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佛是为了追求解脱。那么,怎样才能解脱?解脱与正见有何关系?佛法由教法和证法两部分组成,二者不可分割。以往,有些人将教理和实修对立起来,在修学上带来诸多流弊。禅宗学人说学教是“入海数沙”,教下学人说修禅是“盲修瞎练”。若埋首于经典而不顾实修,只是从书本到书本地学习教理,即使掌握诸多理论,于改善生命也难有作用。反之,若无正见引导,坐来坐去,不过是在座上打打磕睡,往往坐出一大堆毛病后,还不知坐的究竟目的是什么。
心,是极为复杂的。认识心的本来面目(空性层面),比在人群中找个只闻其名而素不相识者困难百千倍。比如教室中坐着一百多位同学,我要在其中寻找某人,但除名字之外,既无照片可作对照,也无信息可供参考。但只要逐一询问,被问者都能诚实回答,总能找到目标所在。而当我们寻找心的本来面目时,却没这么幸运了。往往是,每出现的一个境界都试图诱惑你:“我就是了。”到底是不是?必须有善知识引导,有正见作为指南,否则,如何在重重歧路中找到方向?
空性的特征如何?虽无法以语言表达,但经教至少告诉了我们什么不是空性。若无教理基础,如何透过纷杂的心行去把握?自我非常狡猾,你想象空性是什么样,它很快会制造出相应的境界,诱使你以假为真。为什么有些人修行容易出偏?多半也是缺乏教理基础所致,一味跟着感觉走,这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凡夫的感觉往往是错觉。
教理本身是为修行服务的。学习教理,是为了树立正见,这是解脱的保障。正见有两个层面:一是闻思的“见”,通过闻思经教、如理思维而获得;一是心行的“见”,通过禅修和相应的用心方法证得。具足闻思正见,就是为了进一步获得心行上的正见。其中,有地前的,也有地上的;有有漏的,还有无漏的。
正见是解脱的根本。不论闻思正见还是心行正见,都是解脱不可或缺的保障。离开正见,何来解脱?我们发菩提心,也不能没有空性见的配合,否则只能停留于世俗菩提心,作用非常有限。所以,发起世俗菩提心后,还应以正见不断剔除其中杂质,了知世事如幻,超越我法二执。最终,契入空性,体悟众生原本一体,真正发起佛菩萨那样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正见,不仅要在理论上把握精确,更要在修行应用上达到相应的熟悉程度。而目前的现实是,有些人虽然学得一大堆经教,于正见的掌握既不准确又不熟悉。虽然学得很多,但无一能落实于心行,也就派不上实际用场。就像拥有许多工具,但每件工具的性能和使用方法都不熟悉,又有什么用呢?见,如同工具一般。掌握它、使用它,才能帮助我们解决修行路上的种种问题,最终抵达目标。
如何使用工具,需要有人指导。就像世间任何一种能力那样,修行也有理论和技术两个层面。修行所有的用心,都是一种技术。既然是技术,就要求非常精确,一是一,二是二。必须有真修实证的人,才有能力指导我们。隋唐时期,之所以出现大德辈出、人才济济的兴盛局面,正是因为有明师引领,有证法传承。就修行而言,若有明眼人引领,即使闻思的见弱一点,有老师悉心指点,拨迷开雾,修行也不至出现偏差。就像有人引路的盲人,虽然自己看不见,也能正确到达目的地。怕就怕,以盲引盲,迟早同归于尽。
隋唐时期,禅宗大德有许多高明的用心方法,直接帮助我们契入空性。问题是,目前真正继承下来的很少。正因为如此,带来了许多流弊。许多学人看了几个公案就不将教理放在眼里,却无明师指点,坐来坐去,不是昏沉就是掉举,或者既掉举又昏沉。自以为那个状态中还蛮舒服,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我接触的不少人,多有类似问题。再比如,禅堂有很多规矩,但这些形式都是为用心服务的。可现在,很多人将形式当作究竟,把那套形式演练一番就很陶醉,感觉自己修行很不错了,反而忽略了形式所服务的实质内容。这就是缺乏正见、不得心要造成的结果。
由此可见,闻思正见对于修行非常重要。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真正有能力指导修行的善知识太少。所以,正见就显得尤其重要。
菩提心与空性见
菩提心和空性见,乃大乘佛法的两大核心。其中,又以菩提心为大乘不共教法。但就汉传佛教的弘扬传统来看,关于空性见的论述远多于菩提心。当然,不能就此说明祖师大德在行持中对菩提心有所偏废。在以传统儒家思想为道德基石的古代社会,孔子提倡的“仁者爱人”,孟子呼吁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墨子为之奔走实践的“兼爱”思想,包括古人所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价值观,都在一定程度上凸显了利他的内涵。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为人们熟知乃至信奉的道德准则,古德才更侧重对空性见而非菩提心的阐述。毕竟,“缘起性空”的甚深义理是佛法不同于儒教及世间法的独特智慧,是国人闻所未闻的觉悟之音。
