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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九、一年之计

晒小盐

开春是蒲阳河上翻浆的时候,经老爷儿一晒,地上盐花闪闪发光,这种盐不好吃,有苦味。但对我们家人来说,为了能省下钱买粮,我们只好吃这种盐。我还学会了识别盐和碱的方法,碱在太阳下晒会闪光,贴在地皮上,但是颜色发白。

官府对农民横征暴敛,税的名目繁多,且寅吃卯粮。为了怕农民刮小盐,不去市场上买官盐,所以,这个季节常有盐警下来检查,看是否有刮盐、晒盐的。妈告诫我:刮盐时要机警点儿,别让狗腿子抓着,我们可没有钱交罚款。在我们村里,我是唯一出来刮小盐的。

有天我刚走到蒲阳河南边,在大桥南头就看见十几个巡警骑着自行车急冲冲地过来,我赶紧靠边走。他们像旋风似的过去了,最后,一个穿黑衣裳的巡警下车来问我:小姑娘,你是刮小盐的?我摇摇头,他指着小锄说:“这是干什么用的?”我说:“耪草喂猪。”他又狠狠地说:“你要偷着刮盐,要你的狗命!”说完气哼哼地骑车滚蛋了。

我一手拿着小篮,一手拿着小锄到了河边,看到那儿有闪闪发光的东西就是盐土。盐土和碱有区别,碱在地皮上发白。我轻轻地把表面闪光的土刮下来,捧进小篮里。我刮满一小篮就回家交给妈妈,算完成任务了。因为我小,妈怕我打坏她的碟子、坛子、罐子,洒了她的卤水,所以不让我碰那些活儿。妈妈自己忙开了,先拿个干净的盆,架上两根棍儿,上面搁上罗锅筚子或者小筛子,从较小的孔把盐土倒进去,做成一个窝儿,在窝里倒上水,阴湿了,水就会往下渗,滴到盆里去,颜色像醋,这就是盐水。在院子北面向阳的地方架上一块板子,在板子上摆满小浅碟子,往碟子里倒盐水,经阳光一晒,在小碟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盐花。盐花下面是卤水,把卤水倒进坛子里,这就是点豆腐时用的卤水。盐晒干后存在罐子里,盖上盖子防潮。晒盐时,要随时提防盐警来检查。有时干活儿外出,就只好把盐碟放在屋里,为了得到这一点盐,一天到晚总是提心吊胆的。这样辛辛苦苦地折腾一个翻浆季节,或许能攒够我们一年吃的盐。

天气暖和了,我还要把全家人穿了一冬的棉衣、棉裤拆洗干净。我常和年龄相仿的小丫头们结伴去蒲阳河洗衣裳。春天的河水还是冷冰冰的,手冻得通红通红,有时手肿得拿不住东西,可是并不觉得苦。洗好衣裳片,晒在草地上、小树枝上,或者放在盆里带回家晒。有空闲的时候大家就一块儿玩一会儿,最常玩的游戏是比赛“迈闸石”。闸石是摆在水中的平石头,相隔半步远放一块。人们可以迈石当桥过河,但是只能走人,不能过车,牲口要趟水。我们小孩就在那儿玩快迈闸石,看谁不掉到水中,谁若掉到水中,大伙儿就叫“捞鱼了”!随着哄堂大笑……这是我童年记忆中最快乐的游戏。

挖野菜

春天来了,天气渐渐暖和,我不会冻得睡不着觉,也不会打哆嗦了。啊!春天,我可把你盼来了!“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孩子们高兴地蹦啊跳哇,在田野里欢快地指着天空南来的大雁喊:“雁!雁扯条线……雁!雁扯个八字……”雁好像听懂了似的,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又排成个八字。雁唱着:“好啊!好啊……”好像告诉人们春天到了,我们又回来了。

杨树吐须了,既显示着春天的到来,又给我们穷人带来最早、最好的饭菜。杨叶须香香甜甜既好吃又顶饭,富人尝新鲜,穷人好充饥。每年开春我都要拾杨叶须,泡一大盆,不加粮食也行,够吃十天八天的。有钱人用豆面拌着吃,或者用芝麻盐拌了味道更好。妈为了让我们吃饱,鼓励我们:“我给你们放点儿小油就好吃了,多吃点儿!”这小油是开油坊的赵家给的,他人挺好,我叫他福子叔叔。他开油房是手工做香油,在院子里的铁架子下放一口大铁锅,上面支上一盘大石头磨子,上下两扇,扁圆形石头。上扇有一圈高沿,防止芝麻洒落,边上有一个木头把手,中间有一两个洞,上下扇之间有凿子刻的横七竖八有规则的斜条纹。先把炒成紫色的芝麻倒在磨盘上,再把芝麻拨进石洞,芝麻就顺着石洞流下去,抓着把手转动上扇石盘,一圈酱紫色的酱沫子就顺着石磨的缝隙流到大锅里了。芝麻磨完了,用一块干净的石头把上扇支起来,用清水刷洗干净粘在磨缝上的酱沫子,加适量清水,用长把的大葫芦把它搅拌均匀,再在表面轻轻往下按,让酱渣子往下沉,上面漂的就是香油了。撇出的香油装在缸里,然后卖给小贩。他撇干净香油后,在剩下的油渣子中加上凉水,水面上飘起了残留的香油,被冲到锅边来。他让我们穷人家去撇,这就叫小油。我常去撇小油,这解决了我们家的一个大问题,既有油吃,又不用花油钱。

