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园的南墙根下,已经按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给众人分饭菜。每个人的饭菜都是昨天登记好并付了饭票的,因此程序并不复杂饭。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里面有叫人嘴馋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钱;乙菜的其他内容和甲菜一样,只是没有肉,每份一毛五分钱。丙菜可就差远了,清水煮白萝卜——似乎只是为了掩饰这过分的清淡,才在里面象征性地漂了几点辣子油花。不过,这菜价钱倒也便宜,每份五分钱。
复读生活使许家印记忆深刻,艰难但充满激情。印象最深的是,自己带到学校的馒头和地瓜饼,过了三天就发霉长毛了,他舍不得扔,洗掉霉菌以后继续吃。由于营养不良,高中毕业一米七六的许家印,体重仅90斤。
受“文革”影响,多数学生的文化基础都非常差,恢复高考时比的是谁更聪明、学得更快。许家印不但聪明刻苦,还学得快,很快就在学生中脱颖而出。当时他数理化成绩突出,教物理的程老师和教数学的陈老师都很喜欢他。程老师回忆说:“当时许家印物理考试总是第一名,其他也都是前三。”
转眼就过了两个季度。时隔半年,即1978年的夏末,高考的锣声又敲响了。时间的紧促在中国高考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可见当时对高素质人才的迫切需要。
酷热的夏末,许家印再次踏入高考的教室,认真严谨地答卷,考完后他松了一口气,觉得胜券在握。
这一次,大学的门向他敞开了。许家印终于如愿考入大学,被当时的武汉钢铁学院即现在的武汉科技大学录取。
考取大学的同时他也收到了父亲允诺的一份珍贵礼物——梅花表。
梅花表是著名的瑞士手表,诞生于1851年。梅花表一直以来都坚持“品质第一”,以“精密、可靠、耐用”的稳定品质赢取了消费者对它的独特信赖,奠定了崇高地位,被誉为“机械艺术的典范”。
梅花表是进驻中国较早的瑞士品牌。1960年前,它已成功地开拓了中国市场,成为民众非常喜欢的用品。在物质并不丰富的70年代,它是体现身份的象征,拥有一只梅花表是非常自豪的,类似于现在的年轻人拥有一辆奔驰。
十年前的一个晚上,还在读小学的许家印对父亲说:“如果我能考上大学,能不能送我一块梅花表?”
为了激励儿子,父亲当时满口答应说:“家印啊,如果你考上大学,我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买。”
十年后,他真考上了大学,而且在人口数百万的周口市成绩位列前三。许父拿着儿子的通知单,老泪盈眶,对着妻子相片心中默默念叨:孩子他妈,咱家孩子争气,考上榜了。
第二天,许父就把攒下的钱从箱底掏出来,兴冲冲地赶到县城,给许家印买了块梅花表。许家印戴上那锃亮的手表,又感动又高兴。
时代铸就人物,人物推动时代。这一年,许家印并不是一个人在奋斗。
财经作家吴晓波在《激荡三十年》中记录了“1978”这个龙门陡开的年份:沈阳铁路局的工人马蔚华考入了吉林大学,21年后他出任招商银行行长;北京中学教师段永基考入了北京航空学院,后来成为IT界的风云人物;广东惠州的李东生考入了华南理工,后来掌舵了TCL;而日后同为地产大亨的王石,当时还在南方小镇深圳翻着一本已经破烂的《大卫·科波菲尔》。这几位都是“江湖”上具有非凡影响力的人物,和许家印一样,他们自小受苦,但在受苦的过程中学到了许多,包括知识、处理问题的能力及为人处世的哲学。