仰观汉传佛教各宗之见,莫不对空性见有着精深而微妙的诠释,如天台宗的三谛圆融,三论宗的二谛、八不中道,华严宗的四法界、十玄门,从而使源自西域的佛教在东土大放异彩。但对空性见的透彻悟解,不仅在于对义理的辨析,更在于对修行的悟入和体证。因而,各宗修学体系的建立和传承,皆有赖于成就者一代代的薪火传递。遗憾的是,历经隋唐的鼎盛之后,各宗逐渐式微,证法传承几乎湮没无闻。而属于心性层面的教授,绝非文字能够完全承载。文字所传达的只是相对真理,是标月指,而非月亮。一旦证法传承中断,理论所带来的帮助就很有限了。关于空性的理论,本是引导我们获得契入空性的正见,但掌握理论决不等于证得空性。
若缺乏止观基础,兼无明师点拨,往往只能在理上解悟,于生命改善并无太大作用。正因为如此,不少人虽擅长谈玄说妙,依然习气深重,烦恼不减。这一流弊并非始于今日,早在数百年前便已有之,为教下及宗下大德痛加呵斥。而在佛法衰微、明师难遇的今天,种种妄解更为泛滥,学人若期望直接证悟空性而成就,无疑是选择了一条难行之道。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空性见若不能落实于止观并成为摧毁我执的利器,很可能反被我执所利用。关于空性的种种言说,本身就是诱人的玄谈素材。国人早有崇尚玄学的传统,魏晋时期尤盛。
故般若性空学传入中国后,便以其超凡甚深之论为文人士大夫所好,历久不衰。止于谈空说有,从文字求解悟,非但得不到佛法真实受用,更难免师心自用之误,所谓“依文解义,三世佛冤”。明末博山禅师将此类弊端归纳为二种障、二种慢、二种怯弱心及二种安稳想。其中,二种障为文字障和理障,二种慢为我慢和增上慢,二种怯弱心为见理已极、行不能逮和我见地已与佛同、实不得佛之果用。
此风沿袭至今,更出现佛法哲学化的倾向。将空性见等种种佛法义理作为抽象哲理研讨辨析,固然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人们对心性的好奇,亦能予人以微妙的精神愉悦,却无究竟力用。同时,更会诱使学人陶醉并沉溺其间。
所以说,若不能将关于空性的理论付诸实修,而仅仅辗转于从书本到书本的研习,非但不能瓦解我执,反而会演变为强化我执的增上缘。而这种我执,因为覆盖了一层“佛法”的包装,更为坚固、隐蔽,难以识别,这是我们必须严加防范的。
正见——一双看见光明的眼睛
未来在哪里?我们稀里糊涂地来到这个世界,稀里糊涂地过了一生,最后稀里糊涂地离开——这就是多数人的现实。我们不知道,一旦错失今生,接着又是长劫轮回,很难再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学佛,就是帮助我们把握这一难得易失的宝贵人身,通过对自身的认识,来改造它,升华它。在此过程中,正见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正见,即远离颠倒妄想的如实知见。西方心理学的认知疗法,也是通过改变观念来解决问题。佛法所说的正见,不仅是要我们改变局部问题,更要帮助我们断除无明,回归生命的本觉状态,这才是究竟解决一切心理问题的途径。当我们体证无常,就不再有执著恒常带来的烦恼;当我们体证无我,就不再有执著自我带来的痛苦。
前面说过,佛教有不同宗派,并有各自所依的正见。虽然契入的角度不同,但目的是完全一致的,就是从不同角度建立对世界的如实认知。
在阿含经论中,重点是建立无常、无我的观念。很多人对佛教所说的“无我”心存恐惧,以为那就意味着“我”不存在。其实,“无我”并非否定这个色身的存在,而是要否定我们附加其上的种种设定。正是这些错误设定的障碍,使我们看不到世间是无常的,看不到五蕴是无我的。问题是,这种忽略并不能改变无常的现实。我们习惯于有常、有我,一旦无常到来,将会构成突如其来的打击。反之,若能如实了知无常,就能坦然接受一切变化了——因为它本来就是世间的真相,无需改变也无法改变。
在中观经论中,重点是讲述缘起性空的观念。告诉我们,一切存在都是由条件构成,是因缘和合的假相,没有丝毫自性可言。而我们对客观现象赋予的种种判断,如美丑、贵贱等,只是我们附加其上的标签,和对象本身并无关系。但我们建立这套设定后,就会执著于此,将它当作真实。认为好看的确实好看,值钱的确实值钱,属于我的就确实属于我——烦恼便由此而生了。如果我们了知这些存在现象的虚幻,那么,附加其上的标签就更是龟毛兔角,了不可得,还有什么值得在乎和烦恼的呢?
