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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春风得意,耆卿已老(1)

策马返瑶京,得意马蹄疾

从汉代的吕雉到清代的慈禧,数千年历史中并不乏后宫干政甚至越俎代庖的现象,她们多以自己年幼的儿子为傀儡,把“母凭子贵”的好处挖掘到了极致。在这些女强人母亲身边长大的小皇帝,或怯懦胆小,或残暴偏执,或愤世嫉俗,在压抑且畸形的环境里,总会多多少少有些性格上的缺陷。由此来看,宋仁宗显得更是难能可贵——他生性宽厚,体恤子民,又有想济世安邦的仁心和开创盛世的壮志,北宋能在仁宗一朝发展到鼎盛,虽然离不开他的祖辈、父辈打下的基础,但和他个人的苦心经营也脱不开关系。

宋仁宗亲政后,立刻着手疏远刘太后曾经的亲信,他在短时间内罢免了众多重臣,又将昔日因奏请刘太后还政于仁宗而遭贬黜的范仲淹、宋绶等人召回朝中,委以重任。他还更新朝政,与太后执政时走向自有不同,《宋史》记载:“(仁宗)亲政,裁抑侥幸,中外大悦。”这喜悦的人群中,便有一个柳七,他那一直黯淡非常的仕途似乎陡然亮堂了许多,一颗原本沉淀下去的心也不安分起来,虽已年长,他却仍觉得自己仿佛初生牛犊,肯定能闯荡出一些名堂来。

除了重组朝廷中枢班子,宋仁宗还极重视人才的选拔,他知道笼络人才的重要,也深知讨得了文人欢心,才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他歌功颂德,于是他一方面决定增加科举录取的名额,另一方面特设“恩科”,为那些多年来不懈地参加科举而未能中第的人另辟捷径。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公元1034年正月,宋仁宗下诏:“联念士向学益蕃,而取人之路尚狭,或栖迟田里,白首而不得进,其令南省就试进士,诸科,十取其二。进士五举年五十,诸科六举年六十;曾经殿试,进士三举,诸科五举;及尝预先朝御试,虽试文不合格,毋辄黜,皆以名闻。”

也就是说,那些常年在科考之路上摔了跟头,以至于“白首而不得进”的学子,终于盼来了柳暗花明,他们多年为入仕付出的心血,包括匆匆而逝的年华,终于以参加“恩科”的方式得到了补偿。而柳七,符合其中“进士五举年五十”这一条件,虽是一桩好事,但一想到他自二十多岁参加科考,直到白首之年才见了曙光,这暗无天日的二十年,不能不令人心酸喟叹。

柳七在鄂州听闻朝廷将开恩科的消息,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决定立刻返回汴京。好像常年噩梦缠身的人突然沦陷到了一个美梦中,他欣喜到战栗,却又担心自己随时会被唤醒,醒来发现不过是黄粱一梦,徒惹伤心。他盼着从此峰回路转,又害怕坠入到更漆黑的深渊里,这是多年受挫的后遗症,他的忐忑无人能够救赎。

一枕清宵好梦,可惜被、邻鸡唤觉。匆匆策马登途,满目淡烟衰草。前驱风触鸣珂,过霜林、渐觉惊栖鸟。冒征尘远况,自古凄凉长安道。行行又历孤村,楚天阔、望中未晓。

念劳生,惜芳年壮岁,离多欢少。叹断梗难停,暮云渐杳。但黯黯魂消,寸肠凭谁表。恁驱驱、何时是了。又争似、却返瑶京,重买千金笑。

——《轮台子》

离开鄂州的前一夜,他确实做了一宿好梦。至于梦里是见到了红粉佳人还是终于金榜题名,他没有说,只是长叹良宵太短,他还没有把好梦的滋味咂摸彻底,就被邻家雄鸡的晨鸣吵醒了。梦被惊扰,实在可叹,可是他并没有太多抱怨,早点醒来正好早一日上路,匆匆策马登途,回到汴京才是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路上风光不算太好,淡烟衰草,还有些凄凉况味。因是早行,柔和的晨光还不足以将夜寒全部驱散,林中霜花未融,挂满了衰草高木上。词人驱马前行,马辔上的玉珂装饰叮当作响,惊飞了林中栖息的雀鸟,足见此时路途上的静寂与冷清。

