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便纵有千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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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奉旨填词的白衣卿相(1)

美人的倾慕,是温柔的陷阱

温软的怀抱、香艳的情事,每每滞留了男子的脚步,像碧绿而纤细的水藻缠住红色的锦鲤,让它们意乱情迷,便一时忘了跃龙门这件大事。因美色淹留的男子,沉溺于鱼水之欢、发肤纠缠。就连仕途的召唤,也好似木兰舟驶入浅水,纸鸢邂逅了微风,慢慢地搁浅。

柳永之所以能成为柳永,本是歪打正着。说他风流洒脱,不屑于仕途,大抵是其拥趸意淫出来的一顶华丽冠冕。浅浅读上几页《乐章集》,柳七对仕途的向往,便如阳春时节的杨花柳絮,滚成团儿,打着旋儿,扑簌簌地迎面撞来,没有痛感,只让人想起他那句“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的自嘲,便觉心痒,五指攒动,偏又搔不到痒处。

“届征途,携书剑,迢迢匹马东去”,必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在黄金榜上留名,对此他胸有成竹,“暗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结局总是喜欢调戏初衷,柳七与宦途,终究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所以,若认为这位才子是在花街柳巷里迷了路,倒是给那些青楼女子栽赃了莫须有的罪名。也无妨,反正她们背负的坏名声已足够多,洗白了这一桩,底色依然如墨。说柳七自堕情网倒也是真的,他在现实里碰了壁,虽不至于头破血流,疼痛难免。不羁的心性由此愈发绽放得炽烈,他没有钻了归隐山林的牛角尖,也没有转向浩瀚无边的山水自然,而是一弯腰,一抬脚,一头扎进市井深处的温柔乡里,从此闻香下马,知味停车。

和碰钉子、撞南墙相比,谁不喜欢温言软语?

声色娱身娱情,但更让柳七沉迷的,却是那些仰慕和崇拜的目光。在庙堂上被最高统治者粉碎的自尊,在市井中最见不得光的地方,奇异地得到了安慰。

误入平康小巷,画檐深处,珠箔微褰。罗绮丛中,偶认旧识婵娟。翠眉开、娇横远岫,绿鬓亸、浓染春烟。忆情牵。粉墙曾恁,窥宋三年。

迁延。珊瑚筵上,亲持犀管,旋叠香笺。要索新词,殢人含笑立尊前。接新声、珠喉渐稳,想旧意、波脸增妍。苦留连。凤衾鸳枕,忍负良天。

——《玉蝴蝶》

若说“误入”平康巷,自惹人三分怀疑。

唐代长安城里朱雀大街纵贯南北,把繁华都市分为东西两区。东区第三街第五坊便是平康坊,又叫平康里。因着靠近尚书省,平康坊就成了举人士子、书生名流的聚集地。舞文弄墨的风雅人多的地方,妓院也常常扎堆。《开元天宝遗事》记载:“长安有平康坊者,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

“薮泽”是湖泊之意,面对这一汪风流湖水,多少读书人扯下谦谦君子的斯文外衣,扑通扑通跳将下去,自在游弋。柳七在这湖水里,邂逅了虫娘、心娘、英英、瑶卿……每个都温柔体贴、能歌善舞,不得志的才子偎红倚翠,好不快活。

这一次,在秦楼楚馆绘满精致纹饰的檐梁下,珠帘半卷,美女如云。误入其中的柳七,不知遇见了哪位旧日婵娟。青黛画眉,如远山上一抹鲜绿,透出若有若无的情意;鬓发乌亮,像拂堤的杨柳,醉了春烟。

他们在温柔缱绻的烟花巷中对视,一瞬间时光流转,往昔的柔情蜜意纷纷浮现。四下里,都是绿柳丛中寻着对偶的紫燕黄莺,夭桃队里觅着相知的狂蜂浪蝶,他和她对视,仿佛在久别重逢时,再次一见钟情。

柳七没忘记这女子,他记得更深的,是对方对他深入骨髓的爱慕。

爱慕要深到何种程度,才会让被爱慕者久久难忘?

