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船的到来催生了普通民众中奋发图强的萌芽,这空前的国难还使日夜为之忧劳的天皇周围爆发出令人惊讶的能量。
正当吉田寅次郎和金子重辅从横滨赶往下田,费尽心机地寻找登上美国军舰的机会时,前不久刚刚入宫中做掌侍的岩仓纪子告假回到了京都东殿町的娘家。岩仓家的家主岩仓具视热心地向纪子打听起天皇陛下的近况。
30岁的岩仓具视虽然位列公卿,但家道贫寒,名声不佳。
岩仓家号称每年拥有俸禄一百五十石,实际却只有不到七十石。为了补贴家用,具视在自己的宅子里开了一家赌场,常有形迹可疑的赌徒和来客从大门进进出出。
据说,具视的妹妹纪子能够进宫,还是因为与岩仓家毗邻而居的鹰司关白助了一臂之力的缘故。
且不论外界的评论是否真实,具视那副尊容倒是与世间其他公卿大臣大相径庭。只见他目光炯炯如炬,下巴棱角突出,虽说倒也不失古代武士的风范,但说他是赌徒头领恐怕更为贴切。
具视原本出生于堀河家族,堀河家在朝臣中的地位并不算高。14岁那年,具视被过继给岩仓家,成了上代家主岩仓具庆的养子。
现在,他的妹妹纪子告假回家,就有人立马放风说:
“岩仓肯定又要搞什么鬼名堂了。”
其实,具视头脑精明、饱读诗书,并非平庸之辈。对于外界的风言风语,具视并不在意,因为他正野心勃勃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机会到来。
他年轻时,就曾经慷慨激昂地宣称要“恢复王权”
儿时的具视曾依偎在祖父前权大纳言岩仓具集身边,听祖父讲述宝历年间“竹内式部”事件,并为之激动不已。
竹内式部出生于越后的医学世家,曾独树一帜地提出尊皇论,主张建立完全以天皇为中心的政权,他提倡:
“如天子勉励群臣一统学问,备五常之道,则天下万民必臣服此德而忠于天子,将军自然将还天下政权于天皇,则恢复朝臣之天下易如反掌。”
竹内式部师从山崎暗斋门下的玉木苇斋,学习垂加神道,后来成为德大寺家的儒生。他认为仁德乃是为政之本,仁德的源头在于皇室,如果皇室周围的公卿大臣能够以仁德为重,立志追求真理,成为名副其实的有识之士,那么恢复王权当指日可待。当时,竹内式部因其崇高的理想和人格魅力,在公卿朝臣当中拥有众多仰慕者。
距今约百年之前的宝历年间,当时岩仓家的一家之主还是五代之前的中纳言岩仓恒具,恒具及其子左兵卫佐尚具和德大寺大纳言公城共30余人歃血为盟,推举竹内式部、正亲町三条公积诸大夫以及藤井右门为盟主,掀起了恢复王权的运动,但不久便遭到了幕府的残酷镇压。
这段家史令即将继承岩仓家族家业的14岁的具视热血澎湃。
他慷慨激昂地说:
“天下政权被将军夺走,是因为朝中无人。你们等着瞧吧!”
江户前期流行一时的神道学说。
当然,乃公并未明说要率先发动朝臣,但是他脸上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他的决心和意志有多么坚定。
但是,岁月蹉跎,满怀抱负的具视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得在碌碌无为中虚度三十载光阴,还被冠以“纸牌名人”的“雅号”就在这时,黑船来到了日本。
听说黑船到来,具视的眼中放射出异样的目光。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又看到了什么。他开始接近关白鹰司政通,拜政通为师学习作诗。
相信读者还能记起鹰司政通其人,就是他在黑船到来时,曾不假思索地向天皇进谏“此事的确非同小可,幕府目前正在向见多识广的老中们问计,讨论对策。权且静观事态发展”
与忧心忡忡的陛下正相反,鹰司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具视接近这样的一个人物,到底居心何在?他为何选择一条看似与其他年轻的公卿朝臣背道而驰的道路?没过多久,大家发现其实事实并非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
具视的妹妹纪子因为得到关白的推荐,进宫侍奉当今天子。
纪子在宫中不是典侍,而是掌侍。不过,典侍也好,掌侍也好,都是天子身边的人。当时的宫中,只要得到陛下青睐,都有机会成为典侍。
于是有人在背后议论:
“原来岩仓接近关白的目的就是这件事啊。”
也有人反对说:
“不,岩仓一定另有所图,他可是个城府很深的人!”
于是,具视的行动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
自从岩仓具视将纪子送到宫中当上掌侍,就经常热衷于打听陛下的近况。
“陛下自责德行衰微,令黎民百姓遭受劫难,所以每天都要虔诚地祈祷。”
“陛下说得对。那,祐宫殿下?”
“陛下常常提起祐宫殿下,但是陛下很少有闲暇让人抱着祐宫进宫,或是亲自前去探望。据说,陛下有意回避偏袒关东幕府的关白,与中山宫殿下倒更为亲近。”
中山宫殿下就是之前奈良的一乘院宫殿下。
由于中山宫殿下与陛下年纪相仿,所以深得陛下信任,常常为陛下出谋划策。
“是吗,这也是好事啊。不管怎么说,关白的想法已经过时了。”
纪子困惑地问道:
“哥哥怎能这样说关白呢?”
