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便纵有千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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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春风得意,耆卿已老(2)

他到任之前,吕蔚并没有对这位声名显赫的团练使推官寄予太大希望,本以为这个风流才子未必会有从政的真才实干,大抵会潦草应付,糊涂度日。认真且能干的柳七显然让他大呼意外,吕蔚又观察数日,不仅改变了对柳七的偏见,还对他非常赏识。仅过了一个月,吕蔚就向朝廷破格举荐,称像柳七这样的有才之人应该胜任更高的官职。一般来说,官员要连任三年且经过考绩后才有被举荐的资格,但幕职官与县令等可以不受这条法令的约束,柳七一介幕职小吏,恰好不受此限制,于是吕蔚才能向朝廷举荐柳七。

倘若就此顺风顺水地升了官,《乐章集》里伤感而颓唐的色彩或许会淡了三分。命运对柳七的考验显然还未结束,潦倒而残酷的运数还不到终结的时候。吕蔚的举荐信刚刚呈送上去,立刻就遭到了朝中大臣的反对。御史知杂事郭劝反对道:“睦州团练推官柳三变,释褐到官才逾月,未有善状,而知州吕蔚遽荐之,盖私之也。”他认为柳七并没有在睦州做出什么政绩,但吕蔚却为之做了引荐,显然是出于两人的私交。这件事在朝中引起不小的风波,非议不断,不仅柳七最后未能如愿升迁,甚至导致朝廷又下了一道诏令:“幕职州县官,初任未成考者,毋得奏举。”

好像所有的好运都已在宋仁宗开设恩科的时候就用光了。他就这样和升迁机会擦肩而过,本来是怀着热忱的期待,却被浇了一盆冰水,不只寒冷刺骨,更有人在旁幸灾乐祸地说着风凉话。他有冤无处申,有苦无处诉,有恨无处报,只能把这难言的痛苦再次交给时光去解决。从前的放浪生活已经成了现在的绊脚石,歌儿舞女们赞他风流多才,但仕途同僚却斥他行为不检,甚至不齿与他同朝,关于这一切他心知肚明,可年少轻狂的时光不是笔墨晕开就能全部涂抹去的。昔日欢乐成了今朝苦果,只有他自己吞咽。

这次举荐风波对柳七打击极大,他郁郁寡欢,做什么也没了兴致,于是出外游玩,想寄情山水,以解忧消愁。这一日他来到了州境内桐庐县的桐江江畔,面对萧疏的秋暮之景,抒老暮之感,叹人生多劫。

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

——《满江红》

又是开篇见“雨”!阴雨天几乎是柳词中最常见的天气,他对雨水显示出了极大的偏爱,譬如《雨霖铃》中有“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玉蝴蝶》中有“望处雨收云断”,《诉衷情近》里有“雨晴气爽,伫立江楼望处”。他生命里邂逅的雨天,当然不可能多过晴日,只因有太多愁思,连绵如水,漫卷如风,阴雨雾霾轻而易举就勾出了他的心事,他不能不对这如生命一样的雨天又爱又恨,却做不到视而不见。

黄昏时分雨水刚刚停歇,桐江江畔仍然烟雨迷蒙。词人伫立江边,见江水缓缓静流,征帆在暮色中缓缓落下,船只终于靠岸停泊。江岸高于水中洲渚,他居高临下地遥望水蓼迷离、芦苇疏落的岛屿,感受着这个季节的萧索与落寞在那一座小小孤岛上升腾成浓浓的雾气,他被包裹被缠绕,挣脱不得。

这一幕情景本是淡而静的,突然有渔人划着小船飞快掠过,伤感与静谧悉数被打破。“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渔人们在夜幕中倾力划船,原来是为了更快靠近岸上闪烁的灯火!每一盏在夜幕中静静亮着的灯,都是温暖的讯号,意味着家、亲情、安逸、守候,还有知足。旁人的幸福常常被拿来衬托自己的不幸,柳七是为了光明的前程才千里迢迢来到睦州,到了这里才发现不过是走上了另一条夜路,无人掌灯,无人指引,他走得太过吃力,于是才对旧日旧地的安逸生出了向往。