羁旅途中晨间早行的情景,属温庭筠的《商山早行》流传最广:“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鸡声嘹亮,铃铎丁当,月未隐霜未消,这一幕与柳七《轮台子》里的景象是极相似的,但人物的心情迥异。温庭筠诗中的游子仍要朝着与家乡相背的方向赶路,他思乡心切却又一步步远离了家乡,难免悲从中来又无可奈何,但柳七每走一步,距离目的地汴京就近了一步,所以归根究底,此时他的情感底色是明亮而喜悦的。至于那些彷徨无措,实在是因未来的不确定而感到恐惧。自古以来争名逐利的道路上都是兵荒马乱,他好不容易强迫自己远离,如今又一头栽了进来,再次被这路途风尘缭绕,穿越一座座孤村,望遍一片片楚天云海,却不知路的尽头是否果然阳光明媚。

芳年壮岁,离多欢少,这是他在过去十年的生活,如断了的树枝无可依附,也如日暮归云渐渐被黑暗吞噬。愁无处说苦无处诉,这行行复行行的路途,总也望不到终点。此次重回京师便是解脱,重入脂粉地、温柔乡,千金买笑,佳人相伴,未尝不是一种寄托,总好过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青春壮盛之年所受的苦,所落的泪,绝大部分因科举而起。有人说,情路上,若即若离是最无望的距离,握不住丢不掉,反反复复就成折磨,其实何止情路,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下,犹豫不决都是一种伤害。好在这一次,他多年的努力终于换来了一次命运的垂怜。这一年春闱,五十一岁的柳七和他的兄长柳三接同登进士第。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岘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无价。

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陌、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

——《柳初新》

人逢喜事精神爽,连过去不以为意的风景,他现在也觉得新鲜喜人。北斗星星柄低垂是报春星象,有“斗柄东指,天下皆春”之说,此处一语双关,自然界的春天按时到来,柳七人生的春天也终于翩然而至。看帝里风光,柳眼如丝,花脸吐媚,绿娇红姹把眼前一切都妆扮一新。这美好的景色让他不禁赞道:“运神功、丹青无价。”大自然有一柄如椽大笔,在天地之间绘出丹青画卷,而他自己也终于靠着手中笔杆和胸中文墨,换来一片天地以施展抱负。

结束了殿试的进士们络绎出场,一个个风度翩翩,俊美风流。他们获帝王恩宠,得以游览琼林苑,园中春风习习,水波涟涟,仿佛也在替这些一朝高中的士子们高兴。古人称得道升天为“羽化”,又称鲤鱼化龙为“鳞化”,他用羽迁鳞化来形容科举及第似乎略有夸张,但在那个时代,确实“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云泥之别的身份地位,正是无数文人挣不脱的名利诱惑。

唐代诗人孟郊一生参加过三次科举,但“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第三次终及进士第,兴奋不已的他几乎是颤抖着双手写下了“平生第一快诗”《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同榜高中的进士们常常结伴同游京城,欣赏美景不是目的,只是想要尽情炫耀内心的喜悦。得意的岂是“春风”,实是诗人自己;马蹄翻飞也未必有多“疾”,而是他的欣喜太过盛大。终于得偿所愿的柳七也是这样,和其他喜得功名的人一起离开琼林苑,在京城中奔驰而过,打马过街,马蹄卷起了阵阵香尘。

又踏上了这争名逐利的“长安道”,这一次他的心没有被碾碎,多年翘首以盼的功名也握在了手里,他喜悦,也忍不住悲伤。年少时以为求得功名可以光耀门楣,还能宽慰老父亲那不得志的郁郁之心,可白驹过隙,老父已长眠地下多年,他才有了一番实在算不上显赫的作为,喜悦也被打了折扣。迟到的祝福,晚熟的果子,还有开在寒风里的花朵,虽也美好但终归美得勉强。

