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心柳怔住了。
她任由他端着自己的脸,任由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将自己熏得眼儿泛湿,任由他毫无矫饰的话语直击心底。
可是她没有回应,她却说起了别的话。
“这林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她轻轻推开解星恨的胸膛,慢慢向前走去,又继续道:“星恨,你认识方才那人吗?看他穿着不凡,倒有几分名门世家的模样。”
“玉玄风。”解星恨跟上她的步子,道:“江南‘玉家剑法’的唯一传人。”
“可是他的剑法并不好。”仇心柳攒眉道,“你看,你的剑,与身子总有固定的角度。可是他背后之剑,都快和脊梁平行了,像他这样,抽剑怎能利索?只怕剑还未抽出,已将自己的头发削去了一半……”
“你说的不错。”解星恨颔首道,“所以他才练就了那一招‘风卷残云,天衣无缝’。他既剑法并不好,便要用别的来弥补。只要他如飓风飞转起来,对方便无法攻入,便只能同他相持,他只待其分神之时出手,便同样可取人性命。”
仇心柳道:“可他既是玉家剑法的唯一传人,纵使这‘风卷残云’一招练得再好,剑法不好总也愧对家门吧?”
“玉家剑法本就是防多于攻。他这样,也算于先祖的前路另辟蹊径,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解星恨说完这一句,便不再解释。
天上突然飘来一片巨大的乌云,遮住了金色的太阳。
“这里有一个玉玄风,方才又有什么‘苍蝇转酒曲’的……还有那俩恶心的兄弟……今天来的怎么都是些又滚又转的东西……”仇心柳见他不搭理自己了,就一个人嘀咕起来,“这孤苍雁当真是杂交,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结交……”
解星恨却没有听见她的话。
他心里在想着别的事。
方才她没有回应他。
当他说他是真心爱她的时候,她却另起了别的话题。
她为什么要回避?
她不爱他吗?
她为什么不能同样真挚而严肃地看着他,告诉他,她也是一样地真心爱他?
男人本不是太敏感的人,他们喝酒,他们交友,他们谈论天下,并不会拘泥于这些芝麻碎事。
可是纵使他本不是敏感的人,但在爱情的世界里,谁都是敏感的动物。
他本来很相信她,十分的相信她,可是当他听到她对玉玄风的软语轻呢,当他看到她与他的楚梦云雨,他忽然意识到,她曾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原来也是可以对别的人说的。
也都可以,这般楚楚动人地说来。
他与她之间的那些亲密,原来并不是他的专属权利。
仇心柳见他一直沉默着不说话,也只能聊自嘀咕:“不知这破林子里还会不会冒出别的东西来。”
无论她说什么,现在的解星恨都是听不见的。
一个人一旦起了疑心,那即便是千里之堤也会崩解。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人心之笃,摧于疑怼。
但解星恨毕竟是杀手出身,即便情人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敌人的声音总还不可不闻。
他们这一路遭遇了各路伏击,虽然仇皇行事确实明目张胆,他们非但不挑选夜间行刺,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嬉笑风生,好像两人真的只是一对小情侣,是来这美丽的林子里谈情说爱的。
但是孤苍雁竟也像是算准了他们会去,刻意安排了多人前来“相迎”。
这不,眼前又来了一个人影。
然而这个人,却来得这般轻盈,这般飘然,仿佛是天宫里仙女飘下的一根缎带,再仔细看,不止是那缎带,连仙女也已下凡。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手执着一把通体透明的琉璃弓,一身宫廷裙装显得整个人身姿绰约,明晃晃的金色流光溢彩,便是她身上最夺目,最辉煌的颜色。
难怪太阳也要躲进乌云里,只因实在自愧不如。纵使它悬于当空,这烂漫的金色,也定会令之黯淡。
青丝如云般轻挽,五朵发瓣相叠相依,嫣然挽成一个五瓣丛髻,随意又不失精致;其余的长发如飞瀑直泻而下,看得人如醉如痴。
她穿的不多。玉肩泛着阳光的柔晕,线条也愈加柔和。绿底金叶纹的小肚兜率直地裹着丰胸,若不是两条金黄缎带将之轻绕,遮去了双臂大半的肌肤,否则她这番装束可要愈加撩人。她下身裹着一条紧身长裙,可这长裙的一侧,却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大半条腿来。
剔透的琉璃弓婉然夹于臂下,这下凡的仙女只站在那里,并没有出手,也不打算出手。
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仇心柳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先是掐了下腿,腿上立刻泛起了淤青;她又使劲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几开几合,眸内的惊异却丝毫未散。
然后她探手就要向那仙子摸去,却被解星恨一把扼住手腕,“危险!”