柳七词里形容得妙,“粉墙曾恁,窥宋三年”——战国时名士宋玉家东邻的漂亮姑娘,攀上粉墙偷偷打量宋玉,达三年之久——这翠眉绿鬓的旧识婵娟,待我便如东邻女待宋玉一般。爱慕一个人,他的轻微举动都会卷起心里的海啸山呼。在如潮水一样将人淹没的暗恋情愫里,东邻女能做的,只是日复一日的沉默旁观,自己欢喜,自己悲伤。

想来攀墙窥探之事,那女子定不会大肆宣扬,就算不至辱没名节,总归还是会招来嘲笑的。她这一腔掏心的爱慕,却是宋玉说出来的。

当时,楚大夫登徒子嫉妒宋玉的才华,在楚王面前屡次进谗言。有一次,他突然变了策略,在楚王面前夸奖起宋玉来。他说,宋玉仪表堂堂又才冠京华,除了好色这一点瑕疵,当真是个完人。顿了顿,他又补充,不过大王您还是不要让他陪同进出后宫,以免后宫嫔妃竞相仰慕,惹出事端。

事关清誉,宋玉当下就沉了脸,慷慨陈词:“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

这就是著名的《登徒子好色赋》,宋玉的意思其实很简单:“面对天下第一美色的倾慕,臣都从未心动!登徒子的‘好色’之论,实是诽谤。”

知那女子三年如一日的沉默爱慕时,尚只是微感心酸。到宋玉吐出这番义正词严的自辩,便抑不住愤怒。倘若一腔柔情付了流水,不过怨一句流水无情,可宋玉不仅无情,还无同情。我知同情怜悯是对爱的亵渎,可仍不愿见那些如东邻女一样的女子,将最初那份纯真倾慕,托付给了并不在乎的人。对美人心思,宋玉心知肚明,却只作漠视。那深情崇拜的目光,本就和他无关,于是清醒如他,只嗤鼻一笑。

于是,东邻女的爱慕,成了悲情的笑话。不过,但凡生过爱慕之心的人,谁又能笑话谁呢?谁不是倚窗独坐,为那人彻夜难眠,他的名字,原是你的心事。

难怪歌儿舞女,都爱煞柳永——“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他在如云佳丽那里得到了多少慰藉,就回馈了多少真心。歌妓舞女们认同他的才华,欣赏他的风流,他在众星捧月的时光里,暂时忘却了落第的打击,忽略了主流的鄙视。他不像宋玉把佳人爱慕碾成芳尘,而是揣着感激,投进温柔的陷阱。

再次重逢,那美人眼中尽是惊喜。感情和欲望,在这些贱籍女子看来,都是廉价的,无须遮掩。于是她满心欢喜地备下华美筵宴,又亲自持来犀角管笔,铺好香笺,含笑立在席间,向柳七索要新词。娇憨至极,妩媚至极,恰似一朵正值花期的芙蓉,令人不能不醉。

醉醺醺的柳七,提笔便有了新词。美人接过新曲,像是捧着稀世珍宝,她屏息敛容,逐字度过,然后会心一笑,婉转的歌声从樱唇吐出,便如一颗颗浑圆透彻的珍珠,滚落到参差错落的白玉石阶上。

在这样温柔的倾慕中,柳永不断自我催眠:做个白衣卿相,兴许,也不错。

催眠起了作用,就觉困意袭来。绣着凤凰花饰的锦被,纹着交颈鸳鸯的枕头,都成了无需抗拒的诱惑。良辰美景都在当前,考取功名又能如何?

柳七便心甘情愿地,坠入了更深的温柔里。

烟花柳巷寻香客

古人的婚姻多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影响,少有如李清照一样幸运的,恰能与心仪之人共牵一条红线,才情互许,志趣相投,然后结芙蓉并蒂、琴瑟和鸣之好。尤其官宦人家、书香门第的子弟,更易被门第观念束缚,婚姻中常常掺杂太多情感以外的因素,或为家族利益,或为地位权力。于是,两个甚至从未谋面之人就在喧天锣鼓中拜天地,结连理,定下一生誓约。