他拿到了进入官场的门票,门内是另一个世界,风景如何,他不知道。为这浮名他倾尽半生,一朝梦圆也算没有平白辜负了自己,他振奋精神,扬鞭上路,辉煌还是惨淡,只能全部接受。

漫漫功名睦州始

柳七被授予的第一任官职是睦州团练使推官,这是一个地位极低的职务,每日只需辅佐地方长官处理府务,掌理簿书即可。让胸怀大志的柳七来做这些闲散事情,未免有点大材小用,柳七心里也难免忿忿不平,但一想到唐朝的文人士子,他又觉得自己幸运了很多。

在唐朝,进士及第并不等同于进入官场,只意味着获得了做官的资格。如果想要得到实际官职,就要参加吏部严格的“选试”。即使身、颜、书、判四试都通过了,距离官职还有一步之遥——那就是要呈请皇帝授予官职。这一步,有人等了十年甚至二十年,因为授官是没有时限的,要等到合适的官职本就不易,再加上竞争者云集,权力场中又遍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黑幕,所以有些人耗尽半生考取进士,余生便又虚耗在了漫长的等待中。

宋代科举改革废除了吏部选试这一关,考中进士就能立即授予官职,名列前茅的甚至一下子就能获得高官厚禄。所以,虽然团练使推官的职位卑微,但相较于唐代士子面临的窘境,柳七的境遇也就不再显得那么糟糕了,起码他已经上路,还能去争取去奋斗,不必把大好时光全都浪费在起点上。

柳七从汴京启程,要奔赴千里到睦州走马上任。途中经过苏州,他得知从睦州而来的范仲淹恰好也在苏州,于是前去拜会,并写下一首《瑞鹧鸪》送给范仲淹。

吴会风流。人烟好,高下水际山头。瑶台绛阙,依约蓬丘。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触处青蛾画舸,红粉朱楼。

方面委元侯。致讼简时丰,继日欢游。襦温袴暖,已扇民讴。旦暮锋车命驾,重整济川舟。当恁时,沙堤路稳,归去难留。

在此之前,范仲淹刚刚经历了人生里的重大波折。因后宫争端,宋仁宗决意废黜郭皇后,范仲淹认为皇后废立是国家大事,轻易定夺有损国体和皇家威严,于是进谏希望皇帝能收回成命。但仁宗心意已决,再加上范仲淹的政敌——当时的宰相吕夷简一味推波助澜,宋仁宗一纸诏书把范仲淹贬到了睦州。范仲淹到了睦州后,于秀美山水中稀释了内心的抑郁,然后着力发展当地的教育,扩建书院并邀请名师,甚至亲自为莘莘学子讲经授课。半年后,范仲淹又被调任苏州知州,这才机缘巧合地与柳七在苏州邂逅。

一个从睦州来,一个向睦州去;一个仕途失意刚刚跌落谷底,一个春风得意正踏出为官的第一步。他们同在仕途奔波,又都在文坛享有才名,不过相较而言,范仲淹在政治、军事上的作为远超过他的文学成就,而柳七作为词坛巨匠,他在仕途上的成就实在不值一提。

尽管此时范仲淹仕途受挫,但他的地位仍远远高于柳七。这一首《瑞鹧鸪》,多少带有攀附结交的深意。和当初献给益州太守蒋堂的《一寸金》相似,柳七在词中先赞颂对方辖地物阜民丰、钟林毓秀,然后歌颂对方功业事迹,最后祝对方前程似锦。

柳七已往来苏州数次,这里的人杰地灵、繁荣富庶他已十分熟悉,仍旧不吝赞美之词地把这人间仙境的“好”、“富”、“雄”一一道出。群山如幛,江水如纱,清水托起画舫,岸边朱楼矗立,这般景致已是极美,当这静如画布的风景里突然走入青蛾红粉,更如画龙点睛,陡添灵动色彩。