时代已在他们背后,敲响了振聋发聩的前进大钟,如逆水行舟,倘若不思进取,便会被淘汰。他们在时代的潮流中选择了逆水而行,时代铸就了他们,他们也会推动时代前进。
许家印获得了读大学的机会,这个机会是靠自己的努力争取来的。从此,这个在太康县农村掏大粪、开拖拉机的年轻人告别了农村,走进了人生的另一境界。
(第四节)卫生委员的周旋
武汉钢铁学院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大学。
1898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创办的湖北工艺学堂,便是武汉钢铁学院的前身。此后,历经风雨,曾更名为湖北中等工业学堂、湖北甲等工业学校、汉阳高级工业职业学校等。1958年,经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批准组建为武汉钢铁学院,开始开办本科教育。
许家印在武汉钢铁学院学的是冶金系的“金属材料及热处理”。之所以选择这个专业,源于他急于逃离穷乡僻壤、追求人生辉煌的愿望。他认为,读这个专业,毕业后不会再回到小山沟里去了——再差,也是个炼钢工人吧。而那时,炼钢工人的待遇也是不错的。这颇有点儿像当初许家印学开拖拉机,初衷是最不济也可以当个司机一样。
许家印这一想法不远大,但很现实,有它的道理。
大学时代的许家印常穿着一套黄军装,这是他唯一一身还算像样的衣服。他对于这身衣服,脏了就晚上洗,白天干了接着穿,而且十分爱惜,每次洗时都很小心,生怕洗坏了。他的同学回忆说,当时的许家印“就算是一套旧衣服,也总是干干净净的”。
家贫的许家印能读完大学,全靠学校当时提供的助学金。许家印说:“我们这一代人感激党和国家,是发自内心的。高考彻底改变了我们的人生,国家助学金又支持着我们读完了大学。当时我一个月有十多块钱的补助,这对一个来自贫穷乡村的孩子来说,已经能维持一种简朴的日常生活。我非常满足。”
那时猪肉七八毛一斤,十几块钱确实能解决很大问题。甚至许家印放假回河南老家的车票钱,都是从这笔生活费里省出来的。
但许家印也有偶尔奢侈的时候,他喜欢吃武汉的热干面。热干面与山西刀削面、两广伊府面、四川担担面、北方炸酱面并称为我国五大名面,现在是武汉人早餐不可缺少的一种早点。
关于热干面的起源还有一个典故。20世纪30年代初期,汉口长堤街有个名叫李包的食贩,在关帝庙一带靠卖凉粉和汤面为生。有一天,天气异常炎热,不少面未卖完,他怕面条发馊变质,便将剩下的面煮熟沥干,晾在案板上。一不小心,碰倒案上的油壶,麻油泼在面条上。李包见状无可奈何,只好将面条用油拌匀重新晾放。第二天早上,李包将拌油的熟面条放在沸水里稍烫,捞起沥干入碗,然后加上卖凉粉用的调料,弄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结果一炮而红。有人问他卖的是什么面,他脱口而出,是“热干面”。
当时,武汉的热干面一毛钱一碗,每次到学校旁边去吃这一毛钱一碗的热干面时,许家印都会紧张、激动。一毛钱在当时算比较贵的了。为了这一毛钱,他挨过恩师倪国巨的批评:“你是吃助学金的人,还吃这么贵的东西!”