在唯识经论中,则是通过三性的理论帮助我们认识世界。所谓三性,即认识世界的三个层面。一是意识错误认识的境界,为遍计所执相;二是缘起显现的影像,为依他起相;三是诸法的真实相,为圆成实相。比如这张桌子,我们以为它就是自己看到的样子,千真万确。但唯识宗告诉我们,我们所看到的桌子,只是被我们认识加工过的桌子影像,和实际上的桌子并非一个东西。这种区分,能够帮助我们摆脱对现象的错误设定和执著。
在佛法修行中,将见的作用比做眼睛——看清方向,才能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行。否则,即使付出再多努力,也可能南辕北辙。但抵达终点的道路并不是唯一,我们可以从无常无我的正见入手,可以从缘起性空的正见入手,也可以从唯识的三性理论入手,只要确立正见并加以运用,就能从改变观念到改变行为,最终改变人生。
具足万法的自性
禅宗的修行,是直接建立于觉悟本体之上。和教下的修行相比,更为直接,更为简明。
如皈依三宝,教下主要是强调住持三宝,侧重外在的引导。而禅宗则强调自性三宝。所谓自性三宝,即与佛法僧对应的觉、正、净。觉,是觉悟本体;正,是通向解脱的道路;净,是觉悟本体所具有的特点。那么,又该如何皈依自性三宝呢?《坛经》告诉我们:“自心归依觉,邪迷不生,少欲知足,能离财色,名两足尊;自心归依正,念念无邪见,以无邪见故,即无人我贡高,贪爱执著,名离欲尊;自心归依净,一切尘劳爱欲境界,自性皆不染著,名众中尊。若修此行,是自归依。”
再如《坛经》对法报化三身的诠释,也有别于教下经典。经云:“清净法身,汝之性也;圆满报身,汝之智也;千百亿化身,汝之行也。”清净法身是什么?是觉悟本体所代表的空性力量。圆满报身是什么?是无欠无余的觉悟本体。千百亿化身是什么?是觉悟本体的无量妙用。所以说,法报化三身同样没有离开我们的觉悟本体。
至于戒定慧的修行,依然是建立在觉悟本之体上。经云:“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因为觉悟本体就具备无非、无乱、无痴的特点,倘能安住于此,还有什么不是道用,不是修行的呢?关于这一原理,六祖在《坛经》中还有很多开示,如“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等等。可见,无论持戒、修定,都离不开心的作用。
名言与真实
我们学习佛法,必须抓住要领,否则很难学出什么名堂。若是从学术层面来认识佛法,只会越学越复杂。若能汇归到心行上,汇归到佛法的根本上,我们就会越学越简单。因为佛法的根本不会很多,否则就不称其为根本了。知识是复杂的,但智慧和真理是简单的。
当然,所谓文以载道,真理也需要语言文字作为载体。但我们要知道,语言文字是最不可靠的。那些异端邪说和虚假广告,正是利用语言来误导世人。对于凡夫来说,即使没有刻意欺骗他人,所使用的语言也往往带有强烈的倾向性。每个人说话都有自己的角度,难免会有局限性和片面性。我们想做某件事情,可以找到一百条做的道理;不想做的时候,也可以找到一百条不做的道理。知识越多的人,找到的道理就越多,所以知识分子最会讲道理。无论是做还是不做,找到的理由都同样充足。
这说明什么?说明事物的两面性,所以佛教说事物都是假名安立的。我们听说某个人如何,某个地方怎样,只能代表叙述者对此的认识,其中往往夹杂着叙述者的主观好恶。所以,不能是别人怎么说,我们就全盘接受了。我们了解一个人,要听其言,观其行;我们了解一个地方,要查找资料并实地考察。当然,先贤也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正确的知识,但对事实真相的了解,我们还是需要亲自去体验,这一点非常重要。