我们拾杨叶须的都是年龄差不多的一帮子小孩。那年我们一起到了张家后院,那儿有一片笔直的白杨树林,大家高兴地抬着头,手舞足蹈地一遍一遍唱着:“杨叶须,杨叶须落落,脱裤(杨叶须长熟了就该脱棉裤了),脱裤套套……”

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淡褐色的毛茸茸的杨叶须,从高大的白杨树稍上摇摇摆摆、像小鱼儿似的飞舞着飘下来,小伙伴们争先恐后地拾着、抢着、接着。高个胳膊长,就接得多,占便宜。来拾杨叶须的有穷孩子,也有富家孩子。有一天,去的人多,落的杨叶须少,所以我只拾到一小把,心里很不舒服,也怕妈妈说我“去了半天,只拾了那么点儿”,我就蔫蔫地回到了家,也不吭声。妈妈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什么也没说,只告诉我:“明天早点儿去!”我说:“睡不醒!”妈说:“不怕,我叫你!”第二天,我睡得正香,听见母亲连叫几声,我睁开眼睛就醒了,一骨碌爬起来,爬到窗台跟前,掀开巴掌大的挡玻璃布往外看:月亮正当空,南墙根阴影里黑洞洞的。妈妈看见说:“二十二三,月亮正南。鸡叫就天明了,夜里有点儿小风,今天杨叶须一定落得不少。”我心里嘀咕:“有鬼吗?我怕黑、怕鬼!”妈妈见我犹豫又说:“鸡叫三遍是天明了,有鬼早跑了,不用怕了,那些鬼话净是吓唬小孩子的!”我拎上二篮子,开开门就站在正门口,背朝院子站直了身子,看看自己的身影儿正不正,身影儿正了,月亮就正晌午了。一点儿不错,早上大明星也在东方高高升起,一闪一闪向我眨着眼睛。

本来我家和张家住在一条胡同里,我家住路西,他家靠北住在胡同底里。可他家早晨不开门我就过不去,为了拾杨叶须,我要绕半个村子。从我家出门向南走,再往西走到头,快出村了有个窄夹道,北面叫张家台,路南台阶上住的赵黑子家旁边有个庙,里边有三座泥佛,门口正冲我向北去的路。我一回头看见门口黑洞洞的,只怕鬼从里面冒出来,想起村里传说“张家台下有魔,长得青面獠牙,扣个大席篓子蹭着地皮来回走,摸着小孩就拉进大篓子里吃了……”的鬼故事,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我加快脚步飞也似的跑到北头向东一拐,看不见可怕的黑门洞了,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当我绕了半个村子到了张家后院,怦怦直跳的心才踏实下来。一看地上落下了好多杨叶须,觉得妈妈说得真对,还是大人什么都懂。天还没大亮,只有我一个人拾,我高兴极了,快快地拾起来,什么害怕也忘了。天大亮了,小伙伴们来了很多,大伙儿有说有笑,谁知把树的主人吵醒了。老安嫂嘟嘟嚷嚷地出来了,把大伙吓了一跳,以为不叫拾杨叶须了。她说:“你们大呼小叫的,我合计着出了什么事,连脚都没裹就跑出来了。”原来是嫌吵了她的美梦。也没人答她的碴儿,大家又说说笑笑地拾起来,她自己在一边裹脚去了。老安嫂是个受苦人,人也很好。她是本村赵家的姑娘,因为穷,到张家当了童养媳,生了三个儿子都老实能干,家里慢慢富起来了。她家有一百多亩地,使着二套车,但是很少雇人,都是儿子们自己干。她们家也算村里的富人,有了钱也就有了威权,说话底气就足。白杨树是他家的,她要说不让拾,我们就没有杨须吃了。好在她也是穷人家的女儿,体谅穷人的难处。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来了,我拾了满满一大篮子杨叶须,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妈妈赶紧帮我把杨叶须上的把儿摘掉,用冷水泡好,泡过几天后臭虫皮子(长在杨叶须里的皮皮)就漂掉了,剩下一串串像小米似的杨叶须籽。等水泡得有浓厚的苦味了,杨叶就不苦了,也就可以吃了。把杨叶须攥干,再上锅煮熟了,放点盐,就是我们上好的饭菜了。接下来柳树该发芽了,我们就捋柳树叶,榆树发芽就捋榆树叶。榆钱一年只有一次,榆树叶捋得时间长,长出新叶子来就可以捋,再长新叶又可以捋。槐树叶要等到秋后,快落叶以前捋一次,槐花也是一年只捋一次。这些菜也是家里的口粮,是我年年要采的。野菜出土了,我和小伙伴们提着篮子去剜苦菜苗,这是春天最早出土的野菜,但量很少,剜半天只够吃一顿拌凉菜。我们常剜的有苦菜苗、刺菜、车前草(我们家乡也叫缬里片)、旱菜和扫帚苗,地里有什么能吃的野菜,我都去采。春天许多野菜刚出苗,数量虽少但比较好吃。有两年我家养了头猪,我还要割猪草。

