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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我心中的那座大山(4)

我到县城建局工作后,利用空闲常去看父亲。每次去老父亲家中,他总是给我一点零钱,叮咛早晨吃一点早点,不要空肚子干活。当年,家中的经济并不宽裕,但为了我上班方便,父亲省吃俭用给我买了手表和自行车。他对儿女倾注了爱的心血,但对自己却能省就省,能凑合就凑合。他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常收拾着我们的旧衣服穿。有一次,我扔掉了一双穿破的袜子,过了几天,我看到又穿在父亲的脚上,原来是他让我母亲补好后自己又穿上了。我姐姐家中孩子多,姐夫又不在身边工作,父亲不顾年事已高,不停地往姐姐家跑。他托人从定边往回代买炼乳,一次次送外孙子上学。姐姐的3个孩子,哪一个不是父亲母亲费尽心血给带大的。

在父亲受难的那些年月,为了全家的生活,父亲卖掉了家中唯一值钱的一条栽绒毯,以度过荒年。大哥到了娶媳妇的年龄,父亲和母亲把自己心爱的大衣卖掉,为大哥操办婚事。我小时候爱画画,他节衣缩食,给我买回水彩颜料、纸张,支持我学习。每当我画出一张较为出色的画,父亲总是微笑地拿起来看个不够。一次,二姐的扁桃腺发炎很厉害,他听说磁窑堡煤矿医院的一位大夫手术做得好,就亲自领我二姐到磁窑堡医院做了手术。

1979年我二哥考上大学后,他不顾家中的困难,每月按时寄钱,想尽一切办法支持我二哥的学习。我二哥的婚事确定了后,他想尽办法挤凑了几十元钱给我二嫂买了一台录音机,为她教书、学习提供方便。几十年来,磨难再多,工作再忙,压力再大,他总是以各种方式关心着每个子女的家庭,将他的爱给了每个儿女。1988年秋,我大嫂冯玉莲得了肺癌,为了挽救她的生命,医生先后两次为她做手术。1989年夏,在为嫂子做第二次手术时,父亲也感到身体不适,但他没有告诉任何儿女,自己悄悄地去医院拍片,让子女腾出时间照顾重病人。后来父亲咳嗽加重,还是医院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父亲的肺片上有问题,这时我们才慌了手脚。但父亲仍平静地躺在那里,反而问我和我二哥,我大嫂的手术怎样。

父亲对儿女的感情那么深,那么细腻,他的一言一行都为儿女作出了表率。父亲不但是一个慈祥的老人,更是一个循循善诱、培育我们成长的老师。

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一次下班回家的路上,父亲拾到了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一双毛袜子和几个馍馍,还有几块钱。看着我们眼睛瞪得那么大,饿得那个样子,他并没有将馍馍给我们,而是下午上班时将那个小布袋拿到单位上去交了公。我二哥刚参加工作,在商业局食品公司当营业员,每天回来,父亲总提醒他:“你和经济打交道,一定要小心谨慎,公家的便宜一点都不能沾。”80年代初,一位熟人为了让父亲在落实政策时给他帮忙,一天将几斤羊羔肉送到家中来。父亲看到后,十分生气,不由分说,将那人训斥了一顿。我二哥大学毕业回到县上,在一个部门担任领导后,父亲一看到二哥对下级发脾气就批评他:“说话态度和善一点,要善于做思想工作,要团结人,不要骄傲自大。”父亲耐心、细心的教诲,在我们人生的前进路上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使我们永生难忘。

1989年10月我入党了,那天中午11点多我回家去告诉了父亲,父亲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让我中午在家吃饭。他出门上街买了几斤羊肉,说:“儿子,今天让你妈给你包饺子吃。”吃饭时他还破例地倒上一杯酒摆在我面前。父亲对儿女喝酒抽烟要求比较严,这种情形是极少见的。我喝下了这杯酒,父亲的脸上笑得如同一朵绽开的花,那么开心。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入了党就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了,说话办事一言一行就要约束着自己,要更好地干工作。”

这就是我的父亲,他具有对党的赤诚,他具有父辈慈爱的情怀,他具有大山一样崇高的情操和无私的境界,他刚直不阿、一心为公,他是战火中锤炼出来的真正的共产党人。他的一言一行,他的为人处事,他对儿孙们的关爱,他走过的岁月,让我们做儿女的永远怀念。

1989年7月,经过透视,明显地看到父亲左肺部有一块阴影。我和兄长们商量后,将父亲送到银川医治,我向领导请了假去护理父亲。父亲住在附属医院综合病房,父亲住进医院后的第二天早晨,很多病人都在走廊里同他打招呼,原来这些住院就诊的老干部中有不少都是解放后从三边过来的干部。他们在一起聊天,讲过去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特别是有一次,他们在我父亲的病房里聊天时,父亲讲起一些当年在陕北打仗时的游击战术,我不由得惊叹,战争年代过去几十年,父亲的记忆力还是那么好。父亲在病中,灵武县委书记赵金山、副书记宋保会都去探望,父亲非常高兴,感谢他们在百忙之中还来看他。父亲不愧是一个军人,是一个智者。对于自己的病情尽管我们子女都瞒着他,但是他心里知道得非常清楚。每次化验回来,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没发现什么大病吧。”但回到家后,父亲悄悄地给母亲说:“这几个孩子真傻,我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咋不赶紧准备后事呢?”其实父亲早已知道自己得了重病,而且是现代医学难以治疗的重症。在附属医院住院的一天里,父亲做穿刺检查之后,病情突然发生变化,他大汗淋漓,昏迷不醒。我赶紧打电话,让在灵武的家人将父亲的老衣送来。父亲从昏迷中醒来后,看见我难过,反过来安慰我:“没有啥,如果我有什么大病,不行就动手术,不要害怕。”他在病中还是那么挂念几个小孙子,如果把他的几个小孙子从灵武接来,那是他最高兴的事。他拉拉明明的手,摸摸亮亮的头,喊霄霄几声“小丑丑”,那种慈祥和透骨的疼爱从心灵的深处涌现出来,表现在他那清癯的脸上。