“星恨……这……这真得不是我的倒影吗?”仇心柳怔怔地望着眼前人,久久才说出一句话来。
她看到的这个人,真得不是自己吗?!
若是她今日不是穿着这黄衣劲服,若是她也穿上那平日的宫廷黄装,她……不就是眼前这个人吗?!
“你才是我的倒影!”只听那仙子哼道。
“倒影……倒影还会说话……”仇心柳竟像是给惊得蒙住了,竟说些糊涂话出来。
可她忽然又像什么都没有说过似的清醒了,撅起嘴向解星恨撇了一眼,道:“这下该我吃醋了。解星恨,去吧!”
她毕竟不糊涂。
她毕竟聪明的很。
不过是哪个吃饱了没事做的女子,觉得她仇心柳太漂亮,偏偏要模仿她来。
不过话说回来,她模仿的,还真是像!
解星恨并不是没有听见她的话。
他也并不是没有听懂她的话。
她方才施了美人计,轻松让玉玄风送上命来;现在她是要他故伎重演:以他的英容,略施“美男计”,想必再美的仙子也情难自已。
可是解星恨却没有动。
只听“锵”的一声,长剑已抖得笔直,直指美人下颌。
仇心柳心里大骂道:“真是木头一根!”,可也只得赶忙架弩相瞄。
战斗一触即发。
人都说软的不行来硬的,可这根笨木头,他只会来硬的!
只要抛一个魅惑的眼神,说几句甜言蜜语便可以办成的事情,可他却偏偏不愿做!
他只懂用剑说话!
真是一根太蠢的木头!
可是仇心柳却不知道,解星恨并不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
他被困在谢归真深闺里的时候,他便这样做过。
他非但不是不会,他在这方面还大有禀赋。
每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在这方面,通常都是很有禀赋的。
他若不佯装要与她缠绵,又怎能摘得她颈间的碧蓝水精?又怎能破了那结界?!
他不是不会。
只是他不愿意在仇心柳面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即便她方才已这样做了,做得还是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但是他绝不会。
也绝不愿。
他不愿在自己最爱的女人面前,和另一个女人亲密。
哪怕明知做戏。
哪怕这两个女人,简直就像彼此的倒影。
但哪怕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他也可以一眼将她们分出来。
只因只有其中的一个,心中住着他的灵犀。
剑拔弩张,谢归真却神色自若。
下一刻,解星恨和仇心柳只觉得一股强光扑面,刺得人睁不开眼;待他们适应了强光,两眼终于能睁开一线缝隙的时候,两人却立时大惊失色——白光中竟有一支羽箭直逼而来!
闪避已晚,两人暗叫“失算”!莫不是方才小觑了这女子,又怎会让她先出手!
仇心柳方自埋怨着解星恨实在太木。
解星恨也不曾想到谢归真有这般的身手。
所以两人虽然武器上位,却迟迟没有动手!
悔之晚矣!
那羽箭森森的气魄已然逼近。
只怕就要血溅鸳鸯!