我从春到秋挖野菜、捋树叶,都在蒲阳河边上、田野里和地头上奔波,从王家坟、南河湾到小汪子,从大桥西头到大桥东头,算来也有六里多地。这些地方我每天至少跑两趟,一年四季不捋树叶就拾柴火,就是没有野菜和树叶时也要跑这些地方。几年下来,不知道跑了多少遍,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这些地方。

挖野菜

我在外面剜野菜、割猪草,想拿个合适的篮子,可家中连像样的篮子都没有,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小分篮太小,是放在织布机上装分儿(分儿是用竹子做的,缠上线中间粗、两头细,像枣核的形状,织布时装在梭子里,由梭子带着来回穿行)的,每次采野菜一会儿就装满了,我就要回家送一趟,然后再出去采,来回走路太费时间,二篮子太大,沉得拿不动,我人小个矮,用胳膊挎着这边,那边就蹭地皮了。我常求妈妈给我买个破建篮,比分篮大,比二篮子小,又能多盛菜,我又能拿得动。可妈说:“咱们现在没有钱,要几个大铜子呢!吃饭还供不上呢,有了钱再买。”一直到二篮子破了,我长大了才买了个破建篮。当时如能有个顺手的工具,我就很知足、很高兴了。

那时乡里流传着“拍花子”的故事,传说得挺可怕:“拍花的只要在你身上拍一下,你就会跟他跑,因为你那时只看到两边是滔滔河水,后面有猛虎追赶,前面是拍花人,你也看不见他,所以你只有跟着他跑。等到没人的地方,他就把你弄到保定府的斯罗医院当试验品,还挖眼、挖心……”吓得人们很小心,生怕孩子被拍走。我二哥还真看见过拍花的,他在我七伯父场里墙外边割草,看见从西边小坡上来了一个背着捎马子,戴着黑色礼帽和黑眼镜的人,他赶紧把柴火装在筐里背上往东跑,一拐弯就到了三伯父家的胡同里。拍花的不敢进村,离开村往北走了,我们家乡那时真有丢小孩子的。妈嘱咐我:“没有伴儿就不要去远处。”我若自己去,吃过早饭出去比较安全,吃过中午饭要等起晌,男人们中午歇晌(午睡),我们小孩子们不歇晌,就玩二五八。先画图,再定三个人的位,看谁走得快,二五八朝南挖,三六九向北走,一四七站正西,谁先到顶峰谁是赢家。等到男人们下地干活时,我们才敢去拾柴火。一个人采野菜时就在附近,小伙伴儿们凑在起才去远处。

冬天冷,我也不知什么叫冷,夏天热得难耐我也不觉得。老百姓常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雨吃饱饭。”阴历五月晒麦子的时候,天气要干才能晒得快,那个月地皮上烫得能烙熟菱子面饼。阴历六月阴雨连绵,时而出太阳晒,时而下雨,又闷又热,快要下雨时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人们汗流浃背,身上总是黏糊糊的。这个季节干农活的男人们都说“挂锄板”了,牲口放青了,只等着收庄稼。那时候的树叶、野菜都老了,只有到蒲阳河南岸的荻子(多年生草本植物,形状像芦苇)里找野菜,由于太阳晒不进去,里面的野菜又嫩又鲜,我不管里头有什么蛇、蝎虎子,也要钻进去采。荻子又硬又密,很不好钻,但只要我能挖到野菜就能乐滋滋地回家了。在穷人中流传着一首歌:“冬打更,夏看青,二八月赶事情,七八月更不怕,倭瓜豆角保老架。”这是描写穷人的生活情景。而我人小,这种活计我都干不了,只能捋树叶、剜野菜、拾柴火,为家里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