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偌大的正屋里只剩下余刚正和高锦程两个人时,余刚正走向红木写字台的后方,稳稳落座在黄花梨的太师椅里,带上金丝花镜,双手自然的落在写字台面上,轻轻交握。
“锦程啊,过来坐。”高锦程闻言,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激动心绪,缓缓走到余刚正的对面,欠着身子坐在了红木凳椅上。
余刚正借着台灯的炽白光线,将这个隐忍极深的年轻人上下打量。女儿余姗姗虽然有些任性,可怎么说也是黄花大闺女,嫁给高锦程,还是这样一个有过婚史的男人,余刚正起初是坚决反对到底的。
后来架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又把亡妻搬出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且他跟这个鞍城副市接触过几次,总体来说小伙子还算不错。
俗话说,宁破十座庙,不撞一桩婚。虽然他们余家并不需要再去巴结什么高干权贵,可只要是女儿喜欢,他就算再不同意,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放手默许的境地?
高锦程平时在外面也算是被人前呼后拥,可每次与他这个老丈人单独相处时,总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挤压着他的肺部,让他呼吸不畅,甚至嗓音也不禁发紧,就像现在。
“爸,今天我去基层走访,没照顾好姗姗,对不起。”高锦程将视线别向一侧,不去正视余刚正探寻的目光。
时间静默了半晌,高锦程不禁微微抬目瞄望,却发现余刚正如炬的目光,依然紧锁在自己的脸上,终于……余刚正又是大叹了口气,才缓缓开口。
“锦程,至于你跟夏蔓之间到底是怎么样,我想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做这种拖泥带水的事情。”拿起手边的青花瓷杯,啜呷了一口清茶,将茶杯放下,才又继续未完的话。
“白天的事,我想姗姗肯定也是有错在先,可毕竟是我疼爱的女儿,你也知道,姗姗的母亲,走的早,我一个人将她拉扯大,总怕给她的爱不够。可哪一个父母不是自私的呢?即使知道是自己女儿有错,也不忍心责备。你明白吗?”
高锦程心里微哂,他明白,他怎么不明白?就是说她余姗姗犯了天大的错,有这个有权有势的爸爸撑腰,就是一片万里无云,活该别人家的孩子就得被她欺负甚至被打。
他很早之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个世界不相信背影,只相信背景。
余刚正见高锦程没有什么反应,可脸上隐忍未发的表情,余刚正还是没有错过。毕竟还是血气方刚,也许心里会有各种疑问和呐喊,可终究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末了,从写字台下端的抽屉里,余刚正拿出一个鼓鼓的白色信封,轻轻的推向高锦程的面前,高锦程略一挑眉,“父亲,这……”,“锦程,这里是一万块钱,替我捎给夏家姐妹,姗姗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她们原谅。”
高锦程很想说,人的自尊就值这区区一万?可也明白,余刚正做出这样的低姿求和态势,也是不想再围绕这件事,展开没有必要的讨论。
毕竟,将心里对一个人的轻视,以这种恩舍的方式表达,是一种温柔的暴力……
离桑一个人,被扔在了城郊千南区,笔直中通的宽敞大路,竟是悄无声息,如入无人之境。而离桑,就像天地间的一抹孤魂,孤零零的耸立在其间,遗世独立。
月色清冷,孤傲的身姿,被拖拽出一抹斜长。离桑乜着凤目,满是对自己的讥诮之意。可笑可叹,她来到这个异世国度,举目无亲,入目尽是些似曾相识,偏偏又想五门八卦一般,找不到阵眼,走不出方向。
现在,又沦落到这步田地,人家大手一挥,你离桑就得乐意至极的去充当一个替身,一个傀儡,一个不能有自己意识的玩偶;人家淡然两语,对你弃之如敝履,你还得平静无波的表示欣然接受!
凭什么?离桑驻足不前,双手紧握成拳,他晏璟南凭什么要干预她的人生?“哈哈哈哈,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离桑甩掉脚上的木屐,这种东西真是穿不惯!还不如赤足踏地,来得舒坦。
漆黑的路上,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悠远山麓,苍山如黛,如魅似幻。隐藏在巨大的黑幕里,满是神秘和伺机而动。
对这里的一切本就不熟,偏偏又被扔在这不毛之地,离桑楚然一笑,思考自己是该凭天由命,还是努力走出个别有洞天。
路面上的凉意,丝丝扣扣的往脚心里钻,然后沿着小腿经脉,一路游走在身体的四肢百骸。离桑越往前走,越觉得心悸,索性一撩衣衫下摆,侧坐在地。
一袭白衫,如浓墨丹青中的一笔留白,虽然微乎其微,却变成这个夜里唯一的色彩。
离桑轻抚了抚自己的长发,好像从她醒来之后,就一直挣扎在辩解与猜忌中。她是离桑,她是离桑,可好像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是这具身子的原主。
可她天生反骨,越是不得,越要强取!人们都道她不是她,那她就偏偏要让天下皆知,她是她!切只是她!
