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初,当了我们房子的王老三来找我妈,我们叫他三哥。他家哥四个分家,他分到一块场地,由于没钱盖房才当了我家的三间房住着,我家留了一间小东耳房放家具。他家有四口人,夫妻俩有一儿一女,女儿比我大两岁,儿子才两岁,小名叫江尔,长得红红胖胖、挺俊的,招人喜爱。胡同里的人都喜欢他,逗他玩,谁知他得了气管炎喘不上气来,活活地憋死了。他妈哭得死去活来,总觉得他还活着。年轻的妈妈很害怕,晚上不敢进屋。所以三哥找我妈商量,请我们搬回来同住,房钱不要,主要是跟他妻子做个伴儿。也为我们好,把两间正房的西套间(她儿子死在里头的)让我们住,他们住一间正房,打通了我们放东西的耳房当外屋,可以做饭,院子两家合用。搬回自己家当然高兴,房子大了,比奶奶的小东屋暖和多了。但妈妈考虑得很多,怕孩子小,不懂事,一块儿玩打起架来,影响了大人间的关系,伤了和气……三哥就大包大揽地向我妈保证:“老婶子,你就放心吧,尽管搬回来同住,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就是孩子们之间有个什么口角,也不会伤了大人们的和气。她们有什么不对,您尽管说。有什么事我兜着,别想那么多了,就回来吧!”三哥知道妈为人善良厚道,都是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能让别人吃亏。三哥再三邀请,妈才同意搬回来住。妈一再告诫我们兄妹:“没有什么事别老去三哥家玩,玩也别待时间长了,怕人家烦;别动人家的东西,别吃人家的东西。我们的住房现在属于人家,不要招惹人家,我们是沾了人家光的。”还告诉二哥:“三哥叫你帮什么忙,你勤快点儿,好好干,别出错。住在一起,打扫院子的活儿多干点儿,要有眼色,人家干活儿,别什么都虎着去看,妨碍了人家”。我们兄妹懂事,三哥家人也好,所以两家相处和睦。三哥在外头做过事,阅历较多,也受过苦,挺同情我家的遭遇。
由于连年战争,百姓们都穷了,很少有人雇妈妈做衣裳,二哥的买卖也不好做。三哥看二哥手巧,人又老实,就给二哥介绍了学徒的事。他的好朋友住孟家蒲村,干白铁工,就是做壶、氽子、漏斗等,连同修补手艺,人很好,叫孟老厅,家离这儿不远,赶孟家蒲集就可以去看看他。
当学徒的在师父家吃住,三年不给工钱,三年期满出师,可以自己干活儿,师父给一套活样(做各种物品的尺寸样子和工具)。我们全家都很高兴,真是喜出望外,可遇到好人了,不仅给二哥找了活儿,还是学手艺的。那个年代对有手艺的人都高看一眼,在市面上也吃得开,受人尊敬,将来出师了还可以养家糊口。生活有指望了,妈也很高兴,儿子学徒,一可以吃饱饭,二可以学手艺。当时学这样手艺的人不多,可农村中需要用水壶、氽子、吊子、快壶、小桶的人很多,要修的人也多,妈一口答应下来,商量好到孟家蒲赶集时带二哥去。
谁知世事难料,二哥去学徒,妈什么都准备好了,穿戴的衣裳、鞋袜也准备全了,就等明天跟三哥去了。晚上三哥过来说:“老婶子!东才的事让吕文给踢了!”第二天,三哥去问孟老厅,孟支吾着说不出什么来,三哥说:“够朋友,实话告诉我,否则我不客气!这不是耍人吗?”孟师父最后说:“他叔伯哥哥吕文说这人靠不住,你需要花十吊钱办的事,他敢花你九吊钱……”三哥马上大包大揽地说:“你我相处不错是朋友,吕文也是你朋友,你相信谁你看着办。我介绍的这孩子要是出了一个子儿的事,你找我,我全兜着。你甭听那些废话。”在三哥的担保下,我二哥终于去学徒了,母亲觉得可有盼头了。吕文丢了面子,又在朋友面前说嘴:“别看他刚来干得不错,日子长了看吧!”二哥由于从小生活条件差,常年吃不饱,身体发育差,个子较矮,单薄瘦弱,但人挺精神,干活利索。为了学好这门手艺,二哥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心血。苦干实干,心甘情愿地受人家的剥削与压榨,为了使母亲和家人放心,受了苦从不诉说。他不大点的小人,挑着百八十斤的担子,两头经常会蹭着地皮,他不气馁,自己想法子把要装的东西都装好,把绳子拴短点儿,使自己挑着合适。二哥逢集就挑着担子跟着掌柜的孟老厅赶集卖货、修理物件。完县城逢五、排十为小集,逢三、八为大集,十天就四个集。到了县城摆摊子卖货、修理旧货,找掌柜修活儿的人挺多,因为他的手艺还不错,很挣钱,掌柜的对二哥的人品和工作都挺满意。
