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这个善良、勤劳的农村妇女被生活所迫,用她瘦弱的肩膀支撑着这个家。她用聪慧的头脑、灵巧的双手想方设法养活儿女,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地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可万恶的旧社会,仍然无情地夺去了她长子的生命。妈原来觉得丈夫的三哥哥是能帮忙出主意的人,能帮她想个办法渡过难关。可这个梦也破灭了,三伯父非但不帮忙,还乘机想赶我妈走,霸占我们的房产。
自从大哥死后,妈妈的心都碎了,和三伯父商量说:“东才年纪小,我只有一个儿子啦,我再也不敢放出去给人扛活儿了,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指望什么?我们可怎么活呀!我外出做活儿也做不下去了,思来想去还是把庄窠(房子院落)卖了,换几亩地,娘仨种地,庄户人家有吃有烧就行了。农闲时,东才还可以做他的洋铁工活计,挣钱贴补家用,这样兴许能过下去。”三伯父听到这里刷地变了脸,恶狠狠地说:“我已经说过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我妈还是耐着性子对他说:“你不同意卖,我们娘几个怎么过?吃什么?但凡有点儿办法,我也不愿意卖,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万般无奈才走这条道的。”三伯父把眼一瞪又说了:“你要是非卖不可,你卖你的,我的给我留下,我还不到卖庄窠的时候!”我妈一听摸不着头脑了,也气昏了,过去从未听说我家的一份产业还和三伯父有什么瓜葛,我们房宅里还有他的地方?三伯父说我父亲盖房时,因为院子边不齐就占了他院子的一个小角。空口无凭,真假难辨,我父亲又不在,盖房时我母亲尚未过门,谁也说不清楚。这真是祸从天降,村里谁也不敢惹三伯父,他外号“三阎王”,谁敢管他他就跟谁对着干,谁都怕他。妈不敢得罪他,跟他说好话央告:“三哥哥,我还是那句老话,没有办法过下去了,只要有点儿路谁也不愿意这么办,自家留下来的纠葛我也不知道,你兄弟又不在家,就占你一点儿地方,你兄弟盖房时你都让他了,这会子我这么难,孩子又小,都是你兄弟的亲骨肉,只当你疼他们了。你就开开恩,高抬贵手,让我们这一步吧!我这女流之辈,你还能不让我过去?孩子们长大成人了,也忘不了你老的恩情,以后再叫他们孝敬你。”好话都说尽了,他就是不答应。
过了年,到了春天时,日子实在难过,妈请了远房二伯父、七伯父,还有中间人王老仲等,几个人都是村中有头有脸的人(有威望的人)。拿出我们的分单叫他们看,妈又把与三伯父的分歧说给他们听,最后我妈说:“三哥哥实在不让我卖庄窠,你们也管不了,我只好去完县城里告他!”乡亲们都怕三伯父,也不愿惹他。一再劝慰妈妈:“你们亲兄弟,尽量不要走这条路。”都吞吞吐吐不敢说三伯父的不是,但我妈请他们出主意,不说些实话也觉得过意不去,借着喝了点儿酒,远房二伯父说:“看分单你们有理,你告他,打官司,你有理。不过尽量不要走这条路,我们再劝劝他……”
虽然他们这样说,但谁也不敢去劝他,因三伯父在吕家说一不二。他们当时把分单念给我妈听,我是在外屋烧火时偷偷听到的。我们宅院的北墙外头有水道,这是对的,因为我爸爸盖了北房,在我们家乡,一般规矩是盖两边流水的房子有水道,盖一边流水的房后墙外没有水道,墙更没有水道。东墙外有水道,就是证明四伯父把他家的院子扩到了我家的院子里,应该是他占了我们的地方。南墙外头有水道就更可笑了。所谓南墙,就是二伯父的北房后山墙。他们说以前是有一道南墙,我爸爸拆了。现在说东北角占了三伯父、四伯父的地方,我妈问:“我东墙外有水道,北墙外有水道,我们怎么占了他的地方?他的院子是我婆婆给他买的地,盖的房,和祖宅没有纠葛。”有的人一笑了之,有的说:“这过去的事,分单里又没说,老兄弟又不在家,谁能说得清呢?”他们婉转地推卸了责任,其实他们都清楚我们根本没有占他们的地方。分单一念,我妈心中就更有底儿了。旧社会乡间流传着“冤死不告状”的老话,“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理拿钱来!”妈是一没势力,二没人力,三没钱力,可怎么办呢?不告他,他不让卖房产,自己怕要难死、饿死;告也怕,怕遭官媒婆捉弄,受罪又丢脸。真是左右为难,难上加难!