仇心柳只觉得肩侧一热,一股强大的气流将自己冲开。
她以为那是鲜血的灼烫;她以为,自己已见了阎王。
可是当一切恍过神来,天竟还是那么蓝,满地的银杏,还如粲金欲流。
解星恨还在身畔。
而那自己的倒影,还静静地,立在不近不远的那头。
只是脸上垂下了两行清泪。
再扭头看向身后,方才那支羽箭,已扎入了远处的一棵树干里。
羽箭上镶着一枚耀人眼目的明珠。
头顶那片乌云不知何时已经飘走。
太阳又露了出来。
照在那明珠上,散射成凄丽的星芒。
只见仇心柳粉靥失色,轻轻道出七个字来:“还君明珠……双泪垂……”
“什么?”解星恨低声问道。
“……这是给心上人的一箭。”仇心柳怔怔地望着谢归真,她已明白了一些事情。
只听谢归真哽咽道:“你快走吧!义父早知道你会来了……飞雁山庄里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你纵使进的去,也不可能出的了那大门!”
泪水悄无声息地滴落,她的声音却也破碎不堪:“方才这一箭,是你欠我爹爹的……我已不恨你了,我再没有理由恨你了……”
她越说越伤心,越哭越不成声,忽而飞也似地转身奔去。
“什么天罗地网,谁知道你是不是吓唬我们!”仇心柳不知为何勃然大怒,只觉得她实在是个奇怪的人。纵使他们今日已遇见了太多奇怪的人,但她绝对是那最奇怪的一个。可是她隐隐也知道自己生气并不是因为她太奇怪,而是因为解星恨。
这女人,这像极了自己的女人,似乎与解星恨有过一段自己不知道的过去。
“还有,箭术这么差,就别再外面打着我名号招摇撞骗的了!本小姐的名声都给你败光了!”仇心柳素手一挥,就朝一旁的大树砸了上去,“哼!你倘若真要学我,不妨来给我磕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响头,我倒是可以考虑收你做徒弟!”她这一拳砸下去,虽然出了一口恶气,但使力过猛,只觉得指骨都快震碎了。
她虽然面上极力装着坚强,牙根却已疼得紧咬。
这一切当然都逃不过解星恨的眼睛。
他轻轻托起她的手,见那白皙的皮肤也已擦破,心疼地轻叱了一句:“笨。”又自腰间掏出一小瓶伤药来,小心地为她抹上。
他的温柔如一扬春雨,浇熄了仇心柳心头的燥火。
可是春雨浸润了泥土,却莫名升起一袅湿漉漉的惆怅。
她呆呆地望着解星恨乌发上的阳光,怔怔地出了神。
他去剑庐那八年,从未给自己写过信,也从未回过家。
他做了些什么,见过些什么人,她全不知道。
他一定见过这个女人。
可是这个女人和自己,长得是这般相像。
他莫不是因为太喜欢自己,所以也会喜欢上她?
她不在他身旁的那八年,是那人……陪在他的身旁吗?
可他若是真得喜欢自己,怎会不想念她?他若是想念她,又怎会不回家?
一定是有人取代了思念。
否则八年后的他,怎会蜕变得这般侠骨柔肠?她虽然还是一口一个“木头”地叫着,但心中早知他已不如当年的木然了。
一个男人身边若没有女人常伴,怎会这般体恤知心?
否则他怎会在回来的第一个夜晚,就将自己的身躯和灵魂俱占?
他再回来的时候,他所爱的,究竟是那人,还是她?
仇心柳并不怀疑解星恨对自己的爱。
倘若那八年真是这女人伴着他,那他最初要她在身边,也一定是因为太过思念自己。
否则他怎会找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但至于后来……
虽然他方才说了,是真心爱着自己的。可是这句话对于男人来说,实在是太容易挂上嘴边的。
只怕解星恨自己也分不清他究竟爱的是谁。
他若是对那女子无心,又为何不敢当着她的面前去挑逗?
他只要说几句话,那女人现在定已做了鬼魂。
但他为什么不这样做?
他为什么不敢这样做?
虽然她也在有意无意地疏远解星恨,只因她每每想到自己对他隐瞒的一切,就觉得心有愧疚,就觉得当不起他这份爱。
可是她却不允许他爱上别的女人。
仇心柳忽然觉得心里像有虫子似的钻痛。
她知道一个女人若不是太笨,这样的疑惑是不能当面问出来的。
即便问出来了,他也未必会回答。
即便回答了,也未必是真实的答案。
她只能且行且看,且看且淡。
毕竟她已是他的女人,也许此刻腹中,已怀上了他的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