他生出归去之心,并不是因为睦州不美。桐江上烟水涣漫,碧波似染,两岸重峦叠嶂,峰峦如削,这样柔和婉转又不失棱角的景色当然诱人。很快船行至严陵滩,只见白鹭悠然而去,鱼儿欢跃出水,风光悠然恬淡,归心又深一重。若说夜色中逐灯火而去的渔人催生了他的归乡之念,那么严陵滩如桃源一样的世外风光则引出了他的归隐之心。

严陵滩在桐庐县南,东汉光武帝时,名士严子陵在此隐居,此滩因而得名。严子陵本与汉光武帝刘秀有同窗之谊,刘秀称帝后,他隐姓埋名在山中。后来刘秀命人四处寻访,终于寻到并请他出山任职。严子陵居宫中数日,刘秀真正做到了礼贤下士,但不久之后,他还是离开京城回到了桐江江畔。现代作家聂绀弩有《钓台》诗云:“三月羊裘一钓竿,扁舟容与下江滩。昔时朋友今时帝,你占朝廷我占山。”严子陵这种淡泊明志、不求闻达的胸怀,历来被后人敬仰。范仲淹在睦州的德政之一,就是主持修建了严先生祠堂,并撰写了一篇《严先生祠堂记》,篇末几句可代表后世多数人对严子陵的评价:“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在严子陵昔日隐居的地方,他突然感觉到疲惫不堪,过往对仕途的执著犹如压在肩上的巨石,让他寸步难行。“游宦区区成底事”,这是他发自心底的叹息!“区区”在此形容的是愚钝而固执的样子,他突然不知道生活的意义何在,因为他如此执著地宦游在外,却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辛苦奔波。其实并非“不知”,而是他所期待的一直未能实现,他终于决定要放弃这无谓的执著——既然宦游一事无成,不如“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他直接用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句子,又化用东汉王粲(字仲宣)在《从军行》中大抒从军之苦和归京之乐的典故,归隐之心如雪中红莲、三更圆月,再明显不过。

归去归去,这样的曲调他已唱了太多次。从前是想终止徒劳的奔波,寻个安逸的归宿,后来喜讯从天而降,他以为自己可以终老于豁然开阔、柳暗花明的名利路上,却又发现这条路还是不通。路不通,心已倦,从前是有心无力,现在是无力亦无心,他的仕宦梦从睦州开始,似乎也马上将在这桐江畔醒来了。

心事销磨,却唱煮海歌

升迁受挫后,柳七在睦州平平静静地度过了两年有余,把分内政务处理得井然有序,闲暇时候游山逛水,倒也落得清闲自在,权当修身养性。多年来他习惯了奔走漂泊,如今落脚在这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他又觉安慰又觉心酸。安稳的归宿固然令人喜悦,同时也意味着梦想的搁浅。他投献无门,难得有人赏识他并愿意为他举荐,谁料横生波折,接下来似乎顺其自然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景祐四年(公元1037年),柳七从睦州团练使推官调任馀杭县令。这一年,他已经五十四岁了。像在睦州时一样,他勤勉政务,兢兢业业,不过也仅此而已,不再奢望命运的青睐。

他为官清正,当地讼简词稀,百姓对他十分爱戴。明代嘉靖《馀杭县志》把他归入名宦之列,记载道:“柳永字耆卿,仁宗景祐间馀杭县令,长于词赋,为人风雅不羁,而抚民清净,安于无事。百姓爱之,建翫江楼于溪南,公余啸咏。”作为一个文人,风雅文墨就像每日酒茶必不可少。他在馀杭苕溪南畔修建的翫江楼,一时间成了附近文人雅士会友填词的场所,甚至宋代以后,也常有馀杭文人聚集于此,谈琴棋书画,品诗酒花茶。明代有位叫田艺蘅的文人作诗云:“息戈重作太平民,载酒江楼唤永新。白雪调高人似玉,青霞杯暖笑春生。”诗下自注:“馀杭有柳耆卿翫江楼遗迹。青霞杯,高丽瓷器,徐民所藏。”如今,翫江楼虽已消失在历史的战火烽烟里,但像柳七在馀杭的政绩一样,都存在于馀杭人的心里。