这样的安静,人的心事无疑是躲藏不及的。离桑握紧的素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反反复复最后竟然只能无助的摊开。
她想到了爹爹,想到了离洛,也想念起曾经在良国的日日夜夜,可那些唾手可得的幸福,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总是跟她玩着你追我逃的剧目,最后……竟然真的消失不见了……
对于晏璟南,离桑心里的恨意,从未削减过,就算他不是杀死妹妹的凶手,可单单是与那个南璟皇帝一样的面容,每每目睹,只觉胸口隐有浊重之气,徘徊其中,郁郁不得,终是难以放手。
就算她想将这段家仇暂且放置一旁,可现如今这个叫晏璟南的男子,也并不待见自己,点滴相处,离桑能够从晏璟南的态度里看出,他对于自己的看法。
离桑莞尔一笑,她就是一个类似于鸡肋的存在,而晏璟南的心理则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独坐在路间,轻轻吹起一阵夜风习习,泛起的阵阵凉意,让离桑忍不住屈膝抱起双臂,现在是几时了?看着天色,应该是刚过申时。出神之际,只觉天边一抹银光乍现,离桑微眯美目,顾盼之间,耳中又听闻一阵轰隆。
春雷滚滚,夹带着如酥春雨,风驰电掣般的造访尘世间。不多时,离桑已经衣衫浸湿,可这不比荒郊野外好多少的地方,寻一个避雨之处,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罢了罢了,索性就这样淋雨而眠,也不枉快哉!只是……离桑伸手接住这漫天雨帘的缤纷流苏,都云春雨贵如油,可她跟离洛,曾经在这样的雨景里,被逼至走投无路!
阖起双眸,离桑微仰下颌,让丝丝涓涓的雨水,将她冲洗的清醒!总活在半梦半醒之间,这样如身陷泥淖般的生命,纵是复生,又有何意义?
“洛洛,姐姐好想你……若是你能在我身边,纵是龙潭虎穴,姐姐又有何惧?”离桑的眼角,缓缓流出一行清泪,却被雨水转瞬吞噬,继而消失在这瓢泼的风雨里。
倏然,远处点点光亮朝着自己移近,离桑迷蒙着尽是水色的双眼,雨水打进眼里,泛着苦涩的刺痛,终于光芒大放,那束不转不移的光线,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车门被打开,一双纤尘不染的手工皮鞋,毫无怜惜之意的踏在雨水里,来人即使行动匆匆,仍不忘记优雅。
脚下碾着水花,来到离桑面前,这女人像一朵凋零的白玉兰花,整个花朵被浸湿在雨水里,来者微微倾身,神态嘲讽,“打算坐到什么时候?走了。”见离桑怔愣没有反应,也不以为杵,略一躬身,将离桑拖了起来。
深深浅浅的呼吸声,交错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就好像她一直怀揣的那个梦,那些个思念,终于被撕扯尽碎,再无袅声……
梦不成,无此声……
冷卓把离桑半拖半抱进车里,入手的触感,满是冰凉。离桑心里粉饰一层自嘲,好像每次在她雄心壮志之时,扬言要如何如何之际,势必都会有一个冷姓男子,“辅佐”在自己身侧。
在大良时,是冷千仇。在这个叫鞍城的地方,是冷卓。
砰的一声,冷卓将自己这边的车门关好。漫天哗啦的雨声,被密闭严实的车门,隔绝在外。静谧的空间,让离桑有些局促,有些事情,即使明知不是那般,却还是想开口求证。
就像……前几次那样。“冷公子,你可曾还有一个名字,叫冷千仇,并且亲手杀死过一个舞姬,叫离桑。”淡淡的眉眼,淡淡的语气,连呼出的白气,都是淡淡的氤氲。
冷卓将湿透的外套,随意的扔在车后座。侧目好笑的看着离桑,“你在说什么?难不成淋雨还把你淋傻了?”仿佛为了验证效果,冷卓还把手心贴在离桑的额头,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发烧了。
离桑轻轻一侧头,便躲开了冷卓的碰触。冷卓也没真想对她怎么样,不过倒是有些玩味儿,这女人是真不知道他的身份,还是故意玩的这出疏离把戏?
要知道,能接下他们冷氏文娱投资的剧本,至少都是一线明星,像Keshe这样级别的,也许对于别的剧组来说,是尊神,可在他冷卓眼里,不过尔尔。
离桑将潮湿的长发,随意的拢在一侧,露出小巧的耳珠,有些朦胧的美。冷卓左手搭在车窗棂框上,撑着额头,侧目看着离桑,竟一时看不出造作之势。
人淡如菊玉如烟,这七个字,倏然闯进了冷卓的脑海里。尽管他曾经去殡仪馆求证过,这女人确实是从Keshe的棺柩里“崛起”的,可怪力乱神这样的事情,没有亲眼见,还是可信度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