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止现在的生活平淡无奇,就算是算上童年、少年时代,基本上也乏善可陈。
尽管,我记忆的方式,就如同我的远视眼一样,讲述遥远的过往反而比讲述现在更显得有条有理,层次清晰。
并且,我叙述过程中的对于细节零碎的完整记忆,常常能把听我讲述的人唬得一惊一跳的。这细节包括当时的季节,黄昏树林的颜色,风中的炊烟,甚至,当时主角的欢颜或者哀婉的度。
在那样的时刻,我丝毫不怀疑听我讲述的对象对我的故事的坚信。同样,我也不怀疑我自己。
再后来的日子,我偶尔对于自己如工笔重彩般斑斓细腻的故事也多多少少地会有些挑剔,但大致上,我还是相信自己的记忆的。
而现在想想,在各式各样的场合讲述时,肯定有矫情夸张的成分被我肆无忌惮地掺杂其中。
就如同我爹吧,我总是不知不觉中,就把他当时从农村发达到城里的那个官职顺手升了三级,而内心却无半点羞愧。说实话,每次这样算来,我都不免审问自己一番。我想:是不是我的每一个故事都是这样被我以三倍的系数加减乘除了一番?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所标榜的那欢乐、痛苦、辉煌、倒霉、传奇以及平淡的一切都要再以三倍的系数反方向加减乘除,剩下的,才是故事本来的样子?
时光,真他妈的牛×!
或许,这也是我不愿更多提起离我最近的日子的真正原因。没有时光粉饰的故事注定是平淡的。
于是,在有些时候,我即使讲述现在,也注定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没有时光做发酵剂的故事,即使我想用柔光用磨砂般绚烂的不烂之舌去修饰,我自己肯定都不好意思,何况,那些见证真相的人,此刻,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瞅着我呢!
还是说我爹吧!进城之前,他就是一农村文艺青年,现在城里的孩子很难理解三十几年前的文艺青年是什么样子,何况是农村文艺青年。
上次谢天笑在星光现场开演唱会,没演唱之前,他先用古筝做开路先锋。那个在烟雾缭绕、五彩斑斓的舞台上时而狰狞时而婉约的鬼魅身形,一下子让我想起我远在天上的爹。在华丽的古筝Solo中,我旋即唏嘘,同去的一著名乐评人见我如此动情,在递给我面巾纸的同时也顺势感慨:谢天笑真牛×,让一向只听蝴蝶爱大米的老任及时补上摇滚课不说,还能感动成这个×样!
我懒得理他,我其实只是想起了我爹,我爹的古筝比他厉害!
说实话,这个评判结果,或许是我一厢情愿的偏袒。三十多年前的我爹那安静悠长的琴声,经过漫漫时光外加我无比思念的外围因素这么一粉饰,自然数倍美妙过跟我没什么私交的谢天笑了。
更何况,星光现场那破地的嘈杂和吹牛皮的声音多少也削弱了那琴声的魅力。而我爹,抚琴的地方是我家乡安静的老屋,我仍然能记得他弹奏时的静谧祥和的气场。那只斑驳锃亮的老琴是我祖上不知哪一辈祖宗开当铺时的死当物件,几辈子过去了,家里人愣是没有一个人会拨弄,就那么一直束之高阁。也就是到了我爹这一辈,这件黄花梨木的器物,才终于拂去尘埃,慢慢地体现出它的作为乐器的价值。
我的记忆五岁左右时就基本上很保值了,大的事件和美好的部分,到现在,回头望去,大致都一览无余。我爹最喜欢弹的曲子是《高山流水》,记得每次他弹奏之前,他那时的发小就要怂恿他在古筝边上点上几支香,说书上都是这么写的嘛!但每每都被我爹断然拒绝,他说,弹琴就是弹琴,点哪门子的香!后来想想,如果把我爹放到现在,他这种排斥包装鄙视噱头的毛病,也注定他不会太走红的。
在我渐渐长大的过程中,我爹在弹奏之余还捎带着给我讲些那琴声里的故事。其中,我对那个叫钟子期和俞伯牙的两个老头你死我活的故事记得格外清晰,只是后来,我对这个故事的理解慢慢走样了,把歌颂知音的部分给淡化了,反而自己添枝加叶地大大美化了讲信用和仗义。而这,也是后来我生活的每个年代基本上都有一帮狐朋狗友的原因之一。
除了古筝,我爹还会,不对,是很会演奏小提琴、二胡、笛子、风琴。这样说吧,除了钢琴之外,基本上没他不会的;而不会钢琴,则是因为那时的农村根本都没人见过那玩意,跟他的音乐天分无关。
有些时候,这些回忆的离奇性让我自己都不免心生怀疑!我想,是不是我不甘心家世平淡,而凭空臆想了那段少年记忆?