“这倒并非背后数落他的不是。陛下每天伫立于天庭之中,祈愿国家平安无事,日忧夜思,而宫中的大臣却全然没觉醒。”
“唉呀,这些事情……”
“纪子,你好好听着,不仅是你,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天皇陛下的侍从,护卫在陛下左右……外面人尽说些风凉话,说什么岩仓这小子趁黑船之乱,耍阴谋诡计想出人头地……这些话,你根本不必理会,更不要因此而懈怠了对陛下的忠诚之心。”
“我懂了。”
“你听说过吗?在五代之前发生竹内式部事件时,当时我们岩仓家率先歃血为盟,毅然揭竿而起。”
“嗯,倒是听过一些。”
“你知道吗,竹内式部此人出生于越后一个并不富有的医生家庭,但是学问和气概都非常人可比。他学问的精髓就是,这个世界最终要以德治国。道德是什么呢?就是人类对待世间万物的态度。”
纪子呆呆地仰头看着自己的兄长。她不过是个18岁的少女,在宫中侍奉陛下已属不容易,更何况这些艰深难懂的道理呢。
“听着,想要众生幸福,就必须谨守道德。道德紊乱,则天下混乱。天下混乱,则苍生之幸福便遭践踏。如今,日本天下大乱,神道已经荡然无存。”
这番话与其说是具视说给纪子听的,不如说是具视对自己怀才不遇的过去感到愤恨。
“天下大乱?”
“是啊,日本这个国家必须要由天皇统治,就如同有了太阳,万物才能生长繁衍。但是,如今却由将军统领天下,这在根本上就行不通。你难道不觉得这样的现状很奇怪吗?”
“这个……”
“也许你还不明白。不过,打个比方吧,因为世间疾病流行,就请医生来治理国家,这样是不是奇怪?”
“嗯,奇怪。”
“对啊。你看,人们没完没了以武力争斗,这也是时代的一种疾病。所以,不得已请来武力最强的将军执掌政权。这就等于当疾病盛行时,暂且由医生来掌握政治。当然,等疾病痊愈之后,必须要还政于王。不是吗?”
纪子先是一脸迷惑,然后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说:对!
“按道理原本必须归还的政权,却没有人敢要回来,这到底是谁的责任?有人辩解说,即使想要讨回政权,幕府也不肯放手。其实,这不过是想要推托自己的责任,掩饰内心的怯懦而已。这就是引起今天混乱情形的原因。”
“对,不错!”
“如今,我们的国家暗无天日。这里,没有普照天下的阳光来树立德行、建立新的秩序,图一时之便,让医生染指政权,没想到却永远失去了政权。现在日本正处于黑夜之中。黑夜里,各种邪恶的妖魔横行一时。黑船到来就是其中的妖魔之一。所以,与其直接驱赶黑船,不如拨开云雾,让阳光普照大地。换句话说,就是恢复王权,让阳光照遍每个角落才是当前第一要务。你听懂了吗?”
“嗯。”
“你会慢慢明白的。我送你进宫,目的就是去侍奉被云层遮住的太阳。所以,并不是送你去一个无忧无虑的乐园。你被送进了一个无可救药的、被乌云笼罩的世界。政权被人篡夺,却无力再次夺回,令人绝望的黑暗中,有人筹划阴谋,也有人互相中伤,这真是个苟且偷生的世界。”
具视的想法完全不同于田中河内介,他以完全不同的视角审视着日本,一个新的嫩芽在他的心中萌动。
田中河内介从地面仰头幻想着云端的美好。
而从小在云端长大的岩仓具视将云彩视为遮挡了阳光的丑恶腐朽之物,欲除之而后快。
在第三者眼中,前者是纯洁高尚的志士,而后者则是明察秋毫的野心家。
“你是否发觉了,当今圣上育有数子,但是均未放在宫中抚养,那是因为宫中是个令人窒息、腐朽不堪的地方。在宫里,只有嫉妒、推诿、怨恨、愤怒……没有人能够愿意忠心耿耿地、不惜一切代价地抚养皇子。如你能够得到圣上恩宠,有了身孕,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管,会像中山家一样,将皇子领回来抚养。你看,如今只有祐宫殿下长得这么健壮……”
说完,具视觉得自己有点说过了。
圣上恩宠,会带给纪子多大的震动啊,只见她满脸的惊愕掩藏不住内心的迷惑。
也许,纪子没有想到自己的兄长对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期待,她惊讶得喘不过气来。
“别放在心上,这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作哥哥的有话直说。送你进宫侍奉陛下也好,我自己想为国家效劳也好,绝无半点欲从令人窒息的乌云中出人头地之意,只愿拨云见日,让太阳之光普照天地之间,也就是恢复王政。为了克服当前的国难,这是第一要务,知道吗?所以,我作为一家之主郑重交代你,在陛下身边,你要留意哪些人对陛下都说了些什么,然后再仔仔细细地报告我。不要忘了,这可是你真正的任务。”
具视的厅堂空荡荡的,中堂挂着他不以为然的关白题写的和歌挂轴,中堂下面放着京城外岩仓村献来的一座石狮子,石头上落满了灰尘。
在纪子眼中,那石狮子倒是和哥哥有几分相像。
她嘴上答应了一声“是”可是她的心却不由缩得又小又硬。
别忘了,岩仓具视的行动也是因佩里投下的石子而泛起的一圈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