现在人听了这话或许会哑然失笑,在当时却是事实。
直到他成为中国最富有的人,他最喜欢的夜宵,十顿里有五顿都是热干面。
武汉钢铁学院除了给许家印好吃的热干面,还塑造了他的性格。四年大学对许家印来说,意味着日后几个对他重要的词开始萌发:人情练达、数据敏感。工作后的人都会感叹,其实大学传授的不只是知识,更重要的是方法论和世界观。这个论点放在许家印身上尤为明显。
许家印担任班上的卫生委员,这伴随了他的四年大学生涯。卫生委员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职务是个苦差事,卫生委员找人肯定都是干活的,所以众人避而远之。但这个职务练就了他如何在“男人”与“女人”之间周旋,如何让人踏踏实实地干活,如何处理极为琐碎的工作。这对日后许家印在社会上行走自如,起了很大作用。
当时,武汉钢铁学院选学生干部有两条标准:一是重视学生的档案审查,也就是政治背景要好,80年代的学生档案有成份一说,阶级斗争的余毒未了;二是看学生的第一感觉,通过谈话看他有没有为同学服务的热心。学校不会给学生干部什么好处,比如多一份饭票之类,愿不愿意干全凭自觉。
当时的大学校园还没有什么商业意识。倪国巨回忆当时的情形说:“那时我是在学生宿舍住的,每天跟他们在一起。学生的演变是什么呢?最早许家印他们那批学生,劳动不讲价钱。1983年以后的学生就讲啦,要买点儿汽水买几个篮球什么的。”这也说明商业意识开始进入了大学校园。
卫生委员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召集班里的同学打扫卫生。学校每周都有大扫除,校园分成很多片区,每个班级负责一片。许家印的差事是个“求人”的活儿。到了大扫除的时候,他总扛着个大扫帚,朝着男女宿舍楼大喊:“打扫卫生啦!都快下来!”有时候男生下来,女生不太愿意下来,许家印就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找。在同学的印象里,许家印还真没抱怨过。
搞一次卫生,一般需要两个小时。学校离江边近,当时排水沟都没盖,每个礼拜需要清理一次。许家印是农村来的孩子,大粪都掏过,这些活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许家印的老师孟宪昆回忆说:“卫生委员比任何职务都难当,因为打扫卫生是任何人都不愿干的,许家印的组织能力和管理能力从那时就得到了锻炼。如果群众基础不好,或者跟其他班关系不好也是很难的,这让他人情更练达。”
当然,做这些工作占用了许家印很多时间,他大学时间的三分之二都用在班级活动和其他“准社会活动”上了。不过凭着天生的聪明劲儿,他用别人不到三分之一的时间,保持了中上游的学习成绩。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孟宪昆说:“一个人世界观逐渐定型的时候,这些看似琐碎简单的经验,都有深远的意味在里面。”
比如,他现在对部下的负面素质无比痛恨。对不诚信的员工,强势的许家印只给两条路:要么改变,要么被淘汰。他甚至大张旗鼓地发起了“清除三种人运动”,其中包括:人浮于事的人、不求学习和上进的人、想捞一把的蛀虫。
在大学里,许家印还发现自己对数据异常敏感,这似乎是先天赋予的能力。今天的许家印,虽已年过半百,仍可过目不忘,圆周率小数点后张口可背出几十位,恒大的六千多条规则也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些都令员工对他佩服不已。老总就是老总,没点儿雷人的东西还真不行,大家私下都这样说。
那时候的集体宿舍,流行“卧谈会”。70年代末80年代初,正是中国社会的启蒙年代,学生们争论得厉害,话题也相对认真,那时最大的流行话题包括“伤痕文学”、“朦胧诗”等。许家印也读诗,比如北岛和舒婷的。而恒大的员工说,许总擅长写文,《恒大报》的许多文章都是许家印独自撰稿。
许家印住了一段集体宿舍后,突然搬了出去,告别了卧谈会生活。原来他得到了新“任务”,住到学生会的办公室去看管公共财物,其中最重要的“宝贝”是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