宾朋往来谈笑宴宴,也不知被这盛大喧嚣簇拥着的两位主角,内心是怎样的百味光景,或许欢喜有之,憧憬有之,迷茫有之,失落有之。就这样,婚姻是婚姻,爱情是爱情,本是连体的责任与情感,硬生生被割开一道伤口。若有人悉心经营,温柔守护,或许还能治愈伤痕,换一份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平淡幸福。还有的人,浑将自己当成婚姻里的路人,冷漠以对,直至把对方的热情也冻成寒冰。

可怜了那些求爱不得的人,关于爱情的美好憧憬被负载太多的婚姻碾为齑粉。尤其可怜的是那些未得到丈夫宠爱的女子,被囿于深闺,连那一道门槛都不能轻易跨出,遑论挣脱婚姻的牢笼!相较而言,男人则幸运很多,起码他们还有很多条路通向爱情,譬如青楼狎妓就是最便捷的一条。

所谓“狎妓”,自与嫖娼还有些不同。古代文人流连于烟花地,除了对美色的贪恋,有时候还带着含蓄的雅趣,更重调情。可以说,有些文人是抱着谈情说爱的愿望出入青楼的。一如柳七,虽有幸娶得如意娇娘,无奈天妒佳侣,红颜命薄。多情如他在妻子辞世后更是频入欢场。久在众人簇拥下度日的青楼女子,在热闹喧嚣的光景中独自品尝着难言孤独,当她们碰到像柳七这样诚心相待的男子,漂泊日久的芳心突然就开始盼着停泊,于是施展浑身解数,只求从此后不再形同孤雁无枝可依。

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到底有何魅力,能让阅尽千红万紫、历尽千山万水的人也流连不去?

清越歌声仿若少女心事,最让柳七销魂。

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凤栖梧》

清亮歌声穿过重重帘幕而来,柳七人在帘外,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却已能想见帘内佳人那如花朵一样娇媚的面容,可见佳人的声音多么婉转悦耳。牙板轻拍,歌声如珠串一样圆润流转,梁上积尘应声而落,落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盏里,好像沉睡了千年的心事,突然就因这世间妙音而苏醒。

歌声从美人歌喉而出,更是从她心间溢出,满满的都是情绪。她的声音仿佛是从繁茂而幽深的桐花深处传来的金凤哀鸣,响遏九天,连行云都为之吸引,久久不肯散去。座中人虽被她的声音倾倒,到底不忍卒听,实在是因为那如泣如诉的声音,让听到的人肝肠寸断。

这声音,自是柳七迷恋的。声音的主人虽然自始至终没有露面,但她的桃花面容仿佛已在眼前,眼波流转,仿佛晴日下的潋滟秋水突然被惊扰,于是就荡开了一圈圈涟漪。座中柳七就如同玉石砌作的堤岸,水波撞来,复又荡开,缠绵交织,就像复杂到无解的情意。

曼妙舞姿如同缤纷花雨、璀璨星海,也让柳七着迷。

提到善舞者,便不能不提汉成帝的宠妃赵飞燕。她歌声娇脆,舞姿轻盈,仿佛枝上娇莺,又似凌波仙子,极受汉成帝宠爱。据传有一次赵飞燕在太液池中的高台上翩翩起舞,一阵疾风袭来,纤弱舞者似乎要踏风而去,吓得汉成帝赶紧命人拉住赵飞燕的衣裙,唯恐她被风吹去。后来,成帝特意下令修建了一座七宝避风台,作为赵飞燕独有的舞台。宋代词人刘克庄曾在《清平乐》中写道:“宫腰束素,只怕能轻举,好筑避风台护取,莫遣惊鸿飞去。”

其实,重要的岂是那一座玉雕石砌的避风台,便是黄金铸造也不及一颗珍视的心。若一个女人是为这样的男子起舞,是否也是一种幸福?

