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昶和许景澄的第二封奏折于同年七月八日呈上,内容如下:
窃自上月二十四日,德国公使克林德途遇枪毙之后,该匪遂攻击各国使官。提督董福祥所统甘军,尤与之声势相倚,狼狈为虐。使馆附近居民,遭池鱼之殃者,不可胜计,东城一带京官私宅劫掠殆尽。
该匪既以仇教为名,波及使馆,复以攻使馆之故,波及官民,辇毂之下,任令乱军乱民,纵横荡决,伊古伊今,实为罕见。
匪徒初攻使馆时,莫不谓旦夕间便可刬除,董福祥且屡以使馆尽毁告矣。今已二十余日。洋兵死者寥寥,而匪徒骸骼狼藉,遍于东交民巷口。平日妖言惑众,自诩能避枪炮之术,而今安在?夫以数万匪徒,攻四百余洋兵所守之使馆,至二十余日之久,犹未能破,则其伎俩亦可概见,尚得恃血气之勇,收御侮之效哉?
若云真义和团确能为国宣力,其寻衅焚杀,皆依附其间之伪义和团所为,一类之中,既分真伪,扰乱已极,且既容附人之伪者,无恶不作,则真者亦非善类可知。
况历奉严旨,禁止持械寻仇,焚毁劫掠,并令解散出城。该匪竟置若罔闻,横行如故。无论真伪,总之藐视王法,均为冥顽不灵,罪在不赦。愈抚则愈众,愈纵则愈骄。
臣等前次奏请专责成大学士荣禄,用且剿且抚之法,未蒙俞允施行。今祸乱日亟,愚妄之见,尤不敢不冒死渎陈于圣明之前。伏以春秋之义,两国构兵,不戮行人,泰西公法,尤以公使为国之重臣,蔑视其公使,即蔑视其国。兹若任令该匪攻毁使馆,尽杀使臣,各国引为大耻,联合一气,致死报复。在京之洋兵有限,续来之洋兵无穷。以一国而敌各国,臣愚以为不独胜负攸关,实存亡攸关也。我国家与泰西各国通商,垂六十年,准其各省传教,平日教民倚势鱼肉乡里,以洋教士为护符,地方官或者希图了事,抑制平民,亦所不免。民心怨愤,仇视教民,是皆臣等办理不善,贻害至今,负罪实甚。臣等何敢谓民教相仇,其曲全在于民,特任令自相报复,殊失国体。譬如乡里之间,两家有隙,而子弟童仆,肆行斗狠,毁邻居之室,而杀其阍人。为家主者,不能禁止,而邻居之诘问,必不向子弟童仆,而向家主。为家主者,又安得以子弟童仆不守约束而置身事外?以小喻大,其理相同。
且泰西各国之教,有宗天主者,有宗耶稣者,传天主教者曰:“神甫”,传耶稣教者曰:“牧师”。该匪亦不辨所传何教,统以洋教呼之。而俄国向宗希腊,日本向宗佛教,该国从无入内地传教之事,该匪更不知何国有传教之人,何国无传教之人,见异服异言,统呼之为毛子,锐以猕薙为快,无论势有所不能,理有所不直。且我出洋各使臣,非衔命而出者乎?若各国以我杀其使臣,而不胜忿忿,先杀我使臣以偿之,是直易刃而自杀其使臣也。朝廷方赐各使馆蔬果米麦,以示怀柔,“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该匪仍倚骄将(董福祥)为护符,肆行攻击,外人转疑朝廷阳款阴袒,谓非纵令恣意凌铄,其谁信之?
夫使馆无恙,将来与各国复归于好,各使臣受皇太后皇上厚恩,自当激发天良,剖言祸之肇自拳匪,猝不及防,非朝廷姑息所致,释其本国疑忌之心,事半功倍,转圜较易。若使馆尽毁,使臣尽戮,则我皇太后皇上此时怀柔之恩,外人无从从而知之,欲释于各国,虽百喙亦无从解免。今各国纷纷调兵,以代剿匪为词,疑之者谓趁机窥窃,信之者谓其心无他,臣愚莫测其
注释:① 出自《论语》。究竟。而拳匪种种无法,早当痛剿,已不待外人谆请,更何待外人代庖?