单独一个房间表面是一个“赠赏”,实际是真正的苦差。那个房间是一个楼道里的小厅临时隔开的,相比宿舍,它的隔音与防寒效果都比较差,冬天会更冷。最大的缺点就是要跟里面的扫帚、拖把等杂物住在一起,气味难闻。大学里有专门的“楼道管理员”,别看这些小小的管理员,其实也挺忙的,要照管各个宿舍的安全,处理一些小纠纷,还负责接待家长与外来人员等。许家印干上了这个类似“楼道大妈”的活儿,如果耐心稍差的人,自然会招人憎恨,好在他耐心过人,倒与同学们打得火热。
细小处见智慧,今日身为恒大掌门人的他,能在管理员工上游刃有余,是这份工作在无形中历练了他。
当时学生们看电视需要统一组织,时间是星期六,如果有其他“重要事情”需要收看,要向系里申请。这类“重要事情”包括收看“铁榔头”郎平率领的中国女排比赛。
那时以郎平为旗帜的中国女排开始在世界赛场上夺冠,极大鼓动了国人的热情。无数国人成为她的球迷,许家印也不例外。他印象最深的是中国女排第一次取得世界冠军,看完转播,同学们几近疯狂,四处寻找发泄的对象。
有同学突然想起许家印的屋里有很多扫帚,于是一伙人冲了进去,抱着一堆扫帚、草席来到室外,点燃后当成火把,在校园内兴奋地挥舞着。
许家印一看这势头阻止不了,顺势兴起,也拿起一把扫帚当火把,加入了狂欢队伍。有人把自己的饭碗扔到楼下,从观看女排夺冠演变成集体狂欢。
“学习女排,振兴中华”成了那一代学子的集体记忆。
“烧扫把”这事儿,许家印每每回忆,都会大笑不已。细心的人从这事儿上,就能发现许家印的为人之圆通。同学们都在烧扫帚狂欢,倘若许家印前去阻拦,自然会在大家心中形成不合群的印象。但他融入其中,同学们会说:看,咱们的管理员也来了,多振奋啊。这样,许家印既能抒发心中的感情,又能与同学们和谐相处,一举两得。
从细小处见智慧,即使片刻的想法,也能显示出许家印非凡的智慧。恒大的掌门人每做一件事都并非心血来潮,其中包含了许家印考虑到的每一个细节。
与女排有关的不只有比赛,还有电视。自从女排精神鼓舞了全国人后,《排球女将》风靡了中国与日本。这是80年代初期的一部日本偶像连续剧,剧中的女主人公小鹿纯子奋力拼搏、纯洁青春的形象一度在中国家喻户晓。许家印很喜欢这部电视剧,他的排球情结就这样结下了。
多年后,一支名为“恒大女排”的新军,在2009年度叱咤于中国排球职业赛,以12战全胜的战绩提前冲入甲A,其主教练就是大名鼎鼎的“铁榔头”郎平,幕后老板则是许家印。
这支投资2000万成立的恒大女排,也为恒大地产做了一系列效果极佳的品牌广告。仅以签约郎平、吸引全国数百家媒体到场的那次发布会为例,曾有人预算,如果单以广告版面计,恒大地产要达到同样的宣传效果,至少要花费数亿元。
有人曾据此评论,性价比如此之高,可见许家印的营销策略之一斑。这当然没错,但他内心深处对“铁榔头”的私人情感和汪洋肆意的青春回忆,恐怕就很少有人知道。
有趣的是,在大学里,虽然有改革开放春潮涌起的冲击,但许家印身上的商业意识几乎没有。老师倪国巨回忆时怎么也没从当时的许家印身上看到某种商业天赋,他对自己的这个学生有16个字的评价:“勤于学习,善于思考,长于宏观,精于细节。”
倪国巨说:“教学几十年,在我家吃过饭的学生没有超过10个人,许家印就是其中之一。虽然我很关注这个学生,但并未发现他身上有商业天赋。”
现在的武汉科技大学,许家印作为兼职教授,带着几位研究生。校内设立了“许家印助学金”。他知道这个看似点缀的助学金,其实对一个困难家庭的学生帮助极大,甚至可能改变一个年轻人的命运。至少他自己曾经就是这样,如果没有助学金,要读完大学就困难得多。
对于这个给自己成长带来巨大影响的学校,许家印心怀感恩。
有件趣事值得一提。2003年,母校武汉科技大学45周年校庆,学校想邀请许家印回来,当然也包含了让他“表示一下”的意思。倪国巨身为许家印的导师,自然是不二人选。临时受命,又不好拂逆校方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给许家印打了个电话,委婉地表达了校方的想法。打完电话的倪国巨心里扑通作响,生怕许家印和自己抬杠,把老脸丢了。“几十万啊,想想都不得了。”没想到接到电话的许家印直接说:“我拿100万吧。”整个沟通过程简单直接,几分钟就决定了。倪国巨长舒一口气,心想,自己还真没看错这孩子。
大学毕业的许家印,脑中储备多了,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而一贫如洗的少年。那么他将如何走自己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