妈没法子,只好到县城找他表姐家打听:“现在打官司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像演戏斩窦娥那个样子,不问青红皂白,押起来交官媒婆,挨打受骂?”表姐的儿子说:“表姨,现在改民国了,打官司不下跪,也不叫县太爷,叫知事。您这算民事案,输了也不会关,不用怕。”妈心里踏实了点儿,人被逼得无活路了,也只好下决心告他一状。妈带上二哥到衙门口的代书房,花三块大洋写了一张呈子(状纸)送上去了。旧社会找人写状纸衙门口不给你递上去,必须去他们的代书房花钱让他们写状子才给递,衙门口也是层层要吃告状人的钱财。有一次,我跟妈妈上代书房,衙门口可威风了,不像现在是哨兵戳枪站两边。那时三个哨兵站在衙门口中间,两个作端枪状,像冲刺的样子,脸朝衙门口外,一个也作端枪状,脸朝向衙门口里,可吓人了,来往行人都溜边走。第一堂,这个知事表面上还很公正,像个父母官,他态度严肃,质问吕××(三伯父):“你兄弟的房子怎么占了你的地方?”吓得三伯父战战兢兢,嘴哆嗦着说:“是一个角上。”他怕不占理,又说也占了四伯父一点儿。“老兄弟盖房时,东北角上地边不齐,盖不上房,占了我一点儿,占了我四兄弟一点儿。”县知事说:“把占你的地方画出来!”“我不会画!”当时县知事就大发雷霆说:“你吕××的常住宅子,怎么会画不出来?”当堂逼着他画,还训他一顿。三伯父平时的威风劲儿都没了,低首伏案把住宅图当堂画了出来,交给了县知事。知事宣布:“经调查后,下堂宣判。”官司虽未宣判谁输谁赢,乡亲们却传开了,说我妈赢了。因为吕××在村里净欺负忠厚老实的乡亲们,妈被逼无奈跟他打官司,也替乡亲们出了口气。
县衙打官司
乡亲们到处说:“吕××可丢人了,他的能耐跑到哪儿去了?过去谁敢惹他?没有人敢惹他,他都要欺负到你头上来了。东才他妈,那才叫行!硬是把他告下了。”“兄弟不在家,看侄男、侄女小,欺压兄弟媳妇,想霸人家房产,现在反被兄弟媳妇告倒了,真是能人背后有能人,强中自有强中手!”好多受他欺压的人高兴极了,也有的人幸灾乐祸:“窝里反了,三阎王的威风哪儿去了?他那霸道劲哪儿去了,他横行霸道,家里外头的人都怕他,他一跺脚都呼啦呼啦地掉土,谁敢说个不字?真是大快人心!”三伯父下得堂来,灰溜溜地羞恨满面,回到家中闭门不出。听人家说:“他在家里长吁短叹,茶不思、饭不想,老婆叫吃饭也没好气。”他一心想挣回面子,想打赢官司报复我们家。但他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知道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他懂得有钱就有理的道理,也知道“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当县里派人来调查时,他里外打点,不仅把官家的人、村中调解的人都请来喝酒,而且还把出高价买我们庄窠的人也请去吃喝,又请了河北完县城有名的大律师南品三当他的律师。三伯父对南品三说:“她卖了庄窠拾掇拾掇带走了,留下这孩子们我叫她们住哪儿去?”妈赶集办事常到我姐夫医院去,南律师在北关街上看见过我妈,他说我妈不像三伯父说的那样,劝三伯父不要跟寡妇兄弟媳妇打官司,打不出什么来,三伯父也不听。南律师就在大街上把三伯父说我妈的坏话端了出来。三伯父这一系列阴谋活动为他打官司帮了大忙,当时人们都以为我们有理,县知事也不会不讲理。谁知第二堂上来,县知事态度大变,气势汹汹地向堂上人们高声宣布:“具结!”堂上鸦雀无声,妈妈目瞪口呆,不懂什么是“具结”,具结是怎么回事也无人解释,妈也不敢问。县知事生气地连声问:“具结不具结?”有中间人和三伯父都同声回答:“具结!具结!”县知事听了他们的回答就下堂走了,妈妈才觉得事情不妙:“我的庄窠到底让不让卖?县知事怎么也不说个青红皂白。”迷迷糊糊下得堂来。回到家就找人打听,和人家叙述过堂时的情形,打听“具结”是怎么一回事。只有福子叔说:“他下堂走时,你应该大哭大喊冤枉!”明白人告诉她说:“具结就是官司结束了,不再过堂了。”我妈问中间人:“我卖庄窠的事怎么办?”“要下边调解,大家商量着办;如果调解不行,那你只好再去告他才能过堂。”我妈一听,顿时心就凉了:“我还告啥呀!他会扎钱收买人心。”于是更明白了这个道理“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别进来”!冤死也不告状了。妈当时气得恨不得撞死在南墙上,欲哭无泪,明明是该赢的官司,打了个不清不白。乡亲们又传开了:“还是吕××有能耐,哗啦哗啦的大洋钱,谁搁得住?又请吃又请喝哪能不顶事?”“官面上的事,人家是干什么的?就是吃这碗饭的,什么叫理?