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妇女以“天足”而自豪,以“勤劳”而著称于世。至于客家妇女与文学的情缘,则鲜为人知。为此,笔者试述之。
问题的提出在笔者看来,客家妇女的文学细胞特别丰富,与文学的情缘最深。
我的家乡是广东省兴梅交界的客家山村。村里有位前清举人罗蔼其,是著名的《客方言》的作者,有诗吟咏嘉应州和大埔县的客家妇女:“大埔客族如吾嘉,女勤耕种躬锄耙,纽缝缉绩兼纺纱,又复井臼樵杈桠,农忙不顾婴儿咿呀,宁知文字何物耶?示以之无口,无论吟咏追诗葩……”罗蔼其《〈化碧集〉题词》。充分赞美客家妇女的勤劳,又为他们不识“之”、“无”二字而惋惜。没有办法吟诗作对,似乎与文学无缘。其实不然,我们村的众多妇女都颇有“文学味”,我家上屋的秀英姆,她出口成章,说话总是有谣有谚,幽默风趣,形象生动。她的亲房竹香姆则是唱山歌的好手,张口就是山歌,有时和人家问答,也是用山歌。我的许多叔婆伯姆都会诵童谣,唱山歌,讲民间故事。许多人不仅会诵,会唱,会讲,还会编!起初,我只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偶然的个案。后来发现,这在客家地区乃是极为普遍的现象。
清末大诗人黄遵宪对这一现象发出由衷的赞叹。他在英国当外交官时,辑录客家山歌,在“手写本”题记中写道:“十五国风妙绝古今,正以女子矢口而成,使学士大夫操笔为之,反不能尔。以人籁易为,天籁难学也。余离家日久,乡音渐忘,辑录此歌谣,往往搜索枯肠,半日不成一字。因念彼冈头溪尾,肩挑一担,竟一日往复,歌声不歇者,何其才之大也?”黄遵宪《山歌》手写本题记,手写本原为罗香林藏。这里的引文转引自钱仲联的《人境庐诗草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5页。
客家妇女的这种文才,从近代到现当代并未稍减。现在你要是到客家地区去听听山歌打擂台,也都会产生“何其才之大也”的共鸣。去年,笔者去广州越秀山赶“山歌圩”,就被那些六七十岁的老阿婆的即兴自编自唱山歌所折服。
为什么客家妇女的文学细胞会如此丰富、文学情缘会如此深呢?我认为与生活重压、文化熏陶和地理环境等因素有关。
生活重压的孕育众所周知,自古以来,客家妇女就肩负生活的重担。“田头地尾”、“针头线尾”、“灶头锅尾”使他们疲于奔命。他们既要进行艰苦的田间山野的劳作,又要承担繁杂的家务劳动。比起其他族群的妇女,客家女特别艰辛,日子特别难捱。“文艺对于人生是一种解脱。”转引自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北京大学出版社,第252页。(叔本华)在生活的重压中,文学成为客家妇女宣泄感情,减轻负担的一种工具,一种方式。通过诵谣谚、唱山歌、讲故事,使自己在精神上得到一种安慰,使现实生活中的重压在精神上得以减轻,使紧张的感情得到缓解。尽量使自己在心理上平衡一些,在艰辛的生活煎熬中有那么一点点的愉悦。
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老战士李坚真,是一位当童养媳出身的客家女。她在回忆录中谈到了自己借助山歌来寻求精神安慰的感受:我们客家地区,男人们多外出打工谋生,妇女们是主要劳动力,但妇女在家庭,在社会上却一点地位都没有。女孩子一生下来,就被卖做童养媳,我的祖母、生母、养母、姐妹,以及村里的妇女个个都是童养媳,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要是敢于反抗这种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想追求自己的爱情,那就会遭到装进竹笼沉塘的悲惨结局……我渴望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有什么办法呢,没有。我只能在上山砍柴时,用山歌来抒发心中的不平:“正月里来是新年,做人阿妹不值钱。爷娘家产份,当作猪牛去卖钱。”李坚真《李坚真回忆录》,中共党史出版社,第3页。