在赞颂范仲淹的功绩时,先说他之所以能被调任苏州,是因为此前功勋卓著,到了苏州后同样治下安定,百姓少诉讼争端,生活富庶免于颠沛流离。事实上范仲淹从睦州被调往苏州,官职虽然略有升迁,境况稍有好转,但毕竟仍处于贬谪之中,柳七只用简单几句轻易就化解了范公处于迁谪中的窘迫,可见在放浪狂傲本性外,柳七也有他圆滑的一面。

“襦温袴暖”四字化用了汉代官吏廉范的典故。廉范任蜀郡太守时,发现当地一到夜间就十分安静,不仅街上不见人影,连屋舍内也不见灯光,打听后才知,原来因为当地房屋之间空隙狭窄,每每因一点星火引发大祸,于是官府明文禁止百姓夜间点火做工。廉范上任以后,立即废除了原来的禁令,并且要求百姓平时储水防火。为了感谢廉范,蜀地百姓编了这样一首歌谣:“廉叔度(叔度是廉范的字),来何暮?不禁火,民安作。平生无襦今五绔。”

柳七把范仲淹比作廉范,赞美他体恤百姓。事实上,范仲淹对苏州的贡献比廉范解除禁火令之类意义更为重大。他刚到苏州就恰逢夏洪与秋汛相继而来,这座被诩为“人间天堂”的城市渍涝严重,民不聊生,范仲淹身先士卒带领百姓治水排涝,又经休养生息,才终于换回苏州的锦绣面目。柳七对范仲淹的赞誉,其实并不为过。

一番恭维赞美之后,柳七又道:“旦暮锋车命驾,重整济川舟。”不日之内必将有调令召他回京并委以重任,所以一定要早晚间备好车驾,以随时进京赴任,到时候,只怕这座“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的城市也留不住他了。

史书上并无关于柳七和范仲淹的交集的更多记载,只有这首词供后人探索寻觅。柳七对范仲淹的赞美,或是出于有政治诉求而刻意为之,但也不乏真心的仰慕。范仲淹自幼有志于天下,为政清廉,体恤百姓,作为谏官又刚直不阿,恪守原则,有礼又有节,这是很多寒门士子入仕的初衷,可官场风云诡谲,仕途坎坷难行,有几人能做到初衷不改?就连恣肆骄傲的柳七,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闪避乃至弯腰。对于范仲淹这样如青松翠竹一样的人物,他心甘情愿为之献上滔滔仰慕。

遗憾的是,不知这两位风云人物的相见是怎样的情景,也不知范仲淹读到这首《瑞鹧鸪》时又是何种反应。范仲淹无疑秉持着儒家传统观念,而柳七则是个风流名声在外的“浪荡子”,范公会怜惜其才还是避而远之,也不为今人所知。

游宦区区成底事

睦州位于浙西地区,包括现在的建德、桐庐、淳安等地,古时候又被称为桐庐郡,桐江即富春江流经此地,江水潺潺,群山叠翠,间杂兽啼鸟鸣虫语,也算得上是一方风景如画的土地。当年范仲淹被贬谪至此,就曾靠着这里的山川秀色来疗愈心灵之伤。

范仲淹被调任苏州知州后,接替他治理睦州的人名为吕蔚。吕蔚出身官宦世家,他的父亲吕端是宋真宗一朝的宰相,他病重时,真宗曾亲自到吕府探望,这无上殊荣令无数人羡慕。柳七来到睦州后,就是辅佐吕蔚处理政务。

仕途奔波苦不堪言,即便是这个卑微的职位他也是千辛万苦才终于获得,自然十分珍惜。天地虽小,他却想释放出最大的力量,希望能够有所作为,换得一片青云,然后腾云而上。他年轻时放浪形骸,老来虽然有所收敛但依然不改浪子本性,不过自从到睦州上任,他却出人意料地把那些经风沐雨依然不改的不羁本性全部按捺下来,兢兢业业又本本分分地做着自己的分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