臣愚请保全使馆为将来转圜地步。一面严旨切责董福祥,饬令甘军悉行退扎城外,不许重至东交民巷,比昵匪徒,向各使馆攻击,违者即行正法,使兵匪相离,匪势较弱,则剿除羽翼较易。一面仍请责成大学士荣禄,克期将拳匪一律驱逐出城,以救燃眉之急,再图剿洗,永杜后患。
臣亦知飞蝗蔽天,言出祸随,顾念存亡呼吸,区区蝼蚁微忱,不忍言,亦不忍不言,是用冒死具奏,伏祈皇太后皇上圣鉴。
以下为袁昶与许景澄三道奏折中的最后一道,于1900年7月23日上呈,摘选如下:
奏为密陈大臣信崇邪术,误国殃民,请旨严惩祸首,以遏乱源而救危局,仰祈圣鉴事:窃自拳匪肇乱,甫经月余,神京震动,四海响应,兵连祸结,牵掣全球,为千古未有之奇事,必酿成千古未有之奇灾。
昔咸丰年间之发匪捻匪,负嵎十余年,蹂躏十数省。上溯嘉庆年间之川陕教匪,沦陷三四省,窃据三四载,当时兴师振旅,竭中原全力,仅乃克之。至今视之,则前数者为手足之疾,未若拳匪为腹心之疾也。盖发匪捻匪教匪之乱,上自朝廷,下自闾阎,莫不知其为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为大员,谬视为义民,不肯以匪目之者。亦有知其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无识至此,不特为各国所仇,且为各国所笑。查拳匪揭竿之始,非枪炮之坚利,战阵之训练,徒以“扶清灭洋”四字,号召群不逞之徒,乌合肇事,若得一牧令将弁之能者,荡平之有余。前山东抚臣毓贤,养痈于先,直隶总督裕禄,礼迎于后,给以战具,附虎以翼。夫“扶清灭洋”四字,试问何从解说?谓我国家二百余年,深恩厚泽,浃于人心,食毛践土者,思效力驰驱,以答覆载之德,斯可矣。若谓际兹国家多事,时局艰难,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为安,扶者倾之对,能扶之即能倾之,其心不可问,其言尤可诛。
臣等虽不肖,亦知洋人窟穴内地,诚非中国之利,然必修明内政,慎重邦交,观衅而动,择各国中之易与者,一震威棱,用雪积愤。
设当外寇入犯时,有能奋发忠义,为灭此朝食之谋,臣等无论其力量何如,要不敢不服其气概。今朝廷方与各国讲信修睦,忽创灭洋之说,是谓横挑边衅,以天下为儿戏。且所灭之洋,指在中国之洋人而言,抑括五洲之洋人而言?仅灭在中国之洋人,不能禁其续至。若尽灭五洲各国之洋人,则洋人之多于华人,奚啻十倍,其能尽灭与否?不待智者知之。不料毓贤、裕禄,为封疆大吏,识不及此。裕禄且招揽拳匪头目,待如上宾,乡里无赖棍徒,聚千百人,持义和团三字名帖,即可身入衙署,与该督分庭抗礼,不亦轻朝廷羞当世士耶?静海县之拳匪张德成、曹福田、韩以礼、文霸之、王德成等,皆平日武断乡曲,蔑视官长,聚众滋事之棍徒,为地方巨害。其名久著,土人莫不知之,即京师之人,亦莫不知之。该督公然入诸奏报,加以考语,为录用地步,欺君罔上,莫此为甚。
又裕禄奏称:“五月二十夜戌刻,洋人索取大沽炮台屯兵,提督罗荣光,坚却不允,相持至丑刻,洋人竟先开炮攻取,该提督竭力抵御,击坏洋人停泊轮船二艘。二十二日,紫竹林洋兵分路出战,我军随处截堵,义和团纷起助战,合力痛击,焚毁租界洋房不少。”臣询由津来京避难之人,佥谓击沉洋船,焚毁洋房,实属并无其事。而我军及拳匪被洋兵击毙者,不下数万人,异口同声,决非谣传之讹。甚有谓:“二十日洋人攻击大沽炮台,系裕禄令拳匪攻紫竹林,先行挑衅”等语。此说或者众怨攸归,未可尽信,而诳报军情,竟与提督董福祥诈称使馆洋人焚杀净尽,如出一辙。董福祥本系甘肃土匪,穷迫投诚,随营效力,积有微劳,蒙朝廷不次之擢,得有今职,应如何束身自爱,仰答高厚鸿慈?乃比匪为奸,形同寇贼,迹其狂悖之状,不但辜负天恩,益恐狼子野心,或生他患。
裕禄屡任兼圻,非董福祥武员可比,而竟昏愦乃尔,令人不可思议。要皆希合在廷诸臣谬见,误为我皇太后皇上圣意所在,遂各倒行逆施,肆无忌惮,是皆在廷诸臣,欺饰锢蔽,有以召之也。
大学士徐桐,索性糊涂,罔识利害;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刚毅,比奸阿匪,顽固性成;军机大臣礼部尚书启秀,胶执己见,愚而自用;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居心狡狯,工于逢迎。
当拳匪甫入京师之时,仰蒙召见王公以下内外臣工,垂询剿抚之策。臣等有以团民非义民,不可恃以御敌,无故不可轻与各国开衅之说进者。徐桐、刚毅等竟敢于皇太后皇上之前,面斥为逆说。夫使十万横磨剑,果足制敌,臣等凡有血气,何尝不欲聚彼族而歼旃。否则自误以误国,其逆恐不在臣等也。
五月间,刚毅、赵舒翘奉旨前往涿州,解散拳匪,该匪勒令跪香,语多诬妄。赵舒翘明知其妄,语其随员人等,则太息痛恨,终以刚毅信有邪术,不敢立异,仅出告示数百纸,含糊了事,以业经解散覆命。既解散矣,何以群匪如毛,不胜狝薙?似此任意妄奏,朝廷盍一诘责之乎?
近日天津被陷,洋兵节节进逼,曾无拳匪能以邪术阻令前进,诚恐旬日之间,势将直扑京师。万一九庙震惊,兆民涂炭,尔等作何景象?臣等设想及之,悲来填膺,而徐桐、刚毅等,谈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长城之恃,盈廷惘惘,如醉如痴。亲而天潢贵胄,尊而师保枢密,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闻亦设有拳坛,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刚毅等。徐桐、刚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是徐桐、刚毅等,实为酿祸之枢纽,若非皇太后皇上立将首先袒护拳匪之大臣,明正其罪,上伸国法,恐廷臣佥为拳匪所惑,疆臣之希合者,接踵而起,又不止毓贤、裕禄数人。
应请旨将徐桐、刚毅、赵舒翘、启秀、裕禄、董福祥、毓贤先治以重典,其余袒护拳匪,与徐桐、刚毅等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应得之罪。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庶各国恍然于从前纵匪肇衅,皆谬妄诸臣所为,并非朝廷本意。弃仇寻好,宗社无恙,然后诛臣等以谢徐桐、刚毅诸臣。臣等虽死,当含笑入地。无任流涕具陈,不胜痛愤惶迫之至,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