由此可知,客家妇女所受的压力,除了物资生活的贫乏,体力劳动的重负,还有社会地位的底下。这种生活重压,由此而生的悲苦烦恼,只有在她们自己的精神园地——文学中,才能得到一些抒发。因此,客家妇女就特别钟情于文学。
不仅劳动妇女是如此,客家妇女中有幸读书识字的中上层亦是这样。如被誉为近代“客家三才女”的黎玉贞、范荑香、叶碧华,皆出身于书香门第,然而她们都同样承受着生活的重压,人生旅途一生坎坷。范荑香晚年的一首《述恨》诗,很能说明问题:“被害何因实可伤,八旬孤苦痛凄凉。门无关键厨无火,炉有寒灰地有霜。病里饥寒惟自泣,健时劳力为人忙。
如今何处求生计?血泪遗书诉上苍!”见罗可群《广东客家文学史》广东人民出版社,第274页。一个“诉”字,说明了创作的动因。
“悲愤出诗人”,已经成为文学界的共识。正因为客家妇女在近现代的生活,比其他族群的妇女更为悲苦,她们的文学情缘特深,也就毫不足怪了。
文化的熏陶和传承客家妇女与文学的情缘特深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客家地区有浓郁的文化氛围。这种文化氛围,使客家妇女所受的文学熏陶,比起其他族群的妇女就更多一些。
客家人重视教育,读书早。“牙牙初学语,教诵《月光光》,一读一背诵,清如新灸簧。
三岁甫学步,送儿上学堂。知儿故畏怯,戒师莫严庄。”黄遵宪《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人境庐诗草笺注》第427页。稍为长大一些,就要学写字作文了:“世间何物是文章?提笔直书五六行。偷见先生嘻一笔,娘前索果索衣裳。”宋湘《忆少年》,《红杏出房诗钞》中山大学出版社,第279页。这里生动形象的诗句说明:一个能“提笔直书五六行”的人,实际上还只是个稚气未除的小孩。文化水平较高,由此可见一斑。
客家妇女在这样一种较高文化水平的环境中生活,一方面受这一文化氛围的影响,一方面又以女性(特别是母性)的作用,强化了这一文化氛围。笔者在家乡读初中时,一位同学背诵一首长诗,背了几天都未背熟,一天早上大清早就起来诵读。隔壁的阿婆说:怎么,还要读呀?我都会背了。他不相信,阿婆一口气就背了出来,一字不差。这说明环境很重要,所谓“耳濡目染”,阿婆听多了也就记住了。正是这样,客家地区的妇女相对来说,文化水平要高一些。而他们有了这种文化素养,又往往通过口耳相传传授给自己的后代。而民间口头文学中的谣谚则是他们最常采用的文学形式。“牙牙初学语,教诵《月光光》”便是典型的例子。《月光光》的童谣在客家地区流传极广,版本很多。妇女以“月亮”这一儿童最常见,最为亲切,又最有女性温柔特点的事物出发,通过月光光的具体的意象去启发儿童的思维:“月光光,秀才娘,骑白马,过莲塘……”去认识周围的事物:“月光光,好种姜;姜毕目,好种竹;竹打花,好种瓜……”掌握各种生活知识。教孩子朗诵童谣的文学活动,对妇女本身来说,是一种精神的寄托,心灵的慰安;对儿童来说,则在这有节奏感,有形象美的享受中,接受了启蒙教育。
客家妇女在浓郁的文化氛围中接受熏陶,又把自己的心灵的感受通过口头形式传授给下一代,在文化传承中起了重大作用的另一重要形式便是山歌。客家地区劳动妇女的山歌在文化传承中的作用决不能低估。例如,开国元勋朱德的母亲钟太夫人就是这样一位客家妇女,她爱唱山歌,朱德从母亲那里听到了悲壮的、抒情的、有讽刺意味的各种各样的民歌。史学工作者认为,“朱德在以后的革命生涯钟爱咏诗,喜音乐,这与母亲的影响是有极大关系的”孙晓芬《四川的客家人与客家文化》四川大学出版社,第277页。
