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长的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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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市民邱女士(二)

命中注定。我临时性向李亚男杜撰的辞职理由,后来变成了现实,现在看来就是宿命。

我也提到我一直很顺利,于是我顺利地通过了公务员考试,然后成了一名城管,至今。如果没有发生市民邱女士所义愤填膺的事儿,我还会继续当城管,然后顺利地退休,顺利地死去,顺利地被埋在大致事先就必须买好的墓地里。当然,现在考公务员没那么顺利,比我们当初考大学还要艰险,这也属实。在21世纪到来之前,公务员对年轻人来说确实没有现在这么吃香。我赶上了好时候,仍然算顺利。顺利不值得骄傲,但值得庆幸,值得叹息。

事实上市民邱女士所指责的“城管太嚣张”也没有什么不对,这是有目共睹的现实。不过,我倒想提醒邱女士(如果可能的话),这绝非我们的过错。就像你不能指责革命烈士在死之前用炸药包将许多跟他同样年轻的士兵炸死一样,就像你不能指责红卫兵把孔子的墓掘了一样,就像你不能指责明天早上某个人用枪将我打死一样(基于假设)。而且这里面也不存在高尚和卑贱,大家只是奉命行事。不是每个士兵都能成为拿破仑,但每个士兵必须要听拿破仑的。当然了,这也是毫无新意的陈词滥调。我的意思是说,太阳底下无新事,所以不存在远见卓识。自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一直都这些破事。它们是破事,确实不是好事。但是,亲爱的邱女士,它早已就不再是我们的敌对面,而是我们的环境或背景。你懂吗?说白了,这些破事多年以来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空气那样的东西,是我们毫无营养却赖以果腹的唯一食粮。如果你不承认,请问,你有没有以母亲的口吻教育过你的儿子,要他应该这样不要那样。这样,你的儿子将来可以获得更多的利益;那样,你的儿子就会吃亏。你多贼你自己不知道。

说这些,其实也大可不必。它仅仅是生存,生存是如此费劲,不容我们有第二种选择。你是该同情被母狮撕咬的小鹿,还是同情洞穴里那些嗷嗷待哺的小狮子呢?受害和作恶相辅相成,互为因果。

我记得我曾经把一个老太婆的秤杆给折断了,菜篮给踢翻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工作是种菜和卖菜,而且她年老体衰,没有足够的钱购买摊位,那么她就必须在不准卖菜的地方卖,我非常理解她,这是她的生存任务。我的生存任务就是不允许她完成她的生存任务。换句话说,我们都在执行任务。但她一点儿也不理解我,被劝走后,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被骂走后,又出现在一个新地方,我只能赶她走,她东躲西藏,总是出现在我执行任务的路上。可以这样说吗?我觉得她对我的劳动毫无敬意。互相尊敬也许是互相妥协,但此情此景,没有这个可能性,我只好回报她的不敬,对她采取如上措施。虽然我很难过,在干那些事儿的时候想到了我乡下的远房亲戚,但我还是那么干了,就算她是我的亲戚,血缘关系也阻止不了我。血缘关系是虚的,因为根据古人类学、宗教教义和诗情画意来判断,我们所有的人都有血缘关系,都是兄弟姊妹。我们甚至还提出和自然和动物和睦相处。不过,那种大家庭的其乐融融,除了在卡通片里,好像从未发生过,不是吗?

关于这件事,我还有需要补充的。在折断她的秤杆之前,她曾经向我下跪,并且作揖不已。我感到极其难受,这倒不是她的年龄超过我的母亲,而是这种卑弱让我感到自己成了暴力本身。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暴力,她这么做无啻于否定我的一向坚固的人格,这是对我的侮辱啊。在那一刻,我头晕目眩,我仿佛看到她在邀请我对她施暴,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和她的下跪作揖相般配。我不记得更多,我浑身颤抖,口干舌燥,想扶她站起来,天知道,我的动作不是我想的那样,而是踢翻了她的菜篮,折断了她的秤杆。

那么,如果事情仅仅到此为止也就好了,那样我会像哀悼一个死人那样哀悼自己,保持某种道德方面的自责。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她见状不再含笑讨好,立即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只见她一屁股坐在肮脏的地面上,一面挥舞胳膊邀请围观众人来听她哭诉自己没法活了,一面用和地面一样肮脏的话来咒骂我。慈祥的淳朴的老奶奶,真的有这样的老奶奶吗?或者说,这样的老奶奶永远是慈祥淳朴的吗?不是,在此之前,我真的无法相信一个性别都可以忽略掉的老年女人能说出那么脏的话,但她说了,和着挥舞的胳膊像打拍子那样有说有唱。啊呀,这就是人间,这就是这个人间的人。

后来我只好像被打败那样溜掉了,夹着尾巴,或者夹着鸡巴,走了。留下翻滚的菜篮,遍地的菜叶,以及坐着的和看热闹的乌压压的人群,他们整体上看起来更脏乱差,比我到来之前尤甚。那一刻我就意识到,作为一名城管,我永远无法使这个城市秩序井然、干净整洁。

