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河内介遇见过各种各样的尊皇家,耳闻过五花八门的勤皇论。而今天对方的这种想法,却是头回接触。
他并不像世间普通的尊皇论者那样憎恶幕府,而是将皇室、执政者(幕府)国民三者的关系以一种明显的善意去理解,至少没有从对立面去思考之意。
如果皇室要直接统治国民,自然就会出现严肃的利害问题。这样一来,皇室将不再成为绝对的“美”的对象。
因此,需在二者中间设置一个执政者,即幕府。这是他的解释。
然而,面对今天的大国难,这个执政者已经老朽到无法倾尽全力的地步了。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一段时间里托付的政治通过子民的希望归还天子之手,实现天子一人与天下万众子民的直接结合,以此创造崭新的力量,完成革新。这是他的希望。
完美的见解,河内介暗自佩服。
此事让河内介回想起90年前发生的宝历事件。
一位名叫竹内式部的越后医生,向山崎斋门下的玉木苇斋学习垂加神道后,曾与年轻的桃园天皇对谈。
所谓的“竹内说”实乃不折不扣的皇室中心主义。
“天子若励勉诸臣一同勤于学问,使五常之道常备于心,则天下万民必将归心天子,服于皇德,将军亦必会奉还天下之政权。天下为公家所拥,如探囊取物。”
其主张传到幕府后,宝历9年(1759年)5月6日,竹内式部被京都所司代处以流放之刑。
与竹内式部相比,今村文吾的见解可谓又向前迈进了一步,既用心良苦,又审时度势,观点灵活。
他没有正面攻击幕府,而是以面临大国难为由,欲开创归还政权之路,并将其作为当今幕府创始者德川家康的意志。此观点之成熟远非反抗、攻击等手段可比,且富带现实性。
若借助强藩达成此愿望,则极易重蹈昔日源平相争的覆辙。这将无法实现万民与天子的直接结合,无法形成新的世道,新的力量。
这些见解文吾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河内介痛感当今社会之痼疾,在于世间虽藏龙卧虎,但人才的出世之道被堵塞。
能够掌管幕政的,仅限于一小撮大名人群。而能够执各藩藩政牛耳的,同样仅限定于其藩历代的重臣。
为打破这顽固陈旧的惯例,就需有力者出力,有智者献智,有德者奉德,否则无法创造出各人充分自由发挥各自所长的社会,国力的发展也只是奢望……话虽如此,但今天,在这里,从文吾口中听到此番道理,确是河内介断未想到的。
文吾刚才说了,国民之中祈望一君万民新政之势已汹涌澎湃,故此,望朝廷方面也早做准备。
这一时代潮流果真如其所述开始涌动了吗?
迄今,不过是酒宴之间充满悲愤之情的勤皇论,已转化为勤皇的实际行动……
江户幕府时代将军在京都设置的役职之一,负责维护天皇所在的京都的治安。
源氏与平氏。原均为日本平安时代(794年—1192年)天皇在皇族因财政困难等原因下赐臣籍时赐予的姓氏。后二氏均发展成为该时代的朝权重族,并长期相互争斗,对日本历史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果真如此的话,自己将庆子小姐送入宫廷后宫的思想准备,是否也已充分了呢?
看来结论不能急于得出。
河内介看到对方正在毕恭毕敬地抬头望着自己,等待着自己的回答,心中很是愧疚。
“即便我完全赞同阁下的意见,但仅凭绵薄之力,一乘院主之事实难从命……如果这么说,您意下如何?”
“此乃老师谦逊之言。田中河内介大人,人称集中山大纳言信赖于一身,被委以下一代皇胄贵族教育之重任。说大人无此力量,断无人可信。”
“不是还有那些近臣吗?”
“不不,那是因为大人不了解一乘院殿下。殿下今年27岁,心胸豁达,其见解连有名的川路圣谟奉行大人都敬三分。”
“您说殿下聪明过人,这些我都知道。”
“如此的能人不放在天子身边而放在奈良,实乃一大损失。从今开始,日本国不知会有何事发生……天子年方20,因此从年龄考虑,如果有事找人商量,没有比殿下更合适的了。”
说到这里,文吾有些偏题了。
“天皇身边的那些近臣饭桶,他们好像什么都知道。不,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懂。说是关白、大臣,尽是些井底之蛙。一旦出事,只会被幕府和诸侯蒙蔽,根本不能发挥任何辅佐作用。而殿下则不一样,通达下情,了解世界,与川路奉行私交甚密。此外,其胆识更是那些饭桶无法相比的。”
河内介猛地发现,莲月尼姑在文吾的侧后方双手合十,作出向自己求情的动作。那意思好像是说,这是此人的缺点,千万别生气,原谅他吧。
河内介点了点头。
“近臣均不明事理,长此以往,子民之心如何通达天子身边?即便完成了源氏平家的交替,又如何实现一君万民的革新?是这个道理吧。和幕府还有诸大名一样,诸公家之中若用人不当,也会变成天子与子民沟通的大障碍呀!”
“明白了!”
河内介竟没有发怒,相反,一种朴实的亲近感涌上他的心头,让他有种心清气明的感觉,甚至想去拍拍对方的肩膀。
“好了,我明白了!不过,有件事情还想问一下。”
“请说。”
“要是我说我河内介没有阁下期望的门路,又将如何?”
对方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他屏住呼吸,回看了一眼河内介,然后重重叹了口气。
“如果这样,那我只有自己干了!”
“怎么干呢?”
“近卫公,三条公,只要能见到,就算走断这条腿,也要去拜访。”
“这么说,是去拜访饭桶喽?”
“什么?”
文吾先是惊讶地反问,但马上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挠起鬓角。
“饭桶……我说了吗?”
“当然喽,你说近臣都是饭桶。”
“老师,请不要再问了。不是我说的,是我这张破嘴……”
听到这里,莲月尼姑忍不住插话道:
“放心吧,三长老师既然这么说,就是一定帮忙的意思啦。另外,关于一乘院殿下的事,我也会向清水寺月照上人说的。虽说帮不上大忙,我这尼姑一定尽自己所能。”
“太感谢了!我说嘛,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老师、尼姑师傅如此帮忙,真是太好了!”
文吾扮着鬼脸,一个劲地施礼。河内介也第一次开怀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