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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年漫游,浮华若梦(5)

他叹:“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登高情怀是古代文人共有的。刘勰《文心雕龙》说:“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明代诗人谢榛在《诗家直说》里也说到过这种现象:“凡登高致思,则神交古人,穷乎遐迩,系乎忧乐,此相因偶然,著形绝迹,振响于无声也。”伤春、悲秋、盼归、望乡、念国、怀古……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情结踏上那一片高地,然后把汹涌的才思化作锦绣诗篇,在历史中留下一个个或黯然神伤或悲壮高大的背影,留给后人凭悼。

柳七的不忍登高,其实是怕登高,怕站在高处会忍不住眺望故乡,可渺渺无着,归途远阻,岂不是徒惹烦恼。他说的“故乡”不是遥远的崇安,而是向东就能到达的汴京。在他的词里,他乡与故乡的区别有时并不是十分明晰,久在他乡为故乡,当柳七漂泊异地时,常常向往回到汴京;可一旦置身在那繁华都市里了,他又会觉得自己仍旧只是个过客。终是一片浮萍,没有归属,没有着落,便注定了漂泊一世。

每每想要归去,却一次又一次滞留他乡,将归期拖延。柳七回想着这些年来的行迹,只能一声长叹,说不清道不明自己到底是因何事淹留而一再难归。他漂泊难归,自然是寂寞凄苦,但伤心的远不只他一人,还有盼郎归来的佳人。美人俏立在高楼上,无数次看到在水天交界处隐现的白帆,都盼着他就在船上,一再期待又一再失望,即使再滚烫的一颗心也会渐渐冷却吧!

佳人妆楼颙望,便如游子登高望远一样,也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情景。最经典的莫过于花间词人温庭筠在《望江南》中刻画的一幕: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女为悦己者容,词中女子精心梳妆打扮,当然是希望有人来欣赏,而这个人,必是她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的那位。她独倚江边楼阁,看着苍茫水面,鸥鸟展翅而过,鱼儿掀起微澜,万物有灵且美,她却无心关注,只把所有心神全放在那拖曳着白色浪尾的船上。揣着希望总是一种美好的感觉,总相信下一秒就会得偿所愿,于是,失望的现实就总显得愈加残酷——“过尽千帆皆不是”,她满心等待的人不在船上,夕阳余晖脉脉,无边江水悠悠,把她孤单的身影衬托得更加寂寥。

江水托起行船,船托着梦,有游子商贾功成名就、名利双收的梦,还有思妇盼君归来的梦。船从这个岸出发,又从另一个渡口返航,有人梦圆,也有人肠断。温庭筠词中的女子就是为情断肠的一个,泪水打湿一张俏脸,精心理好的妆容她也不再在意,良人未归,再美又给谁看呢?

另一幕佳人江楼凝望的经典场景,出现在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作品里。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凤凰台上忆吹箫》

女子来写深闺情怀,自比男人们臆想的更加细腻。“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这是李清照的自画。楼前流水原本无情,又怎么会念及词人心事。“应念”二字不过是李清照在一愁未平、一愁又起的情况下,徒劳地自我祝福,她盼丈夫知她相思情重,早日归来,可流水一日又一日映照着她凭栏远眺的落寞身影,那人还是迟迟未归。

人与山水草木的区别也在有情。思妇的情怀,流水不知舟船不懂,可柳七是懂得的。他也想让对方知道,自己虽与她隔着千山万水,却常常是同样情状——“倚栏杆处,正恁凝愁”。他盼佳人也知他心意,能共同守得相聚之日,自有云开雾散、柳暗花明的风光。

关于这首慢词《八声甘州》,历来饱受好评。宋代苏轼有云:“人皆言柳耆卿词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上阕里的情景铺陈大开大阖,确有唐人风范;下阕又将细腻情怀娓娓道出,牵扯出万千思绪,又见宋词长调抒情的优势。到了近代,更有学者王国维赞道:“若屯田之《八声甘州》,东坡之《水调歌头》,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

后世人如何评点,与柳七已无分毫关系。他写词既是要给人读给人唱,更是为了给满腹心事寻个宣泄的出口。旅途太寂寞,也导致羁旅行役词占据了《乐章集》的很大比重。柳七走走停停,把所见所闻所感写作词篇,如一本旅行日记,他只是写他心事,却给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既有幸在千百年后循着蛛丝马迹窥探他的生平,又能依照着词中文字勾勒出那一座座古城和一方方山水在宋代时候的模样。