有个人人。飞燕精神。急锵环珮上华裀。促拍尽随红袖举,风柳腰身。

簌簌轻裙。妙尽尖新。曲终独立敛香尘。应是西施娇困也,眉黛双颦。

——《浪淘沙令》

柳七邂逅的这个女子就是如赵飞燕一样善舞的舞者。她舞动起来时体态轻盈,恰能令人想到曹植《洛神赋》中“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八字。环珮丁当作响,应和着急促的音乐,又与飞旋的红袖一起撩拨出别样的情怀。女子的纤细腰肢如同风中婀娜摆动的柳枝,衣裙簌簌,轻纱飞舞,只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暗暗称奇,无法错开视线。一曲终了,管弦尽停,她亭亭独立于舞台中央,连舞步扰起的芳尘也不再浮动,似如座中观者,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一幅美人静立图。

这画中美人,又何尝不是在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捧着一颗芳心希望被人俘获。可一番探寻终究归了落寞,如花面容掩不住些许倦意,黛眉微微蹙起,谁知她心事?谋爱之人,为爱甘心做囚徒,可是,矜持也是禁锢,世间并无几人拥有抛下一切做只扑火飞蛾的勇气。

能歌善舞,在花街柳巷里虽然算不得什么稀奇本领,但其中佼佼者,自然比纯以美色侍人的女子更多三分底气。风尘女子,总是各有各的不幸,本也是单纯清白的女孩子,因各种难以抗拒的变数身陷泥淖,即便已经沦落到生活的底层,仍旧不得不为了生活费尽心思。拥有美貌容颜还不够,还需色艺俱佳,即使做不到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至少要有一技之长,才可能在群芳中崭露头角,这既是为了生存,还是为了活得风光。连少有人寻访的深谷,野花也会努力开出最绚烂的姿态,而人来人往的烟花巷里,哪个女子不想受人瞩目,被讨好恭维。

前两首词中的歌者与舞者已十分幸运,能在《乐章集》中占得一阕风光,遗憾的是她们都没有留下名字,只是成了万千脂粉中一个并不多么特别的存在。不像英英,固然不是柳七生命中的唯一,但终归有芳名流传。一朵花有了名字,就会比旁边的花多三分妩媚,能让人记住的,它的美才会显得更深刻。

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锦衣冠盖,绮堂筵会,是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

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

——《柳腰轻》

英英也是个天生的舞者,舞蹈时最富风情,尤其那柔韧腰肢令柳七印象深刻,是以这首词以“柳腰轻”度名,最是恰切。英英起舞时,腰肢如章台垂柳,人如汉宫飞燕,足见其超群舞技,难怪不论是锦衣华冠的官宦子弟还是珍馐玉食的富贵人家,都纷至沓来,不吝千金地邀请英英为府中筵席、堂会来起舞助兴。她回首香阶,默默伫立,只待管弦响起,她立刻如同被风照拂的柳絮,被春霖滋润的新笋,翩翩起舞。

一曲霓裳羽衣,承载着唐玄宗与杨玉环惊世骇俗的传奇爱情,还沉淀着李后主与大周后琴瑟和鸣的一腔深情。乐曲节拍渐快,英英也随之调整舞步,水袖舞动艳若云霞,莲步急趋进退有致。有幸围观的人已被她绝伦舞姿折服,何况她还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只瞬间回眸,已足够颠倒众生,令人荡气回肠。

人之妖娆与舞之丰美已无须赘述,自是这些常人不及的气质吸引柳七为她写下锦绣词章。但词中蛛丝马迹,还是惹人唏嘘。

上阕中“章台柳”虽以柳来摹状佳人蜂腰,但背后实则还有一桩引人入胜的故事。唐天宝年间,秀才韩翃滞留长安,与李生交善。柳氏本是李生家中蓄妓,色艺双绝,渐与韩翃生了情意。李生得知他们互相倾心,于是倾囊相助,玉成韩柳的这桩好事。后来韩翃中第回家省亲,柳氏留在长安等他回来。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安史之乱”爆发,硝烟弥漫,两人重逢难期。柳氏一介弱女子在战乱中自身难保,唯恐容颜惹出祸端,于是自毁面容,出家为尼。等到两京收复、祸乱平息后,韩翃回到长安,终于辗转寻到柳氏的踪迹,于是密遣使者送黄金一囊并附《章台柳》相赠。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柳氏手捧新词,呜咽不止,并作了一首《杨柳枝》回赠。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