佛法也是以语言为载体的,但圣人的语言和我们的语言又不同。因为圣人所揭示的是事物本质,作为本质,不论从什么角度去看,都是“法尔如是”。如果从不同角度观察就会产生变化,就不是本质了。所谓本质,即本来如此,是平等一味、没有差别的。
但是差别性就不一样了。比如说这张桌子,如果从知识的层面来阐述,物理学家有物理学家的角度,化学家有化学家的角度,文学家有文学家的角度,哲学家又有哲学家的角度,甚至可以根据各自的专业撰写一本乃至数本关于桌子的著述。如果从差别性对桌子进行研究,可能终其一生还是无法穷尽,因为每个角度还可以不断细化。
那么,桌子的本质又如何呢?非常简单,过去诸佛认为桌子是苦、空、无常、无我,是如梦如幻的,现在诸佛也是这样认为,未来诸佛还是这样认为。在真理的层面,不可能有别的认识。所以,佛菩萨的言教,是反映事物本质的圣言量,和世间语言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当然,佛陀说法也不完全是从第一义来说,还有世界悉檀、对治悉檀、为人悉檀,这三种悉檀都有其特定的角度和时节因缘。古人也讲到,“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可见古人也发现了语言的局限性,所以,语言只是我们认识真理的桥梁和载体。
缘起的世间很复杂,也就是经典中时常说到的“缘起甚深”。“缘起甚深”包含两个层面,一是世俗的层面,即生灭的层面;一是空性的层面,即寂灭的层面。作为我们凡夫来说,即使对于生灭层面的缘起,也很难真正的透视它,何况是缘起寂灭的层面?只有以佛法的智慧为指导,我们才能把握事物的本质,不被现象所迷惑。
觉性,才是究竟的皈依处
学佛,就是帮助我们认识内心种种念头,进而加以调整。阻止其中的不良心行,发展其中的正面心行,也就是佛法所说的正念。
在我们皈依的佛法僧三宝中,佛是代表正念修习的圆满,这个正念就是觉性。换言之,佛陀已在迷惑中彻底觉醒,圆满开启了生命内在的觉性。皈依佛,就是通过学佛来认识内心,降伏烦恼,达成和佛陀同样的成就。
法是代表了解心灵的智慧,以及发展正念、消除妄念的一门技术,也就是禅修。具备一定正见之后,也会知道什么是正念,什么是妄念。但如何让正念变得强大,让妄念逐步消除,并非易事。这就需要正确的方法,皈依法,就是依循佛陀所说的教法树立正见,进而根据佛陀讲授的调心之道不断实践,将正见真正落实于心行。
僧是代表清净解脱的品质,尤其是贤圣僧,他们已经沿着佛陀开拓的道路走向解脱,证得涅槃。所谓涅槃,就是完全平息了烦恼妄念,使内在觉性充分开发出来。皈依僧,就是以僧众作为修行的良师和助伴,但并不是要亲近所有僧众,只需依止能够引导我们如法修行的师长即可。
总之,皈依就是选择帮助我们认识内心、开发觉性的信仰对象。这个信仰对象就是三宝,以佛为榜样,以法为指导,以僧为助伴,三者是不可分割的整体。
但我们还要知道,皈依不是寻找一种外在依赖。在究竟意义上,是要认识我们的觉性。所以佛陀在《阿含经》中告诉我们:“自依止,法依止,莫异依止。”自依止,是说解脱要靠自己,但凡夫是充满无明的,所以还要依法。而法是佛陀两千多年前讲述的,这就需要“亲近善知识,依法得解脱”。否则,我们可能会师心自用,也可能不得其门而入。所以,我们既要依靠外在的三宝,也要知道,修行的重心是在我们的内心。
究竟的皈依处,是心灵内在的觉性而非其他。
培养正念,为正念而活