病魔是无情的,随着癌细胞的转移,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天傍晚,由于疼痛,父亲脸上大滴的汗水淌了下来,我喊来了护士,给父亲打了止痛针。过了一阵,父亲慢慢地给我说:“唉,昨天我梦见了你奶奶,我要去服侍你奶奶。你奶奶活着的时候把罪受尽了,我要回去找她老人家去了。”

古稀之年的父亲,在病危时怀念着我的祖母。这位少年时抛下母亲、家庭当红军,几十年戎马倥偬,献身革命事业,母亲去世时都没有见上最后一面的共产党人,在自己的临终时刻讲出这一番话,的确令人心碎。当我的姐姐、哥哥、妹妹全部赶到银川时,我把这个情景告诉了他们,他们全都潸然泪下,有的泣不成声,有的唉声叹气。老父亲的病情,老父亲的话语,让儿女的心如刀搅一般的疼痛。

父亲不愿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有他疼爱的儿女和敬仰他、尊重他的孙儿。那几天,父亲让我将我的旧棉衣拿给他穿,当时我不知为什么。

后来我才明白,他太衰老了,如同一颗参天大树,到了衰老的阶段需要小草呵护,因为棉衣上有我的体温气味,虚弱的他穿在身上等于和儿子睡在一起,所以他睡得踏实。到了生命的最后期,父亲让病魔折磨得瘦骨嶙峋,灵武医院的大夫张明理来看后,嘱咐我们给父亲输一点血以维持生命。我和父亲的血型相同,于是我悄悄告诉我二哥要给父亲输血。我二哥先是不同意,怕父亲知道后难过,后来在我的坚持下才同意了。当给父亲输血时,父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说啥也不输了。我赶紧从另一个病房赶了过去,故作轻松地说:“你看我一米八的个头,身体又这么强壮,输点血怕什么?”父亲在我们的坚持下,虽然输了血,但很久不吭声。细心的妹妹发现父亲紧闭的眼角渗出晶莹的泪水,她在背后轻轻地推了我一把,我赶紧给父亲擦去眼泪。可怜的老父亲只知道心疼自己的儿子,怎么不明白儿女又是多么心疼他呢?过了好长时间,父亲睁开眼睛看着我,那种慈祥的目光,如刀刻在石头上一样清晰,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中。他挥挥另一只手说:“你们赶紧回去,给年高煮两个鸡蛋。”不知是谁按照父亲的嘱咐赶紧跑回家里去了。看到父亲大病在身还体贴着我,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上了,咋那么疼。我捂着嘴跑出病房,在另一间空闲的病房内,泪水忍不住哗哗流出。

1990年春节前几天,父亲已病得很重,我们真担心父亲挺不过去了,但是父亲却穿得整整齐齐,强打精神,每日靠着被子坐了起来。他告诉我们要“贴对联,放鞭炮,你们高高兴兴过年,我不要紧。”年三十晚上,我二哥将写好的春联的内容念给他听。晚上,父亲从窗口看我们在院中点燃鞭炮。年初一,我们把孩子领去给父亲拜年,父亲还一一给孩子们压岁钱。细心的姐姐和妹妹包了几个如桃核大的饺子,父亲还吃了两个,但清瘦蜡黄的脸上不停地往下流汗。我们知道父亲忍着剧痛顽强地和死神在搏斗,用最大的毅力和一种坚强的精神与时间抗争,让儿女过好这个年。1月29日那天晚上,我把屋里的火炉架得很旺,温上一盆水给父亲擦身。父亲已经瘦得很厉害,肩胛骨都突了出来,擦着擦着我忍不住掉下泪来,父亲感觉到了,他声音小但很严厉:“不要哭,不要难过,以后你们的路很长,啥事都要经过,老人迟早要走的。你已经是大人了,记住,你妈受了很多苦,以后好好孝顺你母亲,好好去工作。”1月31日,父亲走完了最后的路程,平静地睡在了儿女的怀里,离开了人世。当我们沉浸在哭声和撕肝裂肺般的悲痛中,我的老母亲非常刚强地说:“不要哭,都给我拿起精神,给你父亲穿衣服,送他好好走。”坚强的老母亲在关键时刻给我们长了精神,使我们从容地面对突来的不幸。

父亲去世后,县上很多领导都来到家中吊唁。隆重的追悼会上,县上领导对我父亲的一生给予很高的评价。那天我父亲住的院子和院后的小道,是一片白色的海洋。父亲的一些同事和他工作过的单位都送来了花圈和挽幛,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悼念着我的父亲。我的朋友曹克强先生精心撰写了一副挽联:“狼烟起,热血赴疆场,戎马半生,耿耿丹心昭日月;雄鸡唱,冷眼看荣辱,冰心一片,铮铮铁骨钦后昆。”这副挽联真实地写出了父亲的一生。

父亲这一生用铁的脊梁抵御着人生中所遇到的灾难和不平,他用自己的信念和追求书写了对党、对人民的忠诚,即使在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时仍坚定着自己的信仰,固守着一个共产党员的情操。他从放羊娃成长为厅级干部,这是他奋斗一生、辛劳耕耘、坚定信念的结果。父亲虽然离开我们已16年了,但是父亲的音容永存。他是大山的儿子,有着大山刚强的风骨,有着大山宽阔的胸怀和高尚的品质,更具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气概。他生于大山,又归于大山,他不朽的精神融汇在茫茫雄伟、高耸入云的大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