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许是整个故事里最幸运的人吧。
当我十三岁被潦倒之后的父亲亲手送去流蔻坊,我从没想过还会经历以后的人生,甚至没有想过还会躺在世上最华贵的男子身边。
我至今对那时父亲送我离开时的眼神已经模糊,他把我的手放在金妈妈手上,说,这丫头自小就学了琴画,手艺都不错,但可惜了生错了人家。她这双手,能用就用吧。
自后,我便再也没见过我父亲。
但是却认识了一个姑娘,如意待我极好,几乎每日都来御香坊见我。给我带来许多糖片还有捡的玉石。每次我上台弹琴时,远远地都能看见她站在流蔻坊围观的看客之中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之后的故事一帆风顺,一切待到元夜选花魁时发生了转折,我结识了另一个人,乔山。
景北山上的时光无疑是最安静的。如果让我选择,即便我放弃所有,也想回到那时。当然,上天注定不喜欢这样美满的结局,它让一把大火烧光了所有,已经与许府下人打得筋疲力尽的乔山,脱下外衣放到大缸里浸湿便披到我身上,带我慌忙的跑出大火。
那时,我俩便与长安如意跑散了。
一路的狼狈逃命,却还是无济于事。许府的管家仍是骑着一匹快马冲我奔来,我性急之中取下发间如意曾经给我买的那支如意钗,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胸膛,然后,血流不止,顿时染红了泥路,像极了那时山上小院里的那棵枫树红了样子。
我愣在当下,乔山上前握住我的手拔出那支带血的钗子,然后抱着我一跃上马,绝尘而去。
如意,你可知道后来我是鼓着多大的勇气,才可以重新戴上它。
我们逃亡的三年比想象中的情况不知道糟糕多少。举目无亲的我们,只好跑回京城。起码我还有一技之长可以糊口。
许府管家背景很硬,不久之后,满街的诏捕令便贴了出来,上面画着的都是我的面容。为此,我许久都不能离开客栈,只有依靠着乔山每日出门到菜市口表演拳脚才可以勉强过活。
一日,我站在窗口,看到不远处的乔山正扛着自己表演时用的刀剑回来。他那样疲惫,已然不是当初见面时的快意剑客。我一瞬间的动摇,难道我的后半生都要这样躲躲藏藏过日子吗。
乔山回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说一个有钱的老爷家管家看中了他的武艺,要他去府里当差。
我说,好。那我可以去小楼里面唱曲贴补家用吗。
他立刻决绝的回答我,不行。即使没有诏捕令,你也决不能再去唱曲卖艺。我可以养的起你。
我笑了两声,心里却想,如今的生活还不如在流蔻坊的水平,而你只是小小的家丁,怎能养的起我。
于是,趁乔山出门,我便蒙上一个自己绣好的白色头纱,找了一处小点的青楼。试唱了两曲,那里的妈妈听得出神,当下便给了我三十两银子。
那是我们自从逃亡开始,吃的第一顿肉菜。我买了一条乔山爱吃的鲫鱼,还炖了一锅鸽子汤。然而,他知道真相之后,沉默着没动一个菜。
他背对着我说,这样很危险,以后别再出去了。
那一瞬间,我才发现原来我与他的距离很远,他的担心却抹杀了我所有的期盼。
不知是叛逆心作祟还是怎样,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去那个楼里唱曲,生意也越来越火,不只因为我的声音曲调,还因为我从始至终都戴着一顶纯白色的面纱。
一日,乔山跟踪我来到那个小楼,待我还未唱完,他便上台一把拉住我便走,我被他的手劲拽的生疼,只好微微反抗,但还是无济于事的被他强行拉下了台。看客里一阵骚动,有一个青衣男子摇着扇子挡住了快要爆发的乔山面前。
他说,既然那个姑娘不愿离开,为何阁下要这样意气用事呢。
乔山已然无心与旁人废话,一手牵着我,一手想推开那个青衣男子。却没想到青衣男子的功夫也不弱,微微侧身便让乔山推了一个空。
我能明显的感觉到乔山扼住我的手腕发紧,他的耐性已经没有,我怕寡不敌众,慌忙附上乔山的手,咱们走吧,我不唱就是了。
正当我们走出大门时,青衣男子站在明处,悠闲地摇着扇子。我只是回身望了他一眼,当然他看不见我薄纱之后的面容。细细看来,他眉眼之间有三分像如意的样子。
那日之后,本来小有名声的我便因为被莫名男子强行带走的传闻散了出去。小楼的妈妈为了制造气氛,故意夸大了事实,以讹传讹,不仅为小楼增加了人气,也为我增加了一层神秘。
自那之后,我自是不敢再去唱曲。只好闲在简陋的屋子里画些画写些曲子。却不想一日出门买菜之时,再见到那个青衣男子。
他明媚的问,姑娘怎么不去唱了。
我客气的微微福身,回道,奴家私事。
他摇着扇子笑了笑,那多可惜。若是方便,在下还是觉得姑娘不能浪费了这把好嗓子。
他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一张字条,上面是京城最大的青楼的描绘图。仅是几笔勾勒却是常人想之不敢想的磅礴。
乔山做了家丁,时常见不到我。于是,我只是抱着去看一看的想法去了那家青楼。仅是亮了字条,便是贵宾级的待遇,有吃有喝,我仍是蒙着面纱,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
后来的事情就那样的顺理成章。我一边瞒着乔山,一边隔几日便去那家楼里唱曲,晚些去早些回,乔山每日疲累无力去想,也就瞒了许久。
诏捕令的事情在三个月之后便烟消云散,整个京城还是往日的繁华忙碌,根本没人在意曾经有过这样一个还在追捕的逃犯。而我,也是在那一年,开始了我与乔山分道扬镳的日子。
我们之间的隔阂并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只是,在这样匆匆的时刻,我已经无力坚持与他之间的感情,甚至于,我在台上唱曲时,隔着面纱看到第一座永远坐在那里的青衣男子,也觉得比乔山不知强上多少。
但我这样的意念很快便打消掉,若是没有乔山,我很清楚现在这个世上定然没有一个叫玲珑的女子。
乔山有一日傍晚问我,玲珑,你累吗,是不是怪我当初不应该把你从流蔻坊救出来?
