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便纵有千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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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年漫游,浮华若梦(4)

“春杪”是暮春之意,很多诗人到了这个时节,常作惜春之叹。柳七心里也溢满感伤,但却是因人事而起,并非因风景而生,所以他没有把内心密布的愁云移情入景,而是如实描画着汴京的明媚春光。春日的清晨,鲜花盛放,露水晶莹,薄雾轻烟缭绕不休,莺啼燕语婉转入耳,游鱼惊破了池沼的美梦,泛起涟漪,犹如词人并不平静的心湖。不论是汴京城里的纵横巷陌,还是城外的辽阔郊野,处处阳光温淡,花香怡人,杨柳婀娜起舞,芳草随风摇曳。所谓静好的岁月,大抵也不过如此。

走过美好的风景,就希望和亲近的人分享,多数人必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柳七也不例外。可是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地图,短暂同行的旅程结束,向南向北,朝东朝西,各自踏上自己的路,有的人会再相逢,有的人永远也见不到了。“彩凤”、“朝云”大概是指代柳七思念的人,“秦楼”、“楚观”是柳七与她们相识相知并定情的地方。昔日歌笑令人沉醉,即便在今时今日想起来,依然向往不已,除了向往那恣意的欢乐,更怀念当时与自己牵手的人。“人面桃花,未知何处。”全词百余字,最触动愁肠的便是这一句了。

“人面桃花”的典故,出自唐朝诗人崔护的诗。贞元十二年,崔护科举落榜,寄居长安。第二年清明节,他一个人前往城南踏青,路上口渴难耐,便走到一户人家去讨水喝。这户人家园中花木丛生,桃花盛放。崔护叩门讨水,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子从门缝应声,一番询问后开门将他引入屋内,让他坐下,并端来杯盏。崔护喝水时,女子走出门去,独倚桃树,风姿绰约,这一幕情景极美,一下子就拨动了崔护心里的情弦。崔护对女子萌生爱意,上前搭话,女子害羞不语,但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出卖了她心里的情意。良久以后,崔护告辞,女子送他到院门,一个依依不舍地离去,一个心怀着眷恋地遥望。这缘分来得自然又奇妙,让旁观者也忍不住想替他们求一个鸾凤和鸣的结局。可惜事与愿违,一时情动的崔护很快就把这件事忘记了,直到第二年清明他偶然想起此事,又依循回忆找到那女子家中,却只见柴门紧锁,于是他在门扉上题写了这一首《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轻易地动了心,又轻易地忘了情,许久后来一番情深意切地长吁短叹,反复咂摸,总觉得这故事透着一股凉薄的矫情。可是这首诗实在太美,美到让人忘了去深究故事里的多情与薄情。想清明依旧、桃花依旧、春风依旧,诗人也依旧,只是不见了那个可与桃花比美的女子,又是残缺与遗憾并存的招数,无论用了多少次,依然能戳中善感者的心窝。不知是否因为人人心中都有对残缺的执念,所以破碎的美才显得特别动人。崔护存诗不过六首,仅此一篇已足以让他在群星璀璨的唐代诗坛占据一席。

后世人用“人面桃花”代指爱慕而不得的女子,柳七的《满朝欢》里当是指得到而又失去的佳人。他们之间曾经拥有的甜蜜和悲伤,终于还是被时光的河流带走了。流水不逆,恩爱不回,念及此间种种,除“凄凉”二字再也无从形容。

这一次回汴京本是为了休息,身体放松了,但他的心灵依然疲惫。每到旧地,再无人替柳七分担物是人非的伤感,旧人不在,旧情已泯,这让他困惑,究竟是守着回忆轻松,还是应该再次踏上征程?

关中行,长安古道马迟迟

人至中年,好奇与憧憬渐渐变得稀薄,回忆反而日益沉重。倘若有两三拥有共同回忆的知己好友,能够闲来饮酒品茶,共话往事,倒也算得上甜蜜的负担。无奈人生聚散匆匆,此恨最是无穷。汴京繁华依旧,甚至比几年前更繁荣了,穿行于人声鼎沸的市井,看别人嬉笑怒骂,却没有人与他共享悲喜,于是越热闹越孤单,知交零落,往事晦涩,这座城市留不住他了。

