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一个老饕的美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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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开心萝卜PK伤心凉粉

好美的名字——听到它们,就想起“杨花落尽子规啼”的妩媚春光。珍珠萝卜,樱桃萝卜,圣女果萝卜,袖珍萝卜……都是它的芳名,哪个不娇艳?

好俏丽的模样——圆溜溜的,红艳艳的,玲珑剔透,如小灯笼,如微型太阳,像是从西洋舶来的异类。

好美的味道——有那种淡淡的甜,甜而不腻,充满水分,微微有开胃的辣,咬起来咯嘣脆,爽得令人舒畅。

好艳的颜色——红润光鲜,姿容美艳,洋红中带着粉,大红色有点淡,如胭脂,似朝霞,只有水彩方画得出来。

俗话说“萝卜上了街,药铺不用开”,“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那是说,萝卜的药用价值大。夸张到抵一个中药铺及所有的医生,这牛皮也忒大了一点,不要药物,不用医生,买萝卜就可以包治百病?笑话。

还有一种说法是:“萝卜上不了席”,这是在贬低萝卜,说它太低俗,没档次,上不了台盘。果然,在宴席中,只有萝卜的雕刻,或龙或凤,都是摆设,没有萝卜做的大菜小菜。我为萝卜鸣不平,比如说这杨花萝卜,即使在国宴上,也赏心悦目,美味可口,简直是江南尤物。

南京人被称为“南京大萝卜”,不是说它们长得如大萝卜那么蠢,而是讥讽地域的口音,说起话来,口腔里如放了萝卜,舌头不那么灵便。嘴里放了大萝卜,怎么能说话?即使有萝卜,放的也是小萝卜,而且一定是杨花萝卜,小巧美味,如江南女子般秀色可餐。

菜市场上,只要有杨花萝卜,活色生香的小样儿立即脱颖而出,使人产生眼前一亮的感觉,尤其是连着萝卜缨的那种。

红殷殷的小脸蛋圆溜溜的,碧森森的绿叶如美丽的衣裙。红配绿,看不足,它们斜斜地倚靠在摊位上,如等待认领的迷路女孩。如果你还在犹豫,头顶上,杨花柳絮纷纷洒下碎雪,那是在催促你呢,赶紧提一把回家吧!削去叶茎与根须,一颗颗大红珠子从水中捞起,然后我们就能与它们一起开心!

千万别学汪曾祺,这老先生是个美食家,别的菜做得不错,唯独“糟蹋”了杨花萝卜——居然用来炖干贝!已经“焚琴煮鹤”了,还用来招待台湾的陈怡真女士,写进文章里,说对方连呼好吃!汪老是我很尊敬的作家,对他倡导的美食我一贯盲目跟风,对此却连呼上当:凉菜与海鲜的食材混炖,海鲜没有增加滋味,小萝卜花颜失色,变得白湛湛的。清脆水嫩的风情也变质了,烂乎乎、软绵绵,吃起来很不爽。

一物有一物的特性,一菜有一菜的吃法。杨花萝卜生来的品行,就是让人们凉拌着吃的。不要切,而要拍,不用刀刃,不用刀背,而用菜刀最大的平面,让萝卜在刀片与砧板的撞击间裂开。这可是个技术活:拍重了,萝卜飞花溅玉——全碎了,指头那样的丁丁,筷子都难夹起;拍轻了,它如调皮的小丫头,骨碌一下就溜走了。只有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地拍一下,它们才乖乖地开心起来——扁了身子,橘饼一样绽裂成花瓣,每瓣上下依然红颜,两侧雪白雪白,如女孩的贝齿。

等一盘杨花萝卜变形,撒点盐,颠簸几下,让它入味。那边将糖、醋、盐、麻油调成蘸水,浇上去,就能上桌。尽管有五味调和的作料,依然不能掩映满盘的腮红齿白。轻轻夹起一枚,你会当做艺术品,比金桔饼还艳丽,秀色可餐。嚼在嘴里,嘎吱嘎吱,那声音,是夜雪断竹,还是春冰开裂?不必细想了,清爽、清脆、清口、清甜的口感,比它们的大哥“心里美”更好,因为多了几分水灵与脆甜。

更精致的吃法,是在刀工上下工夫。案板上,两根筷子夹着小萝卜,快刀速切成薄薄的片。因为切不到头,底部不断开,下面连接在一起的。小萝卜片如散开的书页,调料容易入味,但吃起来没那么爽脆,也少了萝卜的清甜。