又是两年光阴飞逝,公元1039年,他被调离馀杭,任命为浙江定海晓峰盐场的盐监。宋代祝穆的《方舆胜览》记载:“柳耆卿监定海晓峰盐场,有题咏。”所谓“题咏”指的是他刻石于官舍的《留客住》。

偶登眺。凭小阑、艳阳时节,乍晴天气,是处闲花芳草。遥山万叠云散,涨海千里,潮平波浩渺。烟村院落,是谁家绿树,数声啼鸟。

旅情悄。远信沉沉,离魂杳杳。对景伤怀,度日无言谁表。惆怅旧欢何处,后约难凭,看看春又老。盈盈泪眼,望仙乡,隐隐断霞残照。

盐场位于舟山列岛,周围是泱泱大海,每逢涨潮景象非常壮观,常能激发起观潮者的满腔豪气。柳七已不复当年锐气,又在波澜不兴的宦途上沉淀五载,潮起潮落的跌宕没有吸引他的目光,反而是那些平淡但怡然的景象更能留住他的脚步。

阳春三月,无风无雨,艳阳当空,正逢好时节里的好天气,他偶然登高凭栏远眺,只见美好的春日正不动声色地在大地上铺开来。闲花芳草处处可见,在阳光的温柔轻抚下,笼罩着群山的雾气慢慢散去,山峦终于露出青翠而妩媚的面容。海上风平浪静,烟波浩渺,似是不忍心打破这一份宁静,连涨潮都悄无声息,似是小心翼翼地,唯恐惊扰了谁的美梦。在这样的静谧下,远处烟村里突然传来的鸟啼也显得那样清脆响亮,侧耳倾听,仿佛还能听到鸟在振翅、虫在低语。

时光本安静无波,奈何有人一遍遍演着庸人自扰的大戏。有时候越是平淡如水的表象下,越是暗潮涌动。他看着眼前云淡风轻、无波无澜的风景,心里却如一团乱麻。远信沉沉,离魂杳杳,旧欢何处,后约难凭,春来又老,这以上种种,都只是一块石、一滴水,并不能伤人太深,可轰隆隆一起落到词人头上,就聚起高山汇成汪洋,他尚且来不及呼救就已被吞没。

如此来看,他似是已对仕途心灰意冷,不再抱着飞黄腾达的期待,这种种不安,不过是在颓废岁月里养成的习惯,见花落而伤怀,闻雁鸣而惆怅,逢黄昏而黯然。没有谁愿意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可他无力自救。可即便消沉颓丧如此,他还是有澎湃的愤怒,那是一种超越了文人式哀愁的政治家的愤怒。

柳七是个称职的官员,虽然他对仕途已不再抱有多少期待,但每到一任都绝不敷衍,绝不将就,虽未必能到殚精竭虑的程度,但也绝对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民,且不辜负自己多年读的圣贤书。他到了定海以后,很快就深入盐场,了解当地盐民亭户的生活。这一走访,他愕然发现,在这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竟有百姓还生活在水深火热里。

在古代,盐和铁是由政府垄断的,一方面盐铁资源稀缺,又是日常生活与军事活动中不可或缺的资源,控制了盐铁不仅能谋取暴利,同时还有利于稳定政府,就如明代官员王铎所言:“笼天下盐铁之利,则军帅无侵渔,逴行无绝饷,而中国可高枕矣。”所以,盐铁官营的传统始自汉代,其后历朝历代统治者无不遵循,且会对私贩盐铁的人处以极其严厉的惩罚。舟山位置滨海,本可坐享渔盐之利,无奈宋代时盐法苛刻,盐税太重,盐民受到的剥削太过残酷,在夹缝中简直衣食无着,寸步难行。柳七的《煮海歌》就是为了反映盐民的痛苦而作。