有钱就有理,有钱、有势总占理,老百姓打官司白吃亏!一个寡妇老娘们斗不过他!”过天,妈去问中间人王××,事情到底怎么办,你得帮我想个办法了结。王××人还正直,三伯父请他吃喝他不去,但他也怕得罪三伯父。他说县知事说具结,也是模棱两可,就劝我妈:“老婶子,咱不卖行吗?我们也不好办,县长都不决断,别人谁还敢管,我们也很难。”左说右说,他答应我妈再去找三伯父商量商量。实际他也不敢和三伯父去商量,只是一味地应付我妈。我妈又去找买主,一个姓张的买主和我妈公开地说:“老奶奶,我们和吕三爷喝酒时就说定了,你们这庄窠我们不能要,我们跟你们不是一家一姓的,轮不到我们买!”另一个姓吕的买主对我妈说:“八婶子,你这庄窠我们现在不要。要也得先紧着二大爷,他要是不买才轮到我们。”我妈这才明白,为了不让我们卖庄窠,三伯父还请了买主喝酒。又把六舅爷请来,请吃请喝替他说话,他利用长辈威风,连欺带骗,逼迫母亲把庄窠卖给了二伯父。
有一天,妈心中有事,睡不着觉,在院子里转转就走到门口,站在栅栏门里边沉思。也真是冤家路窄,三伯父和买主在赵老焕的小酒铺里喝酒,他们说的话被我妈听见了。三伯父喝得醉醺醺的,大嚷大叫地说:“我们姓吕家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先近的后远的,先家里后外头!她想卖谁就卖谁?妄想!你们谁也不要她的,我还要住过厅哩!”我妈一听就明白了他的狼子野心,我们兄妹年幼都怕他,他想把我们挤走,可以不花一个小钱就霸占我们的住房,把我们堂屋的后墙一拆,他就可以从自己家院子进入我们的住房和院落。他的心多么狠毒,自己的亲兄弟外出未归,就想把弟媳妇赶走,霸占兄弟的住房,把侄男、侄女当奴隶使唤。妈妈虽然气得火冒三丈,但也得耐着性子把火压下去。妈暗暗寻思:“我可不能被他吓倒!我也不会走,不然我这一儿一女都成了他的羔羊了。”孩子小,见了他都低着头,让他过去再走。在旧社会妇女地位低下,若没有了丈夫或者儿子,经常有大伯子、小叔子把寡妇兄弟媳妇赶走,把房子和财产霸占过来,嘴上说养兄弟的子女,实则把他们当奴隶使唤。女儿长大了,随便找个人家,连卖带嫁的给聘出去,儿子则留着当劳动力使唤。我们村就有过这样的事。妈妈暗自寻思:他要买房,我会先让他买,谁买不是买。我还一直拿他当好人看待,什么事都和他商量,我真无知。当时觉得他不需要住房,他只有一个儿子,够住了,再说他娶儿媳妇已经借了一百块大洋的债,也无钱买房,原来他想白占我的房。好心的婶子、大娘劝我妈:“凡事想开点儿。”也有的说:“他不叫你卖,你不要怕没吃的,肚子饿了,就带凤菊到他炕上坐着去,他吃稀的,你捞干的,也用不着他让你,你自己拿碗盛着吃,看他敢怎么着,他总不能夺你的碗吧。”妈妈听着摇摇头:“白吃人家的,咱可拉不下脸来!”妈把该找的人都找遍了,谁都不敢管我家的事。有的好言劝慰几句,有的支吾几句,谁也不肯出力,连个主意也没人敢出,怕三伯父跟他们没完。农村中大家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老实人都怕得罪横主儿,一辈子不得安生,还要时时提防被他整治。关键时刻人们都是自顾自,“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妈被逼把该卖的东西都拆卖了,但不能把要用的物件都卖掉吧,还要过日子,养儿女活命!妈真是气极了,说:“狗急了还跳墙呢,何况个大活人!活人能叫尿憋死吗?不能让他把我们逼死,道是人走出来的,事是人干出来的,我被逼无奈,豁出去和他干一场,和三阎王吵架评理!没有上不去的山,没有过不去的川,是死是活就这一遭儿啦!”妈被逼得走投无路,求告无门,谁也不敢管她的事。儿子又外出赶庙会,卖货挣钱,十天八天才能回来,不能影响儿子的生意。妈妈从未和人吵过架,没骂过人,从来都是吃亏让人,逆来顺受。可这次三阎王是逼得我们家没活路了,气愤憋在心里不是一天两天啦!已经是近三年了,想和他面对面地吵一架,也寻思了多少回,决心下了好几回也骂不出口,都压着自己的怒火,但是,生活困难实在没法活了。妈妈天天默默念叨着如何与他评理,述说他的各种诡计,也做好了各种不幸的准备,因为三阎王经常随便打骂人,妈也怕被打,要是真被大伯子打了可真没脸见人了。当时我虽十来岁,好像也长大了,懂事了,我寸步不离母亲左右。她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我虽小也要帮妈妈一把,生怕她出点什么事!我的心也像被块大石头压着一样沉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