浣花溪畔景如画

从渭南转而南下,柳七的下一站是益州,也就是现在的成都。

清澈的锦江从成都南郊缓缓流过,江上烟波浩渺,两岸绿树成荫,远山于青翠葱茏中透出一抹红晕,像少女脸颊上艳丽的胭脂,原来是山上荔枝已经熟透,又逢一场细雨刚刚停歇,被甘霖洗涤过的荔枝更是红得鲜艳。这是唐代诗人张籍在《成都曲》中描绘的成都景象:

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

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

万里桥在锦江上,关于桥名的由来,刘光祖在《万里桥记》里有所记载,传说三国时诸葛亮在此送别东吴使者张温,说道:“此水下至扬州万里。”也有人说是费祎将要出使吴国,诸葛亮在桥上为他饯行,有“万里之道,从此始也”的勉励和祝福,这座桥因此得名“万里”。锦江水入岷江流至宜宾,与金沙江会合为长江,经泸州直达南京,在唐朝是极重要的水上航线,往来商贾航船多从万里桥下起航。游人如织、航船不断,万里桥附近的酒家旅舍就多了起来,张籍途径成都,看到林立的酒家和往来不绝的行人,对这座城市的繁荣与富庶生出了无数想象,不禁笑问身边行人:“眼前客舍这么多,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今夜要选择谁家住宿呢?”这问题自是不用回答,但成都的市井繁华和承平景象已在张籍玩笑般的口吻中被勾勒出来。

若说到成都风光,大诗人杜甫寄居成都草堂时期写下的诸多作品也有描写,或是“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的幽静闲逸,或是“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活泼喧闹。还有一首被众多杜诗名篇遮盖了光彩的小诗,也很有味道。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绝句》

江上碧波荡漾,白鸟掠过水面,犹如一片雪花坠入了芳草丛中,山林满目青翠,绚烂的花朵更如同燃烧的火焰。绿的醒目,白的扎眼,红的炽烈,这是一幅以色彩为主角的锦江春色图,把最耀眼的最惊艳的景色统统呈现出来,让人惊喜也让人振奋,随即他又宕开笔锋,道出所有游子的心声:“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锦江再美丽、成都再富饶又如何,终归不是杜甫的故乡。

在游子柳七眼中的成都,又是怎样的景象呢?

井络天开,剑岭云横控西夏。地胜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雅俗多游赏,轻裘俊、靓妆艳冶。当春昼,摸石江边,浣花溪畔景如画。

梦应三刀,桥名万里,中和政多暇。仗汉节、揽辔澄清,高掩武侯勋业,文翁风化。台鼎须贤久,方镇静、又思命驾。空遗爱,两蜀三川,异日成嘉话。

——《一寸金》

不同于张籍诗中的锦绣成都,也不同于杜甫诗中的清丽风景,柳七笔下的成都是裹挟着夺人的声势出现的。井宿是二十八星宿之一,古人根据星宿的位置来划分土地区域,井宿对应的正是蜀地,位于川陕之间的剑山上又有剑阁,守剑门天险,素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战略意义,天开云横,远控西夏,成都的重要由此可见。除了地理位置的重要,这还是一座物阜民丰的城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歌台舞榭处处可见,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俊秀少年、艳冶美人,成了自然风物以外的另一道美丽风景。

柳七到达成都时正值阳春三月,除了见到秀美春光之外,还感受到了当地有趣的民俗。蜀地人有三月去海云山摸石占卜的习俗,据说得石者生男,得瓦者生女。不论是摸石者云集的江边,还是因杜诗绝唱而闻名的浣花溪,风景秀美,除了“如画”二字,连满腹经纶的柳七竟然也找不出其他词汇来形容。

地理位置重要,自然风光秀美,风土人情淳朴,这是《一寸金》上阕的全部内容,不难看出,柳七在以极大的热情讴歌这座初次到来的城市。漂泊已近十年,他走南闯北,见证无数繁华与荒凉,不论通都大邑还是穷山恶水,因为见了太多,有时候看在眼里反倒是成了平常风景,成都为何能让柳七如此青睐呢?