柳七在汴京停留数月,就又一匹单骑、简单行囊,匆忙上路。这一次不再南下,他选择朝西而行,出发时间选在清晨,朝阳还赖床一样在东方的地平线上缓慢向上攀爬,阳光比情人的目光还要温柔。露珠晶莹滚动,如同他年轻时闪亮的理想,只怕最终还是会被炽烈起来的阳光晒到干涸。

他背对着晨间的朝阳,离京西游,一路到了关中地区。

这是一片与南国风景迥异的土地,和汴京也大为不同。横亘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广阔的黄土地,不见亭台楼榭,不见小桥流水,不见车水马龙,只有极目的旷远,偶尔有两三行客与他擦肩而过,提醒着他他并不是这里唯一的访客。两阕《少年游》是柳七游历西北时留下的经典作品,让后人能有机会看到他眼中的秦陇风光。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少年游》

长安古道遥遥伸向天际,两侧是高大的柳树,树上乱蝉嘶鸣不休,不知是在挽留将逝的夏日还是在驱赶快到的秋天。词人只用一个“高”字,就把西北的柳树与江南的垂柳做了区分,不见婀娜婉转的风致,隐现古朴雄浑,还有一丝怅惘与悲壮,恰与关中的气质相吻合。长安曾是汉唐的都城,而“长安道”作为前往京师的必经之路,必有无数车马驱驰其上,历来都是利禄争逐之地,往来其上,轻易就能知晓得势失势、人生沉浮的滋味。柳七缓辔而行,实实在在地踩在长安的土地上,想到千百年来此间风云聚散、荣辱兴衰,不禁心潮澎湃。

初秋的黄昏,翔鸟回旋日下,风起草低,一眼望去,只见原野茫茫,四方天空仿佛都垂落下来,把孤独的土地和寂寥的词人都困在中央。昔日的长安也曾有今朝汴京的繁华,五侯七贵、骚人墨客、工农商贾穿行其中,美人舞绮罗,壮士百战归,这令人目不暇接的盛世风流,最终都成了历史长卷上的浅色墨迹。

柳七在萧瑟秋风里见到的长安,只有古道、瘦马、高柳、蝉鸣、夕阳、翔鸟、荒野、垂天,一片清远寥落。往昔如同一去再无踪迹的“归云”,他在仕途上的奔波劳碌、情场中的欢爱誓约,所有游冶狎兴、愿望期待不都是如此吗?往事不可追,来路不可期,他顿感垂垂老矣。他少年时向来不以失意为意,狎兴酒醉,狂欢作乐,呼朋唤友,幽期密约,他被这世界刺痛,于是就自己生出刺来作为铠甲,本意是为了保护自己,但在他人看来就是傲慢的对抗,前路由此变得更加崎岖难行。当少时已过,老大无成,他还是失路无期,那光鲜而执著的少年心态早已随风而去,只能长叹一句“不似少年时”。

衰老是人世间最不能避免的事情,老来虽变得沉稳持重,可风发意气也随之消失无踪。正逢寂寥秋日,又是在这辉煌与没落并存的古城,心态上已近迟暮的柳七难免生出无限惆怅。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

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

——《少年游》

灞陵桥在长安以东,是古今著名的送别之地,李白曾有“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的诗句。杨柳明灭,树影参差,柳七抬眼望去,灞陵桥畔尽是前朝风物,惹人怀古伤今,无限怅惘。年年有人在此折柳送别,灞桥的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不堪,状如女子纤细的腰肢,它们见证了几代人的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仍是做着沉默不语的看客,看世间的聚散、悲喜、无常。

有黄昏作为幕布,有夕阳来当点缀,等天光黯淡,秋色显得更加肃杀,词人长叹“秋光老”的时候,何尝不是在叹息自己的老去,在感慨岁月的倥偬无情。当他的心被迟暮的伤感占据,看到的风景也都变成了暗灰色调,连水边高地上生长的香草蘅芜,也笼着一层愁绪。正在这时,一曲《阳关三叠》响了起来,对于一个常年漂泊的人来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曲子是再熟悉不过了,可每次听到,还是能勾起绵绵伤心。曲终,人远,从此又是天涯海角无尽漂泊。

心里积存了太多的苦,路途就会变得更加泥泞,每走一步都要沉陷,直至深陷而不能自拔。人的意志诚然刚强而柔韧,在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后还有潜力可挖,但是聪明的人会为自己解脱。冬天的松林里,大多数松树都不会被雪压弯,它自知承受不了太多,于是会适时抖动枝桠,雪自然就落了,那些或因愚钝或因固执而一动不动的,常常未至成材就已弯折。