至于客家地区的不少上层妇女,她们出身书香门第或有机会受过系统教育,对文学就更为重视,她们与文学结缘就更为自觉。大诗人黄遵宪的曾祖母李太夫人是著名翰林李象元的裔孙,据黄遵宪说:“我生堕地时,太婆七十五。”黄遵宪《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人境庐诗草笔注》第427页。“遵宪甫周岁,引与同寝,甫学语,即教以歌诗。”黄遵宪《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人境庐诗草笔注》第428页。
文学家郭沫若的母亲“教子成龙之心尤烈。常挑灯伴读,教习唐人诗句,配合家塾开展启蒙教育”。郭开鑫《我的堂兄郭沫若》,转引自《四川的客家人与客家文化》第287页。应该说,黄遵宪、郭沫若走上文学道路,与他们的祖母、母亲辈的“教以歌诗”、“教习唐人诗句”有着密切的关系。由此可见,客家妇女的文学情浓,既是她们文化水平相对较高的一种表现,同时又是因为她们懂得文学易于感人的特点,从而有意识地用以教育后代的一种需要。这种需要促进了她们接近文学,认识文学,理解文学。
地理环境的引发客家妇女的文学情缘,与她们所处的地理环境亦有密切的关系。客家人的居住地多数是山区,峰峦层叠,绿水长流,茂林修竹,鸟语花香。美丽的自然景观,易于触发人们的文学中抒情抒景的即兴山歌很多,大都与地理环境的触发有关。客家妇女长期处在这一地理环境中,她们触景生情引吭高歌,即兴的山歌创作成为客家山歌中最重要的部分。
山区最大的不便,是交通的困难。人与人的交际受到很大的制约。隔山相望,隔水传情,交往有许多困难。这时,形象生动的山歌,朗朗上口的谣谚往往可以成为一种有效的交流工具。在这特定的情况下,文学语言代替了生活的语言:“上岗爱上九龙岗,九龙岗上桂花香。一心想寻阿哥嬲,唔知阿哥隔条岗。”“妹在这岗郎那岗,两人热法正难当。哥是鸡春妹鸭蛋,样得打烂共盘张。”“阿歌阿妹隔条岗,手拿笠麻来招郎,手拿笠麻招三下,魂魄飞到你身旁。”梅县群众艺术馆《粤东客家山歌》第38~39页。客家妇女运用这些文学语言进行感情交流的水平,真可以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种文化积淀,就是当这些客家女离开山区移居城市后,往往还强烈地表现出来。据广州市洪桥区山歌协会的介绍:来自客家地区的女工,上越秀山时,常用山歌打招呼:“对面介只系瞒人?日头映眼看唔真。”用山歌交流思想:“退休老人应该知,世上唔单同你;生老病死都要过,重视保健正情理。”伍素芳《神仙唔当大家》,见洪桥街客家山歌协会《客家山歌汇编》第54页。“今拜年祝健康,祝贺大家壮又强;食得走得无病痛,安 眠尽睡到天光,龙马精神寿年长。
”张戊《恭贺新春拜新年》,见洪桥街客家山歌协会《客家山歌汇编》第54页。
客家山区在过去因为条件差,文娱活动少,因此民间的口头文学成为客家妇女娱乐的一种重要形式,甚至成为有些人的怡情首选:“唱歌唔论好歌喉,条条唱出解忧愁,一日三餐歌送饭,夜夜睡目歌贴头。”“讲唱山歌对条筋,一时唔唱头会晕,愿禁三餐白米饭,禁涯山歌收命经。”梅县群众艺术馆《粤东客家山歌》第19页、第21页。
唱山歌成为客家妇女娱乐的重要形式,长期的、大量的实践,积累丰富的经验,代代相传,客家妇女的文学情缘亦因此而不断加深。
本文只是作为引玉之砖,在这里列举了客家妇女文学情缘的一些事实。如何从女性文学的角度,探讨客家妇女对客家文学的贡献,或从文学发展史的视角,观照客家女性文学,寻找其发生发展的规律,都还大有文章可做。愿有意者为之。
(作者单位: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语言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