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饥饿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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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1)

了解和拯救自身命运是人类最强烈的愿望,可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整体的脆弱显露无遗。在我们祖先的观念中,"天、地、人"乃三位一体,可到最后,没有一种哲学能让我们相信大自然的统一性;我们宁愿把人神化,以为这样就既可以看到神的样子,也可以听到神的声音,我们就能够放心大胆地在神的笼罩下追求如花的幸福。然而,当不可抗拒的大旱年再次降临,我们为什么照旧是惊恐万状?这时候,又有谁来拯救我们不安的灵魂?我们需要的那个神,为什么总是不能及时地抵达我们的内心?没有人站出来回答这些问题。

失望也罢,希望也罢,为了生存而无休无止地挣扎,才是我们最本质的命运。

秧苗插下去了,农人却不能闲,何家坡人像以往一样,出罢半天工,不是在自留地里一面侍弄一面算计,就是把汗水洒到山林中去。

何家坡虽不像金银口遍地红砂石,但同样是山石广布,土层薄,地也不多,分下户的自留地自然更少,他们只需一早一晚,提着便壶,去手掌大的地盘上服侍一下辣椒、丝瓜、茄子等菜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山上忙。山林中有可以变钱的桦树皮和野棕,有可以用来煮猪食或做饭的干树枝,有粗心的人遗留下的半截牛绳,有散布路边的狗屎牛粪(用点锄勾进箢篼提到自家地里去),甚至什么事情也不做,也要去山林中转悠转悠。他们把那么长的时间耗在山上,并不证明能在山上收获什么,而是不愿一时一刻脱离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等上一些时日,秧田里的杂草长起来之后,他们又要集体出工薅秧,薅了头遍,接着薅二遍,一共要薅三遍乃至四遍五遍,能抵挡饥饿的谷穗才会抽出来。谷穗一旦抽出,马上又要清理稗子。那年月极少用化肥和农药,滋养稻田的肥料,大多是牛粪,虽然纯粹,却特别肯长杂草和稗子。

今年的牛粪下得重,秧苗一插下去就青了田,风荡开去,发出柔和润泽的绿色鸣响。何家坡在一片热闹祥和的气氛中薅了头遍秧。薅秧时的美妙感觉,只有农人才能体会得到,滑溜溜的黑泥,呱叽呱叽从趾缝间冒出,弄得脚趾痒酥酥的,并传播到全身。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很舒服的痒。当泥土一片片地从脚背翻卷到水里的时候,那些跟稻秧争夺阳光的杂草,就被泥土埋葬了。这时,秧苗还很娇嫩,从苗尖望去,还能望见田里白花花的水点子。农人们等着薅二遍秧,到那时,秧苗就高壮密实起来了。农人们说,头遍秧是养在娘家的小女子,二遍秧就是可以出嫁的姑娘了。

天气温柔地晴和着,无云的天空,使阳光可以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但雨水并不缺,一到夜深,就可以听到屋外竹林里沙沙的声响。天亮之后,山林里是洇洇的一团湿气,地上的泥土呈颗粒状,有蜂窝似的小孔。这些小孔是蛐蟮弄出来的,"蛐蟮滚沙要落雨",这证明雨会一直下,会一直滋润稻苗。那些日子,家家户户街檐上的石磉,还有事无事地流出汗水,坡上人说:"石磉出汗,水涨河岸。"他们还以为要下大雨呢。不过在这时节下大雨,对庄稼一点也无妨害,大雨一来,就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扛一把锄头去把田坎挖一个口子就是了,雨停了,再去把口子合上,那一田的好水,就可以供秧苗喝好些天了。

这真是一个好年岁!

大雨并没有下,而且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夜雨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只在薅二遍秧的时候,农人们才感叹一声:好久没下雨了。

是的,好久没下雨了。有泉水浸润的田,只余下薄薄的一层水花,没有泉水的,泥土虽是润润的,却不见一粒水星子,分开稻秧,可以分明辨出薅头遍秧时是谁留下的脚趾印。一些被玩童放进田里的小鱼,挺着尸体晾晒在干坡上,有的没了头,有的空了肚腹,都发出一股带着水腥的臭味。

可这正是需要水的时节呀!没有水,这一年所有的劳作都将功亏一篑。上了些岁数的人,对十多年前那场旱灾都有着清晰的记忆,但他们宁愿往好处想,决不相信龙王爷打了一回盹,今年又打盹了。他们说:再等三天,肯定有一场好雨!

可不仅三天之后没有雨,三十天之后也没有雨。

这一年,何家坡的干旱长达九十六天!