他们师徒俩逢集时天不亮就起来,吃了棒子面白粥就出门走十华里到了集上,市场上还没有多少人,掌柜的就给二哥钱,先让他去吃饭,然后再回来摆摊做买卖。说是学徒,旧社会所有学徒的都一样,教你干活儿的时候少,平时拿你当佣人使唤。早上起来先端尿盆,再洗手点火做饭,烧开水后下棒子糁(玉米磨成碎粒也叫棒渣面的),往火里添柴火,用小火煮着粥,接着就打扫房子、院子,放好饭桌,等师父、师母起来,赶快送洗脸水,又开始伺候小师弟、师妹们穿衣、洗脸。伺候全家吃过饭后,自己再吃,然后刷碗洗锅,家务活儿都忙完了再伺候师父干手艺活儿。二哥又要看孩子、洗衣服,又要推碾子、磨子,农忙时还下地锄草、整地,到收庄稼、晒粮时掌柜的会一块儿干。
二哥学艺
掌柜的女儿三四岁,小儿子才几个月,要做的活儿很多。除了跟掌柜的赶集,在家时都干些杂活儿。等到吃过晚饭,人家都睡了,才跟着师父学焊活儿,这才是学徒的正事。二哥总是抓紧时间努力学,但毕竟是十四五岁的大孩子,干了一天的活儿,晚上就困了。师父去睡了,师母休息好了,哄得孩子们都睡了,她又起来干焊活儿。学徒的不能睡,还要跟着师母做焊活儿,焊着焊着就睡着了,手拿着铬铁在做的焊活儿上乱画道儿(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多么危险),有时脑袋一歪就醒了,有时被师父或师母看见,不管手里拿着什么工具,照脑袋上就一下子,惊醒了再干。鸡叫二遍半夜了才让睡,睡不了几小时就该起来做早饭了。这么长时间的劳作,连大人都受不了,何况一个孩子呢?为了节省时间睡觉,就要动作迅速,二哥都是囫囵个睡觉,从来不敢脱衣裳,十冬腊月,五冬六夏都不敢脱裤子,有时尿了裤子就湿着穿,再用身体捂干。有时回家看妈妈,妈看二哥棉裤湿漉漉的,暗自伤心,也不敢让二哥知道,还常鼓励二哥:“我们多干活儿,不偷懒,不能给介绍人丢脸,多学点儿手艺,将来自己干。”妈后来想方设法用旧衣裳给哥多做一条棉裤,好让他能有替换。做好棉裤,我和妈一起赶孟家蒲集,顺便给二哥送去。我和妈来到孟老厅家,他家无人,迎接我们的是孟老厅的弟媳妇。我哥叫她师婶子,她人挺好,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她屋里,告诉我们说,东才和他师父一家赶集去了。我妈说:“我们也是赶集量点儿米,顺便给东才送条棉裤。东才孩子小,让你们费心了,请婶子多照应,永远不会忘了你们的恩德,谢谢你们。”她夸我二哥人不大,但又勤快又手巧,人也老实厚道,靠得住,还说:“我们都很喜欢他,你就放心吧!我会看着天气变化,经常提醒他穿衣裳。”我妈把棉裤放在她家炕上东南角的被摞子上就出来了,她送我们到门口并热情地说:“有空常来坐坐!”二哥回来时也常说师叔、师婶待他好。师父除了教他焊活儿以外,其他活儿一概不让他碰,如划线,裁剪铁皮,量尺寸等活儿都不教,都是二哥边看着孩子、做着饭,边用眼睛偷偷看、偷偷学来的,二哥不识字,只有用心记,有时主动拿起那些技术性的活儿,师父都说:“这活儿你还不能做,你撂着吧!”要紧的技术活儿根本不让你动,怕你学会了抢师父的饭碗。跟他学徒,都是想用你当三年劳动力,其实这些活儿一两个月就能学会了。当时做白铁工活儿,也只是做快壶、漏斗、氽子、大小水桶、吊子等,偶尔有油罐子。这些活儿中,最难做的是上子口(就是水壶上口,沿一圈铁皮,用盖子才能盖严),师父不教,二哥看师父做过,除焊活学手艺,其他各项手艺师傅都不肯教。开始时生意好,师父对他也好。姐姐出嫁时,二哥要顶轿(娘家人跟新娘的轿子一直送到婆家)送姐姐,没有衣服,跟掌柜的说要做件新衣裳,掌柜的二话没说就买了块月白色的洋布给二哥做了件大褂子(月白色即浅蓝色),穿上很合身。