对学佛者来说,生命中最重要的什么?答案就是正念。
修行所做的一切,都是围绕这个核心——因为念头不仅影响了我们的过去,影响了我们的现在,更是主导未来生命走向的力量。
世人总是忙于学习、事业、家庭,这就是相应的念头在产生作用。事实上,我们早已成为这些妄念的奴隶,受其驱使,为之奔忙,结果却依然沉沦。如果不加改变,这种打工是没有尽头的,生命也是永远不能自主的。
这样的生命现状,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选择心念的重要性。这就需要知道,在我们的种种心理活动中,究竟哪些属于正念,哪些属于妄念?《百法明门论》就是帮助我们了解内心的一部重要典籍,告诉我们,心理可分为遍行、别境、善、烦恼等类。其中,遍行包括作意、触、受、想、思;别境包括欲、胜解、念、定、慧。此外,还有善心所十一种,根本烦恼心所六种。这些心所代表着不同的心理力量,由此构成生命的延续,构成我们的心态和人格。
在这些心念中,我们往往是不知不觉的。因为缺乏观照,所以就不能自主,不知道未来去向。就像无根的浮萍,在轮回之流中盘旋往复,被激流冲向哪里,哪里就是随处的家。这样的生命,何其悲哀。
所以,我们应该赶紧培养正念,为正念而活——这不只是为了自己,同时也是为了普天下的众生,令他们也能拥有正念,拥有健康的心灵。因为正念决定了一切,所以,所有修学都围绕这个目标进行。
不论是受持戒律、闻思正见,还是读诵经典、修习忏悔,都要和正念联系在一起,因为这些都是修行的辅助手段。真正的修行是一种见地,一种用心,所以禅宗有“只贵子见地,不贵子行履”之说。见地达到了,我们所做的一切才能真正进入实质的修行,否则还是在外围打转。如果不是把所学教理用于发展正念,不仅不能成为建立正念的增上缘,甚至会成为妄念,成为增长我慢的助缘。
在生活中,我们能否带着正念去做每件事?这是非常重要的一门功课。什么叫“生活禅”?就是带着正念生活,否则就还是“生活”;所谓的“禅”,不过是装饰性的点缀,是徒有其表的。因为我们还是生活在串习中——吃饭的时候,遇到对味的,贪心就现起了,反之,烦恼就生起了;待人接物的时候,遇到投缘的,执著就生起了,反之,嗔心就出动了。这些问题不会因为戴了一顶叫做“禅”的帽子,就发生实质性的改变,而是要从当下的每个念头用功,并把正念贯穿到一切行为中。
学过《百法》就知道,当我们接触外境后会有想象并安立名言,然后就会造作、取舍。在受想行识的过程中,如果没有正念进行监督,很容易发展出贪嗔痴。
用十二因缘来说,受了之后是爱,爱了之后是取,取了之后是有,然后就是生、老、死,这就构成了轮回。每件事、每个行为,都能建立相应的轮回。这些行为之所以会构成轮回,正是因为我们缺乏觉察,所以就会不断地爱,不断地取,不断地有,不断地生、老、死。
正念的训练,就是把心带回当下,不让烦恼再有可乘之机。最高的正念,是无念之念,就像坛经所说的“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之体,就是般若。当然,这对很多人来说并不容易。但也有我们可以修起来的正念,就是在做每件事的过程中培养觉知力。
有了止的基础,接着对当下所行保持观照并安住其中,不让心陷入贪嗔痴的状态。对于凡夫来说,我们不可能一下子就无贪无嗔。在觉知过程中,可能还有烦恼生起,但没关系,能对这些心理保持觉知力即可。修觉知的过程,就是在培养正念的力量。
所以,我们做每件事都要作为训练觉知力的增上缘——那就是为正念而活。只要时刻都能如救头燃般的,带着强烈的警觉心做每件事,正念之力将不断强大。相应的,妄念就会逐渐弱化。
从四念处生起正念