断了两年有余的纸喇叭已经恢复,喇叭里,除了每天必念的中央领导人的名字,就是报告各地的灾情。何家坡人知道,这一次旱灾,几乎遍及了中国的整个南方,其中的安徽省,据说超过了四个月!那里的干旱,从上年少雪的冬天就开始了,少雪的冬天称为"暖冬","暖冬"是流火的前奏,到夏季,芜湖地区的河流、水库、池塘全部干涸,连天上的飞鸟也因找不到滴水坠地而死,赤日之下,热风乘虚而入,地底水份急剧蒸发,瘟疫俟机蔓延,逃荒大军已经出发,浩浩荡荡开赴浙江、上海甚至远征东北......

人们除了对烈日的恐惧和对灾年的记忆,别的什么也不剩了。上一次旱灾,何家坡人还想到去向龙王求雨,现在没有人这么想了,因为他们早就听说过,向龙王求雨也是无用的,上一次,清溪河下游的肖家湾在六月十二那天到很远的地方去借了一个龙王神来,安放在祠堂里,全村老少向龙王神跪了几天几夜,也请来道士作法念经,结果依然滴雨不下,灾后清点,肖家湾差点饿死了一半人;马家沟人在六月十二那天集体去三十里外的龙王庙求雨,一路敲锣打鼓的,走了小半路程,遇到一外村妇人打着遮阳伞骑牛路过(那妇人之所以骑在牛背上,是因为她怀着七个月身孕,怀里还搂着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求雨大军见了那妇人,在路边捡了石头土块就愤怒地上前追赶,因为在他们看来,打伞会引起更加严重的天干。追赶的人还没拢身,妇人和身前的孩子就吓得从牛背上跌下来,孩子当场在一块尖削的石头上戳死了,妇人被她闻讯赶来的家人抬回去,医了两天,也不治而亡。求雨大军根本不管死人,继续虔诚地赶往龙王庙求雨,结果马家沟比肖家湾饿死的人还多。而今,清溪河流域没有人再信那一套了。

何家坡的山岭田畴之上,浓密的树叶突然疏朗起来,本来蓬蓬勃勃地生动了田野的稻秧,灾民似的抖索着瘦弱的身体。站在大田的这头,可以清楚地望见那头的稻根。

天上时不时飘过几朵云,薄薄的,灰灰的。被旱怕了的人们,把这朵云当成了救星,男人,女人,亲人,仇人,都涌到院子里来,伸长脖子,看它往哪一方飘去。那云仿佛有意耍弄人,飘着飘着,或者丝丝缕缕散去,或者干脆又变成扎眼的白云。每天都有霞光,但不是朝霞而是晚霞,坡上人连小孩也知道:早上发霞等水烧茶,晚上发霞干死蛤蟆。

难道何家坡又要被老天爷剥一层皮么?

那些日子,何家坡人总是相聚在中间院坝,听神神怪怪的何逵元发布消息。哪里下雨的消息。此前,何逵元有一次让坡上人信服的卜算:那天他和菜根去公共柴山里巡视,看有没有人偷柴。菜根吃罢早饭去约他,逵元说:"不急,偷柴的人才刚刚出脚呢,是从望鼓楼来的,他走得再快,等我抽几袋烟再去抓他,也误不了事。"菜根不信,逵元说:"几十里外的声音我也听得见。

"菜根说:"放你娘的屁!"菜根虽然跟逵元平辈,但比逵元小很多岁,按理不该说这么粗野的话,但是,坡上人跟逵元说话,不要说平辈,就是低他一辈两辈,不要说菜根,就是三五岁的娃娃,都可以骂他祖宗,逵元对此从不生气。此刻,他笑眯眯地把装在口袋里的烟叶取出来,很不灵便地裹。菜根本来就是贪耍的人,再说他爸又是副队长,他怕什么呢,他就让逵元厮磨。大半个时辰过去,逵元才说:"走吧,直接去窝铺梁,我听见那人去窝铺梁偷柴了。"他们刚走上窝铺梁的山口,就听见啵啵啵的砍柴声,二人潜行至密林深处,见到了那人的背影,逵元大叫一声,那人手里的弯刀就脱手了,菜根一步上前,拎住了他的后领。一问,他果然就是望鼓楼的人,再问他是什么时候从家里出发的,竟跟逵元说的时间刚好吻合!菜根很是惊讶,认定逵元真是有些手段的,逵元那次下阴朝没把他爸妈整死,是逵元手下留情。

关于抓偷柴贼那件事情,虽然何中宝说逵元是狗咬蚊子撞到了,但在这久旱不雨的时候,连他也要去问逵元:"你听见哪里下雨了?"

"昨晚上马渡沟下雨了,屋檐水接了八桶!"何逵元说。

坡上人粗糙的舌头卷着干裂的嘴唇,好像在舔着那想象中的雨水。

隔那么一两天,何逵元说:"望鼓楼那一泼大雨,把水牛都差点淹死了!"

又过那么一两天,何逵元说:"今天早晨,红岩头下了雨,水装了半田!"

红岩头也下雨了?红岩头离这坡上,摔个扑趴就到了,那里下雨,为啥何家坡就不下雨?