一天挣了九吊钱
1929年阴历六月的一天夜里,雨下个不停,天阴沉着,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水声哗哗地响,村子里人声嘈杂,大人喊声以及小孩子的哭叫声,把沉睡的人们惊醒。屋外电闪雷鸣,借着瞬间的闪电看见院子里已经进了一尺多深的水,妈把我和姐姐叫起来,爬上房顶去躲水,我俩顶着个破伞,我的头依在姐姐的胸前蹲在房上。妈在台阶上看着水涨,就一边烧香磕头,求神仙保佑她在外做工的儿子们平安度过灾难,一边收拾着家什物。二伯父坑害我们,两家多年不讲话,但听说他家的南房倒了,妈不计前嫌,招呼他们全家过来避难。妈真是个善良、宽宏大量的人。
洪水滚滚沿着蒲阳河两岸由西向东冲去,冲毁了多少人家的房屋和田园,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无人过问,政府也不见有什么救助。孟家蒲村比我们村受的灾更加严重,他们村地势低洼,在我们东南边,而且是蒲阳河南岸。大水来了,师父、师母带着孩子躲到高处,命二哥看家。二哥人小,机灵地爬到院中一棵枣树上才没被水冲走。师父的房屋也倒了,若二哥躲到房子上肯定没命了。水退后各村各家的收成大减,人们生活穷了,孟老厅家的收成没有了,做白铁工生意也不好了。孟老厅想辞掉二哥,但学徒期未满,用又用不起,又加上吕文这个二流子使坏,就想法子逼你走。
二哥仍旧是早晨黑洞洞地就起床,在师父家喝一顿棒子糁白粥,挑上百八十斤的担子走到完县城。到了县城,师父就喊摆摊做生意,师父自己去吃饭,从此师傅不给二哥吃早饭。等收了市,再挑百八十斤的担子顶着星星回来,还是喝棒子糁白粥。说来可怜,二哥十五六岁正长身体,还干这么重的活儿,这么长的时间不给吃干粮,眼看二哥就瘦下来了,皮包着骨。妈妈心里难过,怎么办呢?学下去吧,眼看着孩子受罪;回家吧,学徒未满,又不能自己干。母亲忍了很久,实在忍不住了,找到王老三,诚恳地说:“大伙都一样受灾,苦一点儿也是应该的,但不能不给吃饱饭。干这么重的活儿,他还是个孩子。我孩子没变,干的活儿没变,你做掌柜的不能太过分,不给吃顿顶事的饭。他掌柜的吃,不能不给我孩子吃,我不求别的,只求给孩子吃饱。”中间人也为难,去找掌柜的说了。妈告诉二哥看掌柜的有什么改变没有,劝二哥还是好好干着。过了一些日子,二哥实在受不了了。妈果断地说:“回来!不能饿死。没有把人累死,还要饿死我们,也太狠心了,要死我们饿死在一块儿。回家来,不也就是喝上两顿白粥。”二哥收拾行李回来了,这是掌柜求之不得的,白给他干了二年多,由于学徒未满,分文不给。师父还有理由既不给工具、活样,又不用给钱,他落得一身轻松。掌柜的把受灾的损失都转嫁到了二哥头上,我们穷人只能自认吃亏、倒霉,真是命苦。回来后,吕文这条癞皮狗又放阴风:“我说过,他就长不了,看看又回来了,没有学满吧!”穷人地位低,干什么都有人要欺负你。二哥回来后只能多休息,我家只能吃得上菜白粥,但尽量让二哥吃饱。没过多久,峨山村一家雇短工的用了我二哥,讲好每月三块大洋,吃住在雇主家。这回二哥可以吃饱饭了,三个月后还攒了点儿钱。二哥一边筹划着拴挑子自己干,一边和我干倒山药、掐谷子等大秋的活儿。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兄妹俩去拾柴火,走到村西边就听到梆——梆,丁当——丁当的敲打声,是做白铁工的声音,二哥拉着我边走边说:“咱们先不拾柴火了。”一溜烟地跑到张老连家中,帮助张大爷干起活儿来。张大爷是我们村的一个孤老头儿,他人很倔,靠给人做白铁工供自己吃喝。他有两间土坯房,由于是穷人,连个媳妇也娶不起。二哥帮张大爷焊活儿,我进去看看这儿,摸摸那儿,觉得很新奇,老头子发话了:“丫头片子,什么也别动!刺着手,过来拉风箱。”我很高兴,有活儿干比闲着强。我使劲拉着风箱,觉得也挺好玩,一会儿火旺了,烙铁烧红了。“别拉了!”张大爷说话直来直去、倔头倔脑、翁声翁气,我们知道他的脾气,也不与他计较。他的技术不教人,但我们帮他干活儿,有啥不懂二哥就问他,他也只好教给二哥了。