打坐一方面是要降伏念头,一方面是要降伏身体。这两件事都不那么容易,但我们别无选择。如果不加改变,苦日子是没有尽头的。比起轮回之苦,生死之苦,现在这点不适真的算不了什么。就像治病也要忍受针扎甚至开刀的痛苦,但比起恢复健康来说,每个人都会心甘情愿地忍受这种痛苦。因为一时之苦带来的,是长久的安乐,长久的自在。
所以,我们需要精进,需要忍辱。当然这个精进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已经找到正当的努力方法,已能安住于正念精进,而不是盲目用功,那是很容易出现问题的。而忍辱主要指安受苦忍,开始打坐,都会面临腰酸、腿痛乃至全身不适,同样要接受它、观察它,同样把它作为训练觉察、强化正念的助缘。
前面说过,整个佛法都是为建立正念服务的。佛教虽然有种种法门,有种种修行方式,但每个宗派都是以见地为核心。像阿含法门讲述了苦、空、无我,这是解脱道的正见;唯识宗阐明了诸法唯识,中观宗论证了一切无自性空,这是大乘菩萨道的正见。这些见地是佛陀为不同根机者安立的用心方法,虽然契入点不同,但目标是一致,那就是解脱。从修行来说,只要掌握并使用一宗正见即可,不必面面俱到。
见地的作用,就像金刚宝剑那样,能斩断无明,破迷开悟。所以八正道就是以正见为首,其次是正思维,最后是正念和正定。可见,正念和正定必须以正见为前提,以正思维为基础。
我们要学会用正见观察人生,观察五蕴,观察世界。四念处就是对治性极强的一种认知方式,以身、受、心、法为所缘,由此建立正念——那就是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
身就是色身。在这个五蕴中,九孔常流不净。所谓的青春美貌,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缘起假象,在它的下面,是同样的骨骼、血肉,同样令人作呕的污秽之物,有什么值得贪著和爱恋的呢?
受就是感受。在十二因缘中,受是非常重要的环节,因为对受不能正确认识,就会产生爱,产生取,产生有,从而导致生和老死。如果了解受的本质,知道它是建立在惑业基础上,其本质都是痛苦的,我们就不会产生执著,进而发展出爱、取、有。
心就是念头。我们之所以被念头左右,主要是不了解心念真相,不知心念的缘起性和无常性。其实,每个念头都是众缘和合而成,也会随着因缘的变化而变化,只要不再执取它,发展它,左右我们的不良情绪也会消失。又因为心是无常的,所以才能对它加以改变,加以引导。
法就是诸法实相。佛法是以缘起对五蕴和世界进行归纳,缘起的特点,就是空、无我、无自性。这种无我的观察非常重要,如果认识到五蕴色身乃至每个起心动念都不是我,就能解除对“我”的执著;如果认识到世间种种乃至宇宙万有都没有自性,就能解除对“法”的执著。否则,我们是无法从我法二执中脱身的,这种执著会不断制造轮回的相续。
四念处的修行特点,是入手容易且次第清晰,可以作为初期禅修的重要基础。
佛法的核心之道——解脱
佛法的核心是什么?那就是解脱。所谓解脱,就是解脱惑业,解脱痛苦,解脱生死,解脱轮回,由此,而能了无挂碍,得大自在。
关于解脱的修行,首先,应认清解脱的意义。在盛行大乘佛教的中国,多数人对解脱的认识不足,只是简单将之归于声闻行果,为不究竟,似乎大可跳开这一步骤,直接上求佛道。事实上,解脱才是三乘佛法的核心所在。声闻行者固然是以解脱为目标,菩萨行者同样离不开解脱。不同只是在于,后者是以慈悲和智慧的圆满为终极目标。慧的修行,正是为了成就解脱。否则,自顾尚且不暇,何以觉他?何以利他?