这首词与柳七早年所作的《望海潮》一样,其实是投献之作。当时益州太守名为蒋堂,为官清廉,尊师重道,深受当地百姓的爱戴。《宋史?蒋堂传》记载:“堂为人清修纯饬,遇事毅然不屈,贫而乐施。好学,工文辞,延誉晚进,至老不倦,尤嗜作诗。”柳七到了成都后,很快就从当地百姓口中得知了这位父母官的事迹,他有意结交,但以一介区区布衣的身份,他也是干谒无门。好在蒋堂爱好文学辞赋,正中柳七所长,由此才有了这首盛赞成都的作品。与《望海潮》中矜持而克制的赞誉相比,《一寸金》里有了比较明显的阿谀之态,在仕途上屡受打击的柳七,似乎也要放弃自己恪守的原则了,这在词的下阕表现得尤为明显。

“梦应三刀”用的是《晋书》中晋人王浚的典故。王浚梦中见到三把刀悬于屋梁,刀刃森森,他正惊恐不已,梁上陡然又多出另一把刀,他旋即从梦中惊醒,想到这种种险况,深感忧虑。王浚向主簿李毅说起这个噩梦,熟料李毅拱手贺喜,他说:“三刀为州字,又益一者,明府其临益州乎?”果然不久之后,王浚就升迁为益州刺史。后世便用“三刀梦”来指代官吏升迁。柳七先向蒋堂恭贺一番,祝贺他升迁为成都长官,然后又借诸葛亮送行费祎时所说的“万里之道,从此始也”,恭维蒋堂日后必有青云直上,鹏程万里的大好前途。

蒋堂为人中正平和,又管理有方,初到任上时就胸怀大志,希望能使当地政治清明,局势稳定。这样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在他兢兢业业地治理下,成都治安井然有序,百姓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为官者甚至不必为诸多琐事而困扰,反而显得政事闲暇。功绩卓著的蒋堂,简直可与三国时蜀相诸葛亮相媲美,就算是和汉景帝时期在成都兴官学推教化的文翁比较起来,也毫不逊色。在对蒋堂一番盛赞之后,柳七又说,朝廷正需要像蒋公一样的人才,不用多久,他必然会再度升迁,到京师任职,而两蜀三川的百姓也将永远记得他的恩德,他在蜀地的政绩也会传为佳话。

从《宋史》对蒋堂的评价来看,柳七对他的一味褒扬倒也不算虚张声势,可“揽辔澄清,高掩武侯勋业,文翁风化”实在未免有过誉之嫌,或也只能视为柳七的一家之言。为了避免显得浮夸,他还用了很多历史典故,试图使词篇的格调显得更为深沉大气一些,但掩饰终归是掩饰,本质上的讨好与攀附终究是藏不住的。他之所以在成都又起投献干谒之心,一方面可能确实因为蒋堂的人格魅力,另一方面也与时局有关。

仁宗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三月,听政长达十一年的刘太后病逝。过去的十一年里,因仁宗年幼,朝廷的实际掌控者就是刘太后,等仁宗年纪稍长想真正君临天下时,朝廷内外已遍布太后党羽,他想亲政岂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今刘太后去世,皇帝终于可以一吐胸中怨气,谁知道刘太后还留下了遗诏,诏令宋仁宗尊杨太妃为皇太后,然后皇太后“与皇帝同议军国事”。

任何一个稍有骨气的男人都不会心甘情愿当一辈子傀儡,何况还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在朝中执政大臣的极力反对下,仁宗顺水推舟地将刘太后的遗诏搁置,称皇帝应“知天下情伪”,终于亲政。距离宋仁宗登上皇位,十余年已经弹指而去,他从一个不经人事的孩子成长为胸怀大志的青年,还有整个国家为舞台任他驰骋,任他折腾,宋仁宗时代终于来临,对整个宋朝来说也是翻天覆地的改变。这不是宋仁宗一个人的机会,而是整个时代转变的契机,对每个宦海沉浮的人来说都是如此,或喜或忧,或好或坏,必有转变从此开始。

十年来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的柳七,已经到了知天命年纪的柳七,本来已不再对仕途抱有太多幻想的柳七,他那一颗衰老的心终于又怦怦跳动,犹如少年时一样激动不已。出仕的梦想死灰复燃,枯草重生,这让他坐立不安。他原本计划行更多的路,看更多的风景,已经到了两湖地区,但当朝局变动的消息传来,他仅在洞庭、湘江一带短暂停留就匆匆策马回程,朝着汴京去了。

漂泊历程中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已计较不清,该怨谁恨谁又该感激谁,也无需再清算。那一颗蠢蠢欲动的心让人无法欺骗自己,他不愿耽误行程。十年漫游仿佛一场大梦,他因仕途的无望辗转出走,又因希望的到来毅然回归,就像只是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汴京风光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可他已从四十岁步入了五十岁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