柳七不是不想做个聪明人,把郁积在胸中的愁苦释放,可他早已不负少年时的洒脱,何况情这个字,就连本人也常常不能做主。茫茫前路上必有更多漂泊的苦痛,可他在长安滞留一段时间后,还是再次启程了。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断魂处,迢迢匹马西征。新晴。韶光明媚,轻烟淡薄和气暖,望花村。路隐映,摇鞭时过长亭。愁生。伤凤城仙子,别来千里重行行。又记得、临歧泪眼,湿莲脸盈盈。

消凝。花朝月夕,最苦冷落银屏。想媚容、耿耿无眠,屈指已算回程。相萦。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睹倾城。向绣帏、深处并枕,说如此牵情。

——《引驾行》

“红尘紫陌”形容的是长安的繁华,毕竟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纵使失去了昔日独尊的地位,也仍然留存着三分王者的霸气和尊贵。可在斜阳暮草的映衬下,这份勉力维持的威严就显得更加狼狈,就像竭力伪装的开心往往比痛哭流涕更容易让人心酸。离人断魂,自古如是,迢迢匹马上路,既是他过去几年的反复经历,也将是他在未来几年仍要继续的生活。韶光明媚,轻烟淡薄,在这美好的天气里,总会上演悲伤的故事。无人来为他送别,这是一件让人既惆怅又轻松的事,告别的过程被缩短,也就少了很多因反复咀嚼离别才招惹出来的困扰。

可是,谁会不喜欢温柔而深情的守望呢?西北既无故人也无情人,他不禁又想起遥在凤城的佳人。传说当年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吹箫,引来凤凰降临于京城,后来“凤城”就成了京城的代称。不知柳七思念的这位美人究竟是哪位,只知她曾在岔路口为柳七送行,不舍的眼泪挂满娇艳的粉脸。芙蓉面上,珠泪盈盈,这一幕定然打动了词人,让他在多年后仍不时想起,来慰藉自己孤单的旅程。

他知道自己奔波的苦,也知道自己的离开也给对方带去了莫大的伤害。女子沦陷于爱情,多是想寻一个能长相厮守的人,陪自己花前月下,赌书泼茶。可如今花好月圆,她只能独守空闺,抱影独坐,任由良夜苦长,屈指掐算着游子的归期。这一幕情景,是在柳七的想象中变得丰满起来的,佳人是因为独守空闺而寂寞,他在路上行走,总是不知不觉就闯入了人群,可为什么还是觉得寂寞?被寂寞折磨到疲惫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想,索性归去与倾城佳人为伴,向她倾诉款款深情,以弥补良多愧疚。

愁情浓到极致时,他是这般想法,可不知怎么,说了无数次“不如归去”的他依旧漂泊在路上。漫长的人生本身就是一段孤独旅程,流浪的执念只有自己能懂,纵使苦多于乐,他还是想坚持。生命里总有这么一段过程,有人忍痛抛弃了安逸,转身投入到痛苦里,却也痛得心甘情愿,或许这也算得上是成长的代价。

登高望远,不见天际归舟

傍晚时分,潇潇细雨轻轻洒落在苍茫的江面上,秋景经过这一番洗涤,更显清冷高拔。一场秋雨一场凉,冷风一阵紧过一阵,河山凄凉,残阳斜照。柳七伫立在江水边,放眼望去,触目所及尽是衰红败绿,万物凋零,只有无边无际的江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无言东流。这是公元1032年,四十九岁的柳七游至渭南,写下了著名的羁旅行役词《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一阕柳词,又见秋光。四季轮回从来不眠不休,可是柳七笔下却总是秋日的风景,春的明媚与夏的奔放,虽然偶尔出现但又如惊鸿,从来都不能成为《乐章集》的主旋律,凛冽到极致的冬景在柳七的词里也很少见。这大概也与柳七生命的底色相同,明媚的少年时光太短,充满热情的青春岁月又频频遭受打击,他的心迅速苍老,以至于连诗词里也都是沉重色调。其实较之欧阳修、苏轼、李清照、陆游、辛弃疾等宋代大词人,柳七的人生算不得波澜起伏,本不该呈现出这么灰暗的色彩,可幸福常常相似,不幸总是不同,生活的苦涩,终归只有自己品尝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