其次,应了知解脱的内涵。我们所要解脱的是什么?从现象来说,是轮回;从心行来说,是惑业,此为轮回之本。那么,能解脱的又是什么?就是空性慧。由证得空性,而能铲除执著,断惑证真,成就解脱自在的人生。空性慧的生起,须以出离心为前提,以持戒、修定为助缘,这也就是佛法所说的戒定慧三无漏学,由戒生定,由定发慧。
第三,应选择相关的法门。各宗派都给我们提供了一套解脱的知见,如阿含的无常见、无我见,唯识的诸法唯识见,中观的缘起性空见等。此外,还有依此正见建立的禅修方法。对修学而言,知见是代表对人生及世界真相的认识,而禅修是代表方法和实践手段。各宗在知见和止观修行上虽有不同,但所要获得的解脱能力是相同的,所谓“三乘同坐解脱船”。
第四,应明确解脱的手段,其中包括基础和核心两部分。基础部分是各宗所共的,如皈依、发心、戒律,是修学一切法门的共同基础。皈依,是将生命中心从自我转向三宝。发心,为出离心和菩提心,即我要出离轮回和我要利益众生的愿望。戒律,亦名别解脱,即能持一戒,便能从对应的串习中解脱出来,于此事和解脱相应。但这只是相应,并非真正解脱。因为持戒是通过对身口意的规范,为我们营造解脱的心灵环境。真正的解脱力量是慧,而非戒本身。
有限和无限的界限
世界是无限的,宇宙是无限的。那么,人究竟有没有能力认识世界和宇宙呢?佛法认为,我们的心也是无限的,若能开发出这个层面,自然可以认识无限。是什么使我们的心从无限变成有限,甚至变成极为有限的一点点呢?不是其他,正是我们念念不忘、割舍不下的那个“我执”。
从唯识学的角度来说,每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都是活在这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中。
有些人的世界很狭窄,有些人的世界很开阔。这个世界有多大,就取决于我们自己。有些人一心扑在某人身上,那个人就是他的世界;有些人一心扑在家庭上,那个家就是他的世界;有些人一心扑在事业上,那个事业就是他的世界。
佛教关于“空”的认识,作用就在于帮助我们打破“我执”,使有限回归无限。佛陀告诉我们,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成佛,就是开发生命中所具有的无量智慧、无量光明、无量功德。
我们的心本和太虚一样,心包太虚,量周沙界,现在却局限于由我执构建的狭隘牢笼中,充满无尽的烦恼和痛苦。修行,就是要粉碎“我执”建立起来的束缚,使生命回归原初的自然状态,成为一个自在的人、一个自由的人、一个自主的人。
边见与中道
《唯识三十论》开篇为:“由假说我法,由种种相转,彼依识所变,此能变唯三。”直接指出凡夫认识的迷妄性,并通过八识揭示世界真相,说明依他起相的世界是仗缘而生,和合而有。
对依他起现象的不同认识,将发展出截然不同的生命轨道——一条通向轮回,一条通向解脱。那么,什么才是与解脱相应的认识?从唯识观点来看,就是远离增益和损减二边。所谓增益,就是增多;所谓损减,就是减少。比如此处有三棵树,如果你认为是四棵,为增益执;如果认为是两棵乃至没有,为损减执。正确的认识,应该是不增不减的三棵。
而中观所说的中道认识,则是远离断常二边。我们看到事物存在,就认为它永恒存在,此为常见;看到事物败坏,就以为它彻底消失,此为断见。所以龙树菩萨在《中论》这样说道:“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引导我们认识缘起,破除断常二见,否则就会由错误认知导向烦恼。
正见缘起,方能证得空性,帮助我们更深入地认识缘起显现。《金刚经》有个广为人知的偈颂,那就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只要对佛教稍有涉猎,多半都会知道这个偈颂,也知道它在说些什么。但我们看到的世界依然真真切切,而不是梦幻泡影。所以,它的各种变化仍会左右我们,使我们为之欢喜,为之哀伤,为之烦恼,为之思绪纷飞。
原因出在哪里?就在于认识,正是它,决定了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就像两副眼镜,一副是具有穿透性的,可以照见本质;另一副,则是令所见一切发生扭曲的有色眼镜。如果说前者代表着如实智,有色眼镜就代表着凡夫的遍计所执。无始以来,我们早已习惯于这副有色眼镜的存在,习惯于透过它看世界,这种习惯已成为非常坚固的模式。戴着绿色眼镜,就看到绿色的世界;戴着黄色眼镜,就看到黄色的世界。虽然学佛后知道一些道理,知道我们的所见存在偏差,可这副眼镜尚未摘下,终究不能亲见本来。修行,就是要帮助我们摘下这付有色眼镜,看到一个本来如此、未被扭曲的世界。这种看不仅局限于表面,更要明了现象背后的本质,也就是空性,是佛陀告诉我们的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三性概括了唯识的整个理论体系。唯识思想的建立,是属于依他起的层面;而唯识的修行,则是帮助我们断除遍计所执相,最终转染成净。所以《解深密经》告诉我们,三性中染污的依他起相是我们所应断除的,遍计所执相是我们所应了知的,圆成实相是我们所应证得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唯有证得空性之后,才能如实了知依他起相。