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输征。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盐味加,始灌潮波溜成卤。卤浓咸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货充粮。秤入关中充微值,一缗往往十缗偿。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甲兵净洗征输辍,君有余财罢盐铁。太平相业惟尔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他真正走到了盐场里,才切实感受到了盐民的无奈。盐民要靠海吃饭,既无耕地又无桑蚕,除了煮盐别无生计,全家衣食都寄托于此。每逢海潮退去,衣衫褴褛的盐民便来到海滩,刮泥、风晒、灌潮、采樵、溜卤、采薪、煮盐,经过一系列严格的程序才能把盐收存起来。这个过程中,风吹日晒水淹自是不提,为了采薪,他们还要到深山老林中去,林中虎豹令人胆战心惊。

好不容易把盐收回家中,还是有无穷烦恼。法令规定盐只能卖给官府,在煮盐的过程中以及官府收盐之前,他们只能依靠借贷粮食来维持生计,盐收回来了,负责收盐的官吏也终于来了,但他们却悲哀地发现,官府付的报酬极少,盐税又重,他们拿到手的钱少之又少,一部分要支付租赋盐田的钱,另外还要还之前的借贷,借贷利滚利地上涨,几乎已是本金的十倍。“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在这样窘迫的环境下,盐民的妻子和儿女也不得不去做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又要终日辛勤劳作,以至于形销骨立,面如菜色。

在柳七看来,盐民的遭遇是极不合理的。虽然他此前写过很多颂圣与投献的词作,不乏歌功颂德的声音,但是,他毕竟不是一个为粉饰太平就谄媚阿谀甚至蒙蔽事实的人,他有自己的良知、抱负和不可触碰的底线。他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无法不对那些可怜的盐民生了同情,所以才有这篇为民请命的诗作。

他在诗中质问:“国家和百姓就像母与子一样,天下哪有不爱惜子女的父母呢,可为什么国家如此繁荣强大,而定海的盐民却贫困潦倒,连基本的生活都难以维持?”他由衷希望国富不忘民富,有朝一日能够“一物不失所,皇仁到海滨”,并提醒朝廷当重视盐铁法令的合理,使国家能如上古时期呈现治世之象。

定海盐民的疾苦像一根利刺扎在词人心头,他迫不及待要为他们请命,为他们申诉。这首诗写得起伏跌宕,情怀悲怆而激昂,比柳七游宦期间创作的多数词作都富有更鲜明的爱憎色彩。

年轻时他有很多愤怒,老来却平静了许多,大概是悲伤耗尽了心力,或是发现愤怒也不能带来出路,索性不再为仕途挣扎劳神,他的喜悦和伤心都像湖上微澜,都是些因春来秋去、雁飞雁回而带来的无关痛痒的情绪。可是,定海盐场里在烈日下佝偻劳作的身影,如石砾投入古井,终于惹出了波澜。说到底他还是期待能有所作为,且从他在睦州、馀杭、定海三地的政绩来看,他并不是一个只会卖弄文雅的酸腐书生,而是确有能力,可终其一生官职不过屯田员外郎,不能不算是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到了清代,一个叫朱绪曾的文人特意为柳七做了一首诗,诗云:

积雪飞霜韵事添,晓风残月画图兼。

耆卿才调关民隐,莫认红腔昔昔盐。

“洞悉民瘼,实仁人之言。”这是朱绪曾对《煮海歌》的评价,也是对柳七的赞誉。世人皆知柳七是个手书旖旎词章、沉迷风花雪月的浪子,却不知他那颗渴望为国为民效力的赤子之心。一身才气换了半生凄凉,一颗赤心少有人懂,没有人与他玩这猜心游戏,也终究没有人懂他的寂寞和悲伤。

最是难猜帝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