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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我心中的那座大山(3)

他回到家依旧微笑着,用慈爱和坚定呵护着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庭。在北沙窝,父亲除了大会小会的批斗外,还免不了受一些民工和恶人的欺负,有时连正常的吃住也成问题。面对非人的折磨,面对极为压抑的环境,父亲的话更少了。他每天沉默于工作岗位上,仍踏实、认真,把精力投入到所承担的工作中。几年里他喂的猪未病死一头,他看护的林未丢失一棵树木。附近农村有些人想占点便宜,但无法下手,久而久之,他们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这种敬业精神:“林场找了老段看林子,算是找对人了。”一个星期天,轮到父亲休息,父亲怕护林房的门被人撬走,深夜12点喊醒我,步行十几里,去林场将门板卸下背回来,星期一上班后又重新将门安好。家里冬季烧炕需要木柴,我和二哥经常去城外拾散落在路边的麦柴稻草,但父亲从来都没从林场给家中拿回一根柴棒子。寒冷的冬天,屋内太冷了,母亲和父亲说起这事:“让孩子去你那里背点柴行不?”父亲一声不吭。父亲的脾气母亲是深知的,母亲再也不敢吭声了。在冬天,父亲拾起被风刮在地上的几粒沙枣,回到家后,从洗得发白的蓝中山装衣袋里掏出,默默地放在我小小的手里。有时父亲掏出几块用蜡纸包裹着的黑硬的水果糖,分发给我们兄妹。每当这时,我看到父亲是那么的慈祥。

1969年,造反派们对父亲和一些老干部的迫害又升了级。父亲被发配到内蒙古上海庙去看羊场。风天雪夜,气候寒冷,生活条件比灵武北沙窝林场又差了很多。那里没有人烟,只有羊群陪伴着父亲。放寒假后,母亲让我去看父亲,我搭车去了一趟内蒙古上海庙。父亲那里,没有什么新鲜菜,只有苦水做的黄米饭。父亲一辈子不会做饭,所以无法吃上一顿面条,每顿不是死面饼子,就是半生不熟的米饭。厨房里放着半罐咸菜,四壁皆空,唯有沙土积成的灰垢和到处悬挂着的蜘蛛网。看到父亲在这种困苦的环境里生存,我心中万分痛楚。可怜的父亲,1936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7年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在战争年代里和敌人浴血奋战,在和平岁月里辛勤工作,现在年过半百竟成了放羊人。晚上睡觉,父亲很细心地给我掖好被角。我半夜起来小解,看到一闪一闪的火光,是父亲还在抽烟。我问父亲在想什么,父亲咳嗽了一阵,说:“睡去吧,娃娃。”我幼小的心里弄不明白当时父亲在想些什么。多少年过去了,我只能从这样一件事中去寻找着答案。有一天晚上,雪下得很大,我对父亲说:“明天雪肯定很厚。”父亲开门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说了这么一句话:“天总有晴的时候,雪再厚它也会化掉。”十几年后,历史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印证了父亲思索的主题及答案。父亲在内蒙古上海庙羊场待的时间很长。每天清晨,父亲站在高坡上看着羊群出圈,傍晚看着夕阳沉落于荒漠之中。尽管岁月的长河已流过了很多年,但每当我想起父亲当年那种孤独,想起上海庙羊场那种凄怆苍凉的画面,我的内心总是那么揪心似的疼痛。父亲能在这种逆境中生存下去,除了有一种坚定的信仰外,还有大山般的意志和襟怀。

有一天,羊场上来了几个借宿打麻黄的陕北农民。那些天父亲很高兴,和他们说说笑笑,聊一些陕北发生的事情。每天清晨他们出去打麻黄,父亲给他们烧好了水。晚上这几个人回来,那场面非常热闹。他们中间有一个人会做饭,尤其做用沙葱花炝汤的面条,非常好吃。还有一个40多岁的小伙子,陕北民歌唱得非常好听。父亲靠在被垛上,听着那个小伙子唱着故乡的信天游,听着“正月里来是新年,陕北出了个刘志丹。刘志丹真勇敢,他领着队伍上前线呀,真呀真勇敢”,父亲的思绪又回到难忘的战斗岁月里,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微笑。那20多天,是父亲非常开心的日子。寒假很快结束了,我和放羊的农民回家,父亲早早地给我烙好了两个大饼子,剥了两根葱,放进我的书包里。临走时,我向父亲告别:“大大,我出差了。”谁知这句话说错了一个字,我将“差”念作“岔”。父亲慈祥地笑了,摸着我的头,给我纠正:“傻儿子,是‘差’不是‘岔’。”多少年来,这件事我一直深深地记着。走了很远很远,父亲还一直站在那座高高的山冈上,风把父亲那件蓝色的外衣扬起。这种情景,永远永远刻在我的脑海里。

临终悒悒情犹在九九艳阳天,华夏天空乌云散去,神州大地河流冰开,祖国的春天到来了。1979年,党进行了大量的平反冤假错案工作,为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受迫害、受诬陷、受冤屈的同志昭了雪。在这个春天,父亲被平反了,组织上给他恢复了党籍,恢复了政治名誉和工作。他被安排在县工商局工作,负责市场秩序的管理。经过几次大难,父亲的脾气并没有改变,对工作还是那么执著认真。在集市上,为几毛钱的管理费,有时竟和人吵了起来。那时我已经工作了,有时劝他几句,反挨一顿训斥。有一天晚上,他过来找我,让我给算算账,原来是少了几毛钱。我有点不耐烦,说:“你给补上几毛钱,不就行了?”谁知把父亲给惹火了:“你这样的工作态度能干好什么?”絮絮叨叨地好一顿批评。我乖乖地将所有的票据算了一遍,将账对好,才听到“去休息吧”这句话。

