会不会因突然爆发的思念而泪流满面?
我的海岛,你好吗,长大了吗,有无人欺负你,商议出卖你?若有人登上你,赖着不走,我该不该像救海伦那样,发动一场特洛伊战争?
我不会忘,有人早把你许配给了我。
给了一个不负责的现代人。
2000年2月
(四十四)1976年的孩子
我3岁那年,当医生的父母被下派农村,一个叫“裕”的人民公社。
在那里,我几乎耗去了整个童年时光。
气球每到初夏这个节眼,天上就会飘来一些奇怪的气球。
听大人讲,是从台湾那边顺风过来的,气球开始很高,可架不住路远啊,飞到这儿便精疲力竭,碰巧山多峰高,撞上即天女散花了,花花绿绿的啥都有:传单、标语、小册子、衣裳……还有小孩子眼红的饼干。
据说,有人捡回一个黑匣子,塑料的,巴掌大,开始欢喜得不得了,很快便怕了,疑心定时炸弹,跑到公社武装部交了,武装部也怕,连夜送到县上,县上一看便笑了,原来是架收音机。
还有件让本地人丢脸面的事:那年,一个放牛汉在半山腰捡了包硬邦邦的干粮,碰巧人饿了,就着泉水,狼吞虎咽啃个精光,抹抹嘴往家走,走着走着便挪不动了,肚子胀,口也渴,便不停喝水,竟给活活胀死了。事后,公社喇叭称这干粮是压缩的,且喂了毒,吓唬社员捡了东西一定要交公。
我在小学校也见过不少,农娃去山上薅草或放羊捡的。有一种彩色小卡片,很漂亮,印着山水风景、汽车洋楼,还有蚯蚓一样的字母(多年后,当我第一次看到明信片,惊呆了,原来就是它啊)。孩子们不舍得交,藏起来当宝贝,还贴在墙上当年画,比门神好看多了,有的家里还用来糊鞋衬……为此,公社还专门到学校开大会,贴了好多“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标语。
我8岁,听不懂“阶级斗争”。在我心里,那些气球一点儿不可怕,反觉得很神秘很亲切,像童话里的魔袋,咒语一念,要啥有啥。
直到一件事儿改变了我的印象。
卫生院有一姓林的,不知怎的,突然举着一枚青天白日徽章去了武装部,愣说是在我家发现的……结果,父亲被停职,公社派人去老家政审。不久,姓林的酒后说漏了嘴,那玩意儿是他自个儿捡的。
我第一次对那些神秘气球有了敌意,觉得它们是些不祥的东西。一个晚上,我偷偷钻进茅房,将辛辛苦苦攒的卡片丢进便池,再不沾来自气球的礼物。
不过,气球依旧在每年那个节骨眼准时来,成群结队,大雁似的。田间的社员依旧兴奋地撂下锄,手搭凉棚:嘿,那儿!那儿!娃崽们更是大呼小叫,撒开欢往山上跑。每到这会儿,我身上总痒得难受,心里空落落的,鼻子发酸。我多想跟着跑啊跑,越过所有的孩子,跑到离云彩最近的地方,拥抱那些美丽而有毒的诱惑。
1976年,封闭的大山里,对一个孩子来说,那气球便是他唯一可触的“远方”了。在他眼里,它们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那么神奇,漂洋过海,像一个个梦……它们代表“外面的世界”,代表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地方。远,就是美。
多年后,在京沪线的一趟列车上,我意外地遇到一位儿时伙伴,这个当年在追气球赛跑中总是冲在最前面的光腚猴,正在这趟车上当列车长。惊喜之余,我问:现在还有气球吗?他一愣,似乎没懂,等我比画一番后,他笑了,早没了早没了。
他突然敛住笑,眼圈发红,说:那么远的事你还记得……同桌罗柳青她本来啥也不叫,无姓无名,村里人只唤她“妮”。
这不是个名,大人管每个女娃都叫“妮”。
罗柳青,是妮10岁才得的名。被送去上学那天,校长给起的。
罗柳青没有娘,只有爹。
是干爹。听人说,干爹本是个货郎,就是摇着皮鼓走街串巷、吆喝拿破烂换针头线脑的小贩。干爹不仅穷得叮当响,身板还有缺陷,是个“罗锅”,也娶不上媳妇。有一年,“罗锅”在山沟里赶路,听有哭声,寻声去找,见一女婴,便抱回来当闺女养。
弃婴在当地很平常,孩子大了也不会有人来强认。一来因为穷,特别是女娃,认了等出嫁时还搭嫁妆,不值;二来穷人家还是讲良心的,你替他们收养孩子,逢年过节总要朝你家方向磕个头,一辈子不会捅这层窗户纸。
于是,“罗锅”再走村时,挑子上便少了头筐货,多了个会哭的娃。乡亲一听见娃哭,便知货郎来了。“罗锅”心肠善,人缘好,村里人听见娃哭便端碗粥汤出来。
妮长到7岁,“罗锅”突然生了场蹊跷的病,碰巧公社新添了卫生院,一诊,是麻风。乡亲这下怕了,都说这病没治,还传染,村干部一商量,决定让“罗锅”留下孩子,自个儿搬山上去住,有间守林的茅屋闲着。
“罗锅”很通理,立马应了,只是舍不得妮,便跪下求乡亲帮着照顾,大伙也跟着抹泪。临走,“罗锅”朝村子磕3个响头,石头都红了。
妮很孝顺,隔三差五溜上山见干爹。干爹开头还欢喜,后来变了,见了妮便骂她走,实在不行就动手,打完再将手狠劲撞墙,妮疼爹,只好哭着跑下山。后来,妮捡了一狗崽,叫大黄,等大黄稍大些,妮便支使它去看爹,顺便在大黄脖上拴块芋头煎饼啥的。
大黄通人性,妮给爹的东西总一样不少,爹掰它块煎饼也不吃。妮每天给生产队割牛草,挣半个工分。
6岁那年,父母送我进公社小学读书。报名那天,我见妮背草筐蹲在墙角,一旁趴着大黄。是乡亲们动员了干部让她来的,大伙说,咱得对得起“罗锅”,这孩子命苦,10岁了不识字咋成?管她头午上学过午割草行不?
轮到妮报名了,可连自个儿姓啥都不知道,羞得她老拿柳条抽草筐,校长打量了妮一会,呵呵笑了:就叫罗柳青吧!罗锅的罗,柳树的柳,青草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