我不是为自己辩护。虽然我只干过这么一件“缺德事”(之后我在工作上采取了消极态度),但我并没有自责。我曾经鼓足勇气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父母。当然,为了使谈话不那么紧张,我尽量使用轻松的口吻复述这件事。但我不可能描述我逃掉后的那种感受,那过于抽象,父母没法理解。我只说到我踢翻了菜篮和折断了秤杆。我的心思再清楚不过,希望他们能够出于对那个老太婆的同情心来骂我,好让我能够在道德上产生自责情绪,而不是被之后那些抽象的感受所覆盖。结果是死一般的寂静。他们没有骂我。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父亲借着上厕所的当口也装作洞彻世界的样子对我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你也要注意安全。”

父亲的这句话对我的打击更大。它意味着我必须像“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此类反面教材那样才能活着。认真不得,难怪到处都张贴着“难得糊涂”啊。也就是说,我认识到21世纪什么的全是空谈,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年月可能都是多余的。我们别想干好一件事,因为不需要。我们的一生理应平坦,那就是站在这头就可以直视那头,就是我们必须要过一眼能看到头的日子,不要对它抱有任何幻想。

是的,我的父亲包括我的家庭对我有很多影响。当初他们之所以反对我辞职,就是他们所有的人都是有单位的人。他们无法理解一个没有单位的人还能干什么。好在我辞职后考上了公务员,这让他们松了一口气。这就是亲情,或者是爱。虽然迄今我所有的人生履历都呼应了他们对我的爱,认可他们的看法,但我总觉得,也许可以不是这样,难道真的必须这样?

和哥哥相比,我过于矮小,过于沉默寡言。他身材魁梧,性格爽朗,很能吃得开。很多家庭都有这个共性,就是一对夫妻的头胎子女在身体上比之后的子女要占优势,此外因为是长子,他已经预先领受了宠爱,即便后来父母将更多的爱投向他的弟妹,他仍然很茁壮很懂事,一幅过来人的达观样子。在我看来,我的哥哥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从小到大都一直很照顾我。谁如果欺负了我,他会替我出头,我没有钱花,他会主动送给我,哪怕当时他也没什么钱。他虽然没有读过大学(技校毕业),但饱读诗书,热衷于谈天说地,博学得很。他当过兵,跟随部队在海边待过(至今我都没看过大海)。退伍之后,他那些操着五湖四海方言的战友偶有出现,他们湖吃海喝,谈话纵横万里。刚开始,据说他工作能力也不强,但不知为什么,深受领导的喜欢。那会儿,他几乎每天都酒气熏天地半夜回家,然后第二天又精神焕发地去上班。然后他就成了领导干部。当然,这么看来,哥哥也很顺利,但他的顺利显然与我不同。

如果抛开这些混法,他在女人方面确实比我幸运。在中学他就有了相好,还曾趁父母不在家带回来一起玩过。如果父母在家,他会骑着自行车出门去那位女同学家。那位女同学住在一楼,站在窗口就能和他隔着窗户有说有笑。障碍他们的是窗户,而点缀他们的则是窗台上的花盆。这是多么美好,却从未在我身上发生过。后来他娶了嫂子,一个漂亮性感的女人,后者又给他生了一个更加漂亮的女儿,也就是我的侄女。我是多么喜欢我的侄女。

她指着桌上的鸭肉问,叔叔,这是唐老鸭吗?

我说,是啊。

她指着饭店桌子上的羊肉锅仔问,这是喜羊羊吗?

我说,是啊。

于是她拒绝吃它们,并且阻止大家去吃。我们只好告诉她,这是大怪兽的肉,于是她终于吃了。

真好吃!她说。

相比之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的儿子。他胖头大脑,只知哭闹。当初我儿子生下的时候,父母家人无不高兴,在他们看来,我儿子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后继男丁,可我却情绪低落。在产房外面,我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和妹夫,他们闻讯赶来,居然也兴奋异常。

反正我要死了(还是基于假设),我得实话实说,我讨厌自己的妹夫。他过早秃顶,早先也不好看,说话声音尤其难听。当年我反对妹妹嫁给他,虽然我没有表露出这个意思,但冷淡的态度还是被她发现了。

二哥,妹妹问,你不喜欢他?

没有啊,我假装出笑容,赶紧否认。

然后我们陷入了沉默。继而我只好打破沉默,询问他们的婚前准备,她一一作答,但神情恍惚。可能出嫁前的女儿都是这样,她突然笑着提到了一件陈年往事。那会儿我们还很小,小得像两粒花生。哥哥去了同学家玩,父母则下班未归。这时候雷雨骤至,我和妹妹钻到了床下。我们甚至还在床下发现了一块一直在找的积木。

妹妹问我,二哥,他们会不会不回来了?

我说,管他们呢。

妹妹哭了起来,说,他们不会死了吧。

我说,他们死了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