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今晚来,还有件重要的事情。”青云子垂下眼帘来,灯影之中,只觉他眼睫下的阴影凑成一方黑暗,看不清。
玉真没来由的心里便是咯噔一跳,“师兄,还有什么事?”
青云子转身,青衫盈动黯淡灯影,“玉真,你一定要坚强。西北战报,柏弧他……”
仿佛电光劈过,玉真便是一抖,“柏弧?师兄,你说他怎么了?”
青云子霍地转身,双眸凝望玉真,“这其实是一份绝密的战报,皇上显然背着你,不过我却在给皇上进丹的时候见到了……”
“到底怎么了,师兄,你说啊!”玉真急了。有什么战报是李隆基要特地背着她的?
青云子垂下眸子来,“柏弧此去乃是为了调停我大唐与小勃律之间的关系。小勃律此时表面已经再度臣服,但是他们却向吐蕃发出了求亲的申请,所以吐蕃又怎么会甘心让柏弧到达小勃律?”
玉真急了,“师兄你是说吐蕃会对柏弧不利,对吗?可是就算如此,柏弧却也应该有办法应对,不致出什么问题的呀!”柏弧是谁呢,他是青丘之狐啊,吐蕃人就算骁勇,却也不过是肉眼凡胎啊,又岂能伤害到他?
青云子伸手握住玉真的手腕,微微用力,“他的身份,你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你知道的却不是全部。这个世上,万事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纵然凡人伤不得他,可是吐蕃人信奉的神祗却不同于我中土……”
玉真心下巨震,“师兄,你想告诉我他受伤了,是吗?”
青云子凝眸,“他,死了。”
-
哈,真可笑,师兄何时这样会讲笑话了?玉真望着青云子便压抑不住地笑开。
直到门口的宦官提醒青云子在玉真房中太久了,玉真还在一直笑着。
今天是什么日子呢?新年元日啊,新的一年刚刚开端,谁能想到就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以为阿九不过是今日刚刚离京,以为她还有时间在宫内细细地安排,好能逃出宫去;却没成想,根本她已经失去了这样做的所有的必要!
一日之内,竟已生死永隔!
他御风而去,甫至西域,便已被吐蕃派出的邪异之人劫杀!
玉真只觉想笑,仿佛心底涌起的每一点悲伤,溢出唇际却都化作了笑声。
她奔进雪野里去,望华清宫里独有的“飞雪凝霜”的景色。本是天地飞雪,却因为华清宫里有多眼天然温泉,温泉水被引入凿空的宫殿墙壁,用以宫殿取暖,所以墙壁便都是温热的。雪花落上墙壁便会化成霜,整个宫殿看上去仿若琼林玉宇,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纯净的地方。
可是这样的纯净,又如何掩盖得了其下的肮脏?
谁能说柏弧的死,就全然与李隆基无关?
只要柏弧在一天,她便一天都不会甘心留在宫里。那本已对柏弧心中充满了疑虑和忌惮的皇帝,又如何不正好趁机除掉他?假手他人,借刀杀人,纵然青丘问起来,也有足够的理由搪塞,这是,多好的手段!
今夜无月,空余天地苍茫。玉真踯躅在雪野里,茫然四顾,只见身畔飞雪飘零。
一片又一片,纯白清雅,随风轻落。只是不知,哪一片才是他,寂寂的魂魄?
-
大殿里,灯光氤氲。龙帐低垂,李隆基终是逃不过年迈的真实,空空地在寒凉的空气里咳着。
玉真含笑而入,身畔伴着一个低垂了粉颈的宫女。
待得两人一同施礼,那宫女方才扬起面孔来。
隔着长长垂落的帐幔,李隆基望见玉真便是一怔。灯影摇曳之中,李隆基自觉老眼昏花,忽地不敢确认,跟在玉真身边那个浓丽动人的女子究竟是谁。
眉眼都是极为熟悉的,他曾经执着那一幅东海带来的图画一遍遍地描摹,想要穷尽天下也要找到这副眉眼,却——眼前竟然有两副这样的眉眼。这般地并列在一处,让李隆基一时间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真正想要找的……
跟在玉真身边扮作宫女的人,自是杨玉环。
她们两人的面貌本就是八分相似,只是一个浓丽若牡丹,一个清雅似幽兰,如今这般的浓丽与清雅并于一处,让李隆基只觉眼前纷纷绕绕,恍如误入丛花林中,一时被晃花了眼,倒分不清自己想要采撷的究竟是哪一朵芬芳。
“皇上,难道不希望妾身来吗?”帘外的女子柔媚轻呼。
李隆基恍惚,试探着叫了一声,“玉环?”