80年代初,父亲离休了,享受副厅级干部的政治待遇。灵武县委、政府按照有关政策,给他和一些老干部盖了新的住宅。我们想,这下父亲可以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我们盼着苦难一生、苦尽甘来的父亲能平平静静地安度晚年。谁知父亲离休后更忙了,他担任了灵武县关心下一代协会主席、老干部局支部书记、老年体协主席、灵武法院人民陪审员。面对这样多的工作,父亲反而显得非常轻松,格外精神。特别是在法院里,他参与了几个重大案件的审判,我姐姐劝他:“这些案子都很重大,犯罪分子心狠手辣,你就不要去了。”父亲听后根本不屑一顾,“我打过多少仗,拿枪的土匪官兵我都不怕,我怕他们几个罪犯干啥?”就这样,他继续参与审理案子。同时,他到老干部家走访,带领老干部球队外出比赛,组织老干部学习,应邀到学校给学生们讲革命传统及战斗故事……父亲整日忙碌在他热爱的工作岗位上,年年捧回区、地、县有关部门奖给他的奖状。看着他高兴,我们的心里也非常欣慰。

到了70岁后,父亲最开心的是和孙子们生活在一起。他给孙子们起了很多爱称:“路光头”、“小丑丑”……闲下来给孙子讲故事,买桑葚子、杏子。

他最爱听的歌是《爷爷是个老红军》,每当孙子们唱起这首歌,他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星期天,他领着孙子到南郊的田垄上挖野菜,絮絮叨叨地给孙子讲旧社会野菜救人命的故事。

槐花开时,他立于树下让孙子们摘槐花。冬天,他在火炉边和孙子们一起玩游戏,其乐融融。父亲这辈子是个硬汉子,但在儿女们面前他是一个长者,是一位慈善的老人。在我们成长的岁月里,他教会我们怎样去对待矛盾。他的勤劳、善良、耿直的品德一直都在熏陶着我们。我一次生病住院,听见门外熟悉的咳嗽声,我拉开门后,见父亲满头大汗抱着一个很大的西瓜站在病房门口,那时父亲已70多岁。我爱人生病,他知道我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悄悄地递给我300元钱。我在县建筑公司当架子工时,他在厨房给我母亲多次安顿:“娃娃的活苦,给把面捞干一点。”对于每个儿女的家庭,父亲都非常关心。平时儿子和媳妇吵架,他生气地教训儿子;女儿和女婿生气,他批评自己的女儿。他在晚年对儿女的关心更细心、更具体。1978年秋天,我大病一场,出院回家后,父亲看着我,眼泪在他的眼眶中直打转。看着年迈的父亲难受的样子,我的心也碎了。

1981年的夏天,灵武开始搞城市规划,连着几天画图纸,我未顾上回家。年老的父亲不知怎么回事,着急地来到县建委,推开办公室,喊着我的小名,责问我为什么几天不回家。当时在场的同事很多,我闹了个大红脸,非常难为情。事后,我才明白,儿女在他眼里永远是小孩子。妻子生下孩子后,那时没有电话,晚上我去父亲家,告诉了父亲和母亲。母亲事后埋怨我,应该第二天告诉父亲。我问为什么,母亲说父亲因为有了孙子竟高兴得一晚上没有睡着。

有一年,母亲回老家去探亲,父亲把面和好后给我们蒸馒头,谁知面放进笼屉时啥样蒸出来时还啥样,父亲看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面经过发酵才能蒸馒头。他将“馒头”掰开,看里面熟了,就让我们吃。“吃饱为原则”这句话成了他那个阶段的口头禅。我爱人生下孩子后,由于没有奶水,孩子发育很不好。父亲心疼孙子,搭了个手扶拖拉机到灵武农场他的老战友家,请人家帮忙,买了个奶羊,挤羊奶给孙子吃。他每天为了喂羊,到东门外挖野菜,到一些小树下捡树叶。当看到心爱的小孙子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了,他心里非常高兴。

1984年夏季的一天,几个孙子到父亲身边玩,当时父亲家院子东边机关农场的土墙上有一个马蜂窝,马蜂很多。我的儿子明明不小心被马蜂叮了一下,脸肿得很高。孩子哭着回到家后,父亲看了大怒,找了一根竹杆子去捣马蜂窝。由于马蜂多,很快他的手也被叮了。这个蜂窝位于小路边,家里的孙子及其他小孩上学都得经过,不除掉不行。他不顾我母亲的劝阻,固执地要立即将马蜂窝毁掉。晚间我二哥点着柴火将土蜂窝端掉,他的气才消了。我的小儿子亮亮上幼儿园后,父亲只要有时间,非亲自去接送。看到父亲很辛苦,我告诉他我去接,谁知第一天就因工作忙耽误了。他等不见孙子回来,又赶到幼儿园,看到小孙子在那里哭,心疼得不得了,晚上专门找上门来训斥我。二哥的儿子段霄一岁时,我二哥二嫂为了给孩子断奶,将他送到县大泉农场小住。是夜,段霄大哭不止。第二天父亲听说后心中极为不安,一次次督促我二哥将孩子领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