我一边帮他揉着青紫的肩头,一边语气不平不淡的回道,那日,即便不是你,我也不会在那里呆一辈子。
他略带些不忿道,对。你是凤凰。
也许正如我所说,这个故事里最幸运的便是我了吧。我走的每一步都会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发生转折,也总有人会在我意志不定时牵过我的手。
于是,两年后,我便出现在了皇家选秀之前的晚宴上。
其实做这个决定很快,第一,因为那时乔山已经收拾行装离开了我。或者说,我离开了他。第二,当我知道了青衣男子便是当今圣上时,我便决心进宫。因为,如意也一定会去那里。
若是非要给他们在我心里排个名次,那么,如意必定是第一。
其实,相见不一定要真的相见,若是心灵相惜,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也会认得彼此。正如我与如意。三年未见,我带面纱,她附着假面。再次重逢,便认出了彼此。
时光划过了许多,我们之间的交集也并没有多少。而我却真的爱上了他,自他唤我祈光的那一刻。他总是会把进贡的最好的东西都先给我,也总是假借着批改折子的空闲与我下棋言欢。
偶尔我问起他为何不喜欢皇后却总是对她那样好。他落棋的手在空中一顿,他说,因为她爱着我,也陪了我这么多年。
对啊,仅是这一点,我便比她差着十万八千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了乔山。我们又何尝不是呢。分别之后,他便像是消失一般,好像我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但却走过的印记却那样明显。
我坐在温暖华丽的宫殿里,捧着暖炉。你呢,你还好吗。
后来知道他的消息,是如意告诉我的。她说,乔山不久就被处斩,已经被关进死牢。我顿时一惊,像是一片雪地里噗的一声洒下一片热血。
我身处后宫,皇上又见过乔山,所以,我什么也不能做。那晚,我悄悄拿出那盒如意先前给我的药粉,若是乔山救不出来,那我便随他一起去了,反正我欠他的太多。
还好。他平安活了下来。从那时开始,他便一直若隐若现的跟着我。虽然没确切见过,但我能感觉的到。
如意说,我们的生命都是死在那个云州的冬天。
当我听说消息颤颤巍巍赶到时,云州悬崖上只剩下宫人们的恸哭声响彻云际。那时,我只记得如意小时候甜美的笑容,还有在景北山上,她悄悄地在我发间插上一株山茶花。
她离开了,他们离开了。而我却没能好好与他们道别。顿时,我眼前一片漆黑。
同样是那个冬天,乔山因为当年当差的那家主子还有许家的请命,钦点乔山为守边副将,而也是那一场最大的战争里,他的死讯回荡回京城。
我一口鲜血喷在孔雀宫纯白的大理石地面上。
现在。我笑笑,连他的影子也没有了。
有时候,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来的时候毫无预兆,而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迅速。我没来得及反应,没来得及说再见。就永别了。
我们四个人,至此,只剩下我一个还在诺大的宫殿里苟延残喘。
还好,最后的结局并没有这样的糟糕。上天眷顾我们这几个可怜人,在走投无路的最后一刻给了我们一线生机。
长安托人送进宫一张字条,愿娘娘如意平安。
我不动身形,眼泪却背着月光簌簌落下,摩挲着那话尾的四个字,“如意平安”。
真正分开是在孝桢死后。我们在起风楼门前,又是一年立夏的时候。
她最后握上我的手,说,姐姐,跟我一起走吧。
我摇摇头,笑笑道,我这样永不满足的性子,还是困在宫里比较妥当。
她不多说,点点头,告诉我,乔大哥被葬在景北山上了,就那间被烧尽的小茶室原址上。
好。我点点头。还想对她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明明知道这次分别便是永别,但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什么措辞都觉得肤浅。
我伸手搂着她,用我穿着金丝华衣的袖子摩挲她简单清秀的棉布后背。我说,多保重呀,如意。
她的眼泪狠狠地砸在我的肩头,穿过华丽的防御,透过我的心脏。
这便是我的故事。至此,再往后的生活,像极了一个轮回,像极了翎妃娘娘。但我没有离开皇宫,也没有轻生寻死,平平淡淡,至此至死。
但若是说,我有什么心愿,我只愿能长埋在乔山身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