“咯咯……”银铃一般的笑声溢开,玉真走上前来扶住李隆基,“皇上……看玉真给您把谁给带来了呢!”
李隆基心底忽悠一热,急忙扬声,“玉环?竟然是你么?”
杨玉环笑着娇媚福身,垂首之间胸前凝脂一般的柔腻尽皆曝露在李隆基眼前,“皇上……终于认得臣妾了……”
李隆基一时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便问玉真,“玉真,这是……”
玉真笑,“皇上,玉真初进宫的时候淘气,仰慕大明宫的皇家气度,便整个宫里去逛,结果巧遇了杨姐姐。皇上您也知道,玉真与杨姐姐面貌相似,所以便格外对杨姐姐好奇呢。”玉真娇羞笑着,“杨姐姐那时正巧患病,肌骨消瘦。可是奇迹出现了,一个月不见,玉真再度见到杨姐姐的时候,杨姐姐竟然重复青春呢!”
玉真眸光静静,“皇上,您说,是不是返老还童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在杨姐姐的身上了?”
李隆基眯起眼睛望杨玉环,眸子里闪烁起一种近似贪婪的光,“玉环,你是如何做到的?!”
-
“皇上……您怎会又将杨玉环留在身边?难道不怕……”高力士翌日惊惶地望李隆基。
李隆基冷笑,“不过是个女子,又能如何?!就算她再度回来有二心,但是朕不过想要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奇迹便够了!”
那幅画上的女子注定是他通往长生不老的途径,而那个明明已经被他耗干了的杨玉环又能再度青春而来,那么便证明,这个女人身子里定然还有他没有找到的奇妙……
难道曾经,竟然是他错了?
他想要的人真的就是杨玉环,而并非玉真?
李隆基冷冷望向西北天际。乌云横堆,绵延千里。
当年杨玉环初进宫的时候,李隆基寄希望于柏弧。毕竟狐族拥有千年寿命,他以为柏弧会被杨玉环美色所迷,进而两者交.合,然后杨玉环便可吸收了柏弧的精华,继而再过渡给他……却哪里成想,柏弧竟然只用梦境的法子虚与委蛇,调.教了杨玉环,却没跟她真的行事!否则杨玉环又怎么会那样快便被他给耗干?
那个狐妖,越发地不听话了。当年为了赢了武氏,为了打败太平公主,他需要柏弧的帮助,所以愿意低下身段来顺着柏弧……可是此时却已不同,他才是天下之主,他才是人间帝王!纵然是青丘,又岂能凌驾于他之上,甚至不听他的话?
不听话的臣子,不论是谁,他都只能给他们安排一条路……
饶是自己亲生的儿子、那贵为储君的太子,又能如何呢?
这个天下都是他的,他没什么舍不得。
-
武惠妃咬牙切齿地望着玉真,曾经风华绝代的美貌终究也落了老态,“你还敢来见本宫!”武惠妃一个茶杯掷出去,热水泼上了玉真的鞋尖,“本宫对你好言相劝,可是你不但不听,却反倒将杨玉环再度带回皇上身边!”
对杨玉环,最恨的人自然是武惠妃。自己亲自为儿子寿王李瑁选的妃子却有一天成了自己头号情敌,这当然是这位则天武后的后代所无法容忍的事情。
玉真微笑,不在乎足尖那一点灼痛,“惠妃娘娘,请容玉真说几句话。当年的杨玉环,玉真相信惠妃娘娘也是知道她是必死的吧?”当年的李隆基定然是命了高力士将其除去,否则莲花汤中乍见杨玉环时,皇帝怎么会那样惊惶?
又或者,就算是皇帝不想杀杨玉环,武惠妃却又如何可能不趁机下手呢?
玉真没有抬头,望着那一个跌落在地毯上的茶杯,“可是,她却又怎么侥幸活下来?试问这宫廷里,会有谁念着旧情,保护下杨玉环来?”
玉真静静抬眸,眸光清冽,“唯有一个人吧:曾与杨玉环有五年的夫妻之情,少年相伴深情难忘的——寿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