杨花萝卜最绝的吃法,是在一个朋友家里体验到的。她为让丈夫吃上可口的饭菜下了不少工夫。萝卜上市的时候,她要一个个地挑选,都如小核桃一样大小才提回家,不拍也不切,而是用小刻刀一个个地雕琢。刻刀在小萝卜的“赤道线”上一撇一捺深入中心,一圈的锯齿纹路刻完,萝卜断裂开来,成为两朵底红面白的莲花。她再用浅浅的玻璃盘子装上调料,“莲花”朝上浮游在棕色的汤汁里,撒上几片芫须,桌子就多了一盘“睡莲”,令人不忍下箸。我惊叹:“这么精细的素食,只有你们江南人才做得出来,手真巧啊!”她对丈夫颔首:“他喜欢吃这一口。”丈夫为证明似的,示范地夹起一朵“睡莲”,在汤池里滚了一下,放进嘴里,嘎嘣脆响后,也笑道:“我们认识的时候,她就像这小水萝卜……”在我的讪笑中,两人都不好意思起来。

那一餐我吃了不少,惬意的轻歙中,有淡淡的鲜美作料味,更有萝卜充满水分的甘甜沁人心脾。难怪清朝“词坛怪杰”陆震在《初夏九咏》中这样写它:“生虽贱,人号女儿红。桃靥初酣春昼睡,杏腮刚晕酒时容。还恐不如侬。”被如此艳丽的词章形容,杨花萝卜估计更开心了。

后来,她丈夫在厨房里洗碗,流水冲击的哗哗声,也掩盖不了他随口哼出的山西民歌曲调:“想亲亲想的我手腕腕软……”中间响起碗碰撞在水池沿的破碎声,她嗔怪地红了脸,冲着后面喊:“还真手软了?”

我开始质疑陆词人的词了。“杏腮刚晕酒时容”,人到中年,微醺的脸色也有小女儿的情态,比杨花萝卜动人多了。且不说萝卜的滋补效果,那是医学研究的范畴,既然有“初春小人参”的美名,自然可见功效。日常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真,只需在大鱼大肉的旁边放上一碟杨花萝卜,立刻给人惊艳的感觉,使所有珍馐都如俗物。

如果不吃反季节蔬菜,杨花萝卜也就水嫩那几天。当“杨花落尽子规啼”,小萝卜也像杨花一样无影无踪。但是,青梅竹马基础上产生的感情,保鲜期却长得多。大约,“女儿红”的甜蜜早已深入骨髓里了。

凉粉,大概是最常见、最廉价、各地都有的凉菜。材质多种多样,有山芋粉、豌豆粉、黄豆粉、葛根粉、绿豆粉、花生粉……我在九华山,还吃过土豆粉。似乎,只要含有淀粉的粮食或者蔬菜,都可以做出凉粉来。

长江上下游都有凉粉,但味道不尽相同。在芜湖街头,常常看见凉粉摊子,通常有刨粉、炒粉、煮粉三种形式,原材料多是豆粉与山芋粉两大类,前者白如积雪,滑如凝脂,后者稍微黑一点粗糙一些,但更有嚼劲。

凉粉们像小山似的堆在摊主的玻璃窗里,都是前一天用粉充分调和煮开,倒进一口小瓦缸里,冷却后翻转过来,等待着喂养食客。旁边是大大小小的瓶子,装着酱油、米醋、熟香油、水辣椒、大蒜水、虾米汤及切碎了的萝卜干。

要吃刨粉的,老板拿起带许多孔眼的浅勺子,按在凉粉堆上绕圈,细长的粉丝就钻进浅勺里了。倒进碗里,放进作料就能吃。热凉粉麻烦点,多是用山芋粉做,切成麻将块大小的凉粉要在开水里烫热。最麻烦的是炒凉粉,大而圆的扁锅始终放在炉子上,热油炒好的凉粉放在一边,有人要吃,用铲子将它往热处推一下,加上作料,洒上葱花,多一股油煎的清香。

四川人吃凉粉没那么多讲究,家常凉粉是一道待客的下酒菜,随随便便就拌了一盘。我更喜欢在小店里买着吃,情愿天天不吃饭吃凉粉。上学放学,路过凉粉店,我情不自禁地就要看看那一层层垒起来的大碗,碗里满满一碗雪白的凉粉片片。有几个零钱就要买着吃,坐到桌子边,店家吆喝一声,放上辣油、蒜泥、花椒、油盐等,干焦焦的,很快用托盘端给你。搅拌开作料,那凉粉辣乎乎的,鲜香香的,又嫩又滑,夹起就断了,干脆端着碗赶,进嘴就进肚子,太滑溜了,只将作料的鲜香留在嘴里。

那时候,凉粉没有名牌,离川后才听说,最好吃的是川北凉粉。重庆不在川北,但我相信,我吃过的小店里的凉粉天下第一。美不美,家乡水,何况凉粉乎?