"老天爷的眼睛是球日瞎了!"

何家坡人对老天爷忿忿不平。

何逵元突然发现,干旱可以帮助他再次进入何家坡的"主流社会",因此他编造各种各样关于雨水的信息来吊人们的胃口,并从中体现他的价值。下雨的地方越说越近,由望鼓楼到红岩头,由红岩头到白岩坡,由白岩坡到周子寺台,由周子寺台到鞍子寺学校!

他说:"你们说怪不怪,鞍子寺下雨,就下到了学校那个坝坝里头,坝坝外塄坎下的斑竹林里也没沾上雨水!"

他没有说下了多大,因此无从考证:如果是小雨,打个喷嚏地上就干掉了,再说,何家坡人早就不愿出动了,一走一身臭汗,满眼是荒凉肃杀之气,是饥饿的警示,他们不忍心也不敢去看了。他们都相信何逵元的话,同时也想,何地那一辈人在寺庙里读书的时候,安过孔夫子的神像,后来被砸毁了;何地那一辈之前,也就是鞍子寺作为寺庙的功能遭火灾之前,里面安过如来佛像,前两年,学生在操场外开荒时挖出了如来佛身侧的两员战将,本来完好无损,可学生们把战将的头给砸下来了......这一定是老天爷对何家坡的惩罚。

坡上人也想过是不是何逵元他们敞了罗思举的坟,罗思举就惩罚何家坡了,但没把这话说出口,因为古寨上也没下雨,古寨没下雨,证明老天爷也没把恩泽施给罗思举的坟冢......

苍黄的"秧秋谷"(不结谷物的秧苗)布满田野。这倒方便了为割不到牛草而焦头烂额的孩童--草都晒死了,连松树也只是在松针的根部有一点隐隐约约的淡青色,差不多也快晒死了,哪里去割牛草?--他们把牛打进谷田里,啃吃那些无法怀孕的秧苗;其实,秧苗也算不上,全是被太阳扼杀、着火即燃的黄草。

首先是没水喝。浸水田里的泉水枯竭了,堰塘里的水干了,大河沟断了流!大河沟从来没断过流,以往旱得再狠,站在老远的弯道里,也能听到它如雷的水吼。这些水就像大地的眼泪,当它连悲哀的力量也没有的时候,眼泪就再也流不出来了。那些日子,真是我们小孩的节日,堰塘里的大蚌壳,足有几斤重一个,壳上生满绿苔,我们从散发出酸味的烂泥塘里将其捞出,扔进沸水里一煮,壳和肉就分离了,肉绵扯绵扯的,没有油,吃起来说不上香,却新鲜;只是去捞蚌壳的时候,脚板常常被不明身分的尖锐之物刺得血淋淋的。大河沟先前长年流水,没有蚌,却有大得惊人的螃蟹,螃蟹壳像一块盾牌,爪子如断树根,而今没有水了,螃蟹无藏身之处,被我们捉住,放进火堂里烧着吃。小孩子的眼里永远只有欢乐,永远不知时艰。

堰塘里的蚌被我们捉尽了,大河沟里的螃蟹却大多免于劫难,原因是我们很快在河堑里发现了几具枯骨,就再也不敢去。那几具枯骨白得晃眼,头盖骨硬如钢板,是常年流水冲刷所致。

除了宽焕的奶奶梁氏,几乎没有人知晓这几具枯骨的来历。

他们是被何民杀死的几个光棍汉。帮助过许莲的光棍汉何相战等人,被攮子刺穿胸骨的痕迹清晰可见。当时,都以为几个冤魂被冲到清溪河里去了,没想到他们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半个多世纪后还顽强地留了下来......

开初,人们还可以从堰塘中间圆圆的坑里舀出浑浊的半担水来,当我们捉蚌壳时踩出的泥痕刀尖一般白生生刺目的时候,亲爱的水就彻底消失了。

人可以两天不吃饭,却不可以两天没水喝。

何家坡、望鼓楼以及更高的老君山上的人成群结队,下山到清溪河背水。

如果用水桶装,一桶水不过四五十斤,而且没有盖子,泼泼洒洒,回家就剩不了多少,于是,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用装化肥的塑料袋背水。大花篮里竖着放一袋,沿口上再横着放一袋,就有一百五十斤左右。

一起悲剧就这样诞生了。

望鼓楼有一个年事很高的孤老太婆,在毒日头下用八个小时背回一袋水,刚往桌上一放,塑料袋却掉到了地上,砰地爆开,水溢了一地,迅速渗进全是沙质的土里。老太婆匍匐于地,舔那地上的水迹,随后,一头撞到墙上,当即头破而亡。

老太婆的死在这一带山里引起极大的震动,人们将心比心,沉浸在悲哀的阴云里。

后来有人说,那孤老太婆竟是许莲大姐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