莫使禅宗成“残宗”
禅宗是汉传佛教的重要宗派,其特色就在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在帮助学人契入空性上有着特殊手段。但经历隋唐一花开五叶的鼎盛之后,虽然法脉一直在传,但更多的只是一种形式或象征而已,内涵却已所剩无几。曾经高僧辈出、气象万千的禅宗,为什么也会一路衰败下来?我觉得,主要有三个原因。
一是不太重视基础引导,如果不是上根利智就很难契入,这就使它的受众始终局限在小范围内。其实,利根并不是天生的,同样可以培养。那些根机较钝者,无非是尘垢太厚,使智慧光明难以显现。若能设立一些基础阶段的修行,而不是把起点定得那么高,就可以接引更多的众生,奠定更为深厚的群众基础。
二是不太重视知见的作用,虽然禅宗提倡不立文字,但这绝不等于不立知见。修禅到底要修什么,见性到底要见什么,这些都需要明明白白的。如果根本不知道要见什么,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不是,只能在那里枯坐蒲团,盲修瞎练。
三是缺乏明眼人的指点。因为心行是微妙而瞬息万变的,有缘依止在证道者身边,时时请益,才能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否则,学人很可能在进入最后冲刺阶段时不知所措,功亏一篑。
这就使我开始思考,作为一个完整的修学体系,究竟应该具备哪些要素?在多年修学过程中,我发现,法门虽多,宗派虽多,但都离不开皈依、发心、戒律、正见、止观五大要素。其中,前三项是各宗修学的共同基础。目前存在的修学问题,很多就是因为基础不够,或是信心不足,或是发心不正,或是戒律废弛,这又会直接影响到正见和止观的修行。正见和止观是各宗修学的特有内容,换言之,之所以会出现种种宗派,正是依不同正见而建立的。如阿含以苦、空、无常、无我为正见,中观以缘起性空为正见。此外,还有根据这一见地建立的修学方法。具备这些要素,修学才不会产生偏差,同时也能避免得少为足的弊病。
解脱真的成了江湖传说吗
佛法的核心就是解脱,不论出家在家,也不论南传北传,在这一点上是共同的。那么,怎样才能成就解脱?我觉得,现在很多人说到解脱时,往往觉得很茫然,似乎解脱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江湖传说。虽然这两个字我们耳熟能详,或许还能说出很多佛典中关于解脱的开示,但它究竟意味着什么?以我们现前的修行,究竟能有几分解脱的把握?
今天的出家人,主要有两种学修方式。一是进入佛学院学习,二是在禅堂或念佛堂专修。前者多偏重教理,缺乏实修和座下实践,使所学难以落实到心行。后者虽重视实修,但又会因为知见薄弱而进入盲修瞎练的误区。此外,汉传佛教是大乘,提倡慈悲济世的利他精神。但长期以来,却带着明显的自了倾向,予人消极避世的观感。这些问题,都促使我对现有的修学体系进行反思。
从表面看,问题似乎形形色色。但我发现,根本原因是一致的,那就是没有抓住修学要领。或是偏执一端,得少为足;或是广泛涉猎,浮光掠影。这样的学修,显然是不能从中获益的。所以,需要找到各宗修行的共同要素。所谓要素,一方面是完整,每个部分都不可或缺;一方面是简明,否则便不能称其为要素了。
佛教虽宗派纷呈,法门众多,但无非是解脱道和菩萨道。而在根本上,这两大目标又是完全一致的。解脱道是以个人解脱为目标,菩萨道则是将这种解脱的经验延伸到一切众生。目标锁定之后,就可以确定方法了。
首先是皈依三宝,以此作为我们的学习榜样和修行目标。其次是正确的发心,依出离心成就解脱,依菩提心成就佛果。这样的发心又要以戒律作为保障,才能使我们安全行进在修学途中,不被固有串习所干扰。所以说,皈依、发心、戒律是各宗共有的修学基础。此外,则是正见和以此建立的止观,这是各宗修行的不共之处。如阿含讲苦空无常,唯识讲诸法唯识,中观讲缘起性空,《涅槃》讲众生本具佛性,每一种见,都是帮助我们证得实相的手段。如果能围绕这些要领有次第地修学,我想,解脱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