二哥就这样边学技术边筹备钱。刚进到十七岁的那年春节,他求四全叔带他上保定府(二哥没去过)买工具。只有大年初二四全叔没有事,他们二人去了保定府。由于过年,许多买卖家没开门,转了一条街,就买回来一个旧钢针(做白铁工的主要工具)。从此,二哥认识了上保定府的路,以后二哥就自己去保定府了。他买回来钳子、剪子、烙铁、锤子等,拴起了挑子自己干。他想先到附近的几个村子走街串巷地做生意,给人家修补,也做些卖活儿(自己做好的水壶、水桶等卖给人)。吕文听说了,又偷偷跑来看,看完到街上散布:“拴挑子自己干这办不到!他会吗?就算他会,他能赚几个钱,他没出师,人家掌柜的不答应,跟着你、吃你、喝你,他就受不了……”他胡乱说的流言蜚语让妈知道了,妈生气地说:“他不叫拴,我非拴不可!我看姓孟的怎么整治我,孩子累死累活地干了两年多,什么不给,我还贴穿的,这回连饭碗都不让端。我自己干,自己挣着吃。他不让,叫他来说说理!”其实,人家师父根本也没说什么,是吕文自己在造谣,这是后来知道的。话这么说出去了,可旧社会有规矩,未出师不能自己干,二哥心里也敲小鼓,头一次到王家庄做生意,到天黑回来就挣了九吊钱,这九吊钱可以买二斗半小米,全家挺高兴,我既好奇又羡慕地看着二哥数钱,知道这是有史以来我家第一天能挣得这么多钱。我为二哥高兴,为我们家生活有指望、可以不挨饿而高兴。
我二哥在附近几个村子干白铁工活儿,几天下来,附近村子里的这种活计就干得差不多了。过去的活儿,都是几年来没有白铁工到这儿来攒下的活儿。买卖做起来了,困难还有不少,做什么家什都要有各自的零件样子,他没有活样,怕尺寸掌握不好,平时师父做时,他也不敢问,有时师父干关键活儿时还要把你支走才干活儿。旧社会师父都要留一手,怕徒弟全学会了抢师傅的饭碗。二哥在家做活儿,我给他拉风箱,二哥时常是做着做着拔腿就走,到邻居家量量漏子、桶的尺寸,回来再做。还从外面拣来人家不要的破旧黑白铁皮的快壶、汆子、吊子等,在二哥眼里全成了宝贝,拆过后都能做样儿。
吕文又放风:“别看他现在拴起挑子,可怕掌柜的来找寻,他就不敢赶完县集!”妈和二哥是在逆境中讨生活,吕文的话激怒了妈妈,妈说:“我们非要赶赶完县集!”二哥年轻,仍是不敢去,妈就到完县城她一个远房表姐家去。她家是有名的财主,完县八大家主之一,城里的“裘家”,家里有财有势,两个儿子开着多座铺面,城里的达官贵人都巴结他们。妈因为家穷从来不想沾富亲戚的光,过去从来没有去过,这次是为了给儿子求个主意。“东才学白铁工,没学完三年,还差一节(一节可能是三个月或半年的意思)。现在自己干起来了,想赶完县集,怕掌柜的找麻烦,求你们给出个主意。”她大儿子轻巧地说:“表姨,不要怕,让表弟来赶集吧!就在东街我那铺面门口摆摊卖货,什么门板、板凳都是现成的,支上架就成了。谁敢找寻,叫他滚局子(局子:指现在的派出所)。”一开始还是妈陪二哥赶完县集。二哥一边接修补的活计,一边卖自己做的提、壶、氽子等,生意尚好。有一次赶完县集的路上,走到老爷庙峡里,街不宽,刚好遇到掌柜的孟老厅去赶集。妈先开口:“老孟兄弟,你好哇!你看东才弄的这个货行吗?”掌柜的说:“行啊!行啊!活儿做得不错,自个好好干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也不忙,活儿也不多!”好像有表现歉意和友好的意思,妈和二哥放心了。以前是吕文在乱吓唬人,他看别人好好做正事,就要使点儿坏,是捣乱的二流子,一天到晚无事生非。从此以后,二哥自己赶完县集,有时还和师父一起去摆摊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