只是,人家川北凉粉说能出历史年代——清朝末年;能说出产地——南充江村坝;能说出创始人——农民谢天禄;能说出传承人——陈洪顺;能说出名人的爱好——朱德……于是,川北凉粉就成为了四川的名吃之一。

水乡的滋润,山乡的焦躁,在凉粉上得到充分体现。长江后浪推前浪,改革开放中,四川又推陈出新,于是有了伤心凉粉,从古镇走向了成都,势头越来越强。首先,辣油红亮亮的先刺激了你的视觉;然后,质细柔嫩,筋力绵软,明而不透的凉粉爽口滑嫩,吃进嘴里,巨麻巨辣,吃得人涕泪交加,但越吃越想吃。带着笑容来,擦着眼泪走,多是伤心凉粉惹的祸。

伤心凉粉还是一个知名品牌,产自龙泉驿区洛带古镇,到那里的人,经常可以看见排队购买的现象,据说每天能卖出上千碗,最多时一天卖出一万多碗。这家老板姓杨名明,从内江经营商会俱乐部茶楼失利,到洛带古镇承包“广东会馆”亏本,只有在那里卖凉粉,一块钱一碗,生意也难做,经常倒掉百多斤凉粉。妻子常因此心疼得伤心痛哭,反而促使杨明产生了创意——伤心创业,给自己的凉粉起名就叫伤心凉粉吧。为了让人们吃得掉泪,专门配上最辣的辣椒、最麻的花椒,没想到歪打正着。

广东会馆,本来是古色古香的建筑,来往的多是客家人,据说是当年“湖广填川”来的,他们也吃凉粉,但是多年来已经入乡随俗,大概吃辣的等级在不断提高。背井离乡来到四川,哪个没有一肚子伤心的故事?再吃杨明的凉粉,其中有十三种佐料,又辣又麻,有人总结为“辣得嘴巴翘,麻得舌头木:头顶冒烟,额头出汗,鼻根发痒,眼泪花直滚,叫你吃得好伤心。”是啊,生活的艰难,思乡的痛苦,被麻辣刺激着,借凉粉伤心,体验四川饮食文化的魅力,客家文化与四川饮食文化联姻了。

于是生意兴隆,外地加盟,伤心凉粉搬进了成都,分店开到东北西北,名扬全国了。凭什么后来居上呢?首先有个通俗而形象的名字,其次有吻合名字的特色,将客家文化与川派风味相结合,贴切生活,大俗才能大雅。

年年思乡,多是想念家乡的小吃。2011年秋天,错过国庆佳期,赶紧回乡。我专门在成都停留,专门找伤心凉粉吃。找来找去,走进文殊坊,找到一家颇具规模的饮食店,黑底的大招牌上,有“少城小餐”几个金色大字,古色古香的殿堂里黑黢黢的,土木桌子土木条凳,看起来就有老成都的做派。这里应该有当地的伤心凉粉吧?但是全卖套餐,25元十小碗,仅有拳头大小,有的装着一盅水饺,有的装着四个赖汤圆,有的装着两个龙抄手,凉粉夹在其中,不管伤心不伤心,吃了再说。两勺子舀完,没有辣得伤心,全部吃完还没品出味道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条小巷子里,看见一个小得不容转身的小店,屋檐下的红牌子上,白字标出“洛川伤心凉粉”几个脑袋大的字。赶紧停下,四元钱要了一份,小碗那么大的纸盒子,半盒凉粉也只有两勺子。不见红油蒜泥,只有几节艳红的尖椒。两口吃完,名不副实,还没有自己做的凉粉好吃,更没有伤心的感觉,只有嫌价格贵了,产生心痛的感觉。

还是坐汽车到重庆,回家找凉粉吃吧。到了“思居”乡,更添思乡情,停车时刻,一个老婆婆端上车兜售的凉粉还真好吃,因为有鱼鲜,有乡情乡味。平日里,漂泊在异乡的游子,只能为吃不到那么好吃的凉粉而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