而每次回到老家时,大床底下的阁洞里那没了琴弦的小提琴和干裂的竹笛,又旋即给予我肯定回忆的答案。在那样的时刻,我每次都有时空倒置的瞬间轻飘,淡淡的,暖暖的,和一点儿微凉。
我爹也是那种很会唱歌的人。七十年代时,大家基本上都用一个嗓门唱歌,声音越硬朗越斩钉截铁,就越是叫好。
那时,我爹和他的发小们在田间忙活一天后,晚上一般都要到那个有片片荷花的池塘里去洗个澡。在黑压压的夜幕下,大家歌声此起彼伏,有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有唱《解放区的天》的,而只要我爹一开口,大家就一片寂静。那聆听时的虔诚,就像现在我们聆听齐豫聆听神秘园聆听莎拉?布莱曼一样。
我爹经常唱的歌是《敖包相会》、《九九艳阳天》和《美丽的草原我的家》。现在想想,他运用的就貌似是前几年流行音乐协会刚刚创造的那个新词:民通唱法。
于是,即使是当时那些硬邦邦的革命歌曲,被他柔柔地一唱,也变得耐听了许多。所以,我爹基本上就是我们镇上以及周边几个村子上的音乐天王。
再后来一些,我跟我六叔用来区别蒋大为和郁钧剑同时唱过的《十五的月亮》孰好孰坏时,也以此为标准,一致认为,柔一点的郁钧剑比硬邦邦的蒋大为多少好听一点点。
那时,我和大我三岁的六叔已是我们镇上很资深的乐评人了。邻居们进县城买磁带之前,一般都要先找我们爷儿俩咨询一番,而每次,我们都是以自己喜欢的口味给他们列个清单。打发他们走后,我和六叔每次都会缩头耸肩地嘿嘿地窃喜一番,而那些被列进清单的磁带,基本上都是我们梦寐以求却一直没有遂愿的。我记得那时张蔷的《午夜街头》、张行的《一条路》、张蝶的《冰与火》、周峰的《夜色阑珊》、吴涤清的《梅兰梅兰我爱你》等,大都是以这种方式忽悠到手的。而那些歌手,在当时的地位基本上相当于现在的蔡依林、萧亚轩、王力宏!
这是后话。
再说我爹,多年以后,当我把这些经历讲给我一个哥们科尔沁夫听时,他淡淡地说,我爹最爱唱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其实就是他爹写的,我自然无比感慨!连连惊诧造物主的小手竟有这么灵巧,竟是以这种方式凭空拉近了我们一小步。于是之后,我家的家宴上他成了VIP常客,他义无反顾地成了我的"饭粉",而我,也就势成了他的"乐粉"。
做乐评人之前,科尔沁夫跟我一样,也是记者,只是到后来,他越发厌倦了这个胡诌八扯的职业,在辞去一个叫《音乐周刊》主笔的最后职务后,头也不回地做起了职业乐评人。当时,大家大都被他这个冒失选择唬得心惊胆战的,生怕他离开媒体后便会直接被活活地饿死。
要知道,那时候,大部分被称为乐评人的基本上还都是各大媒体说话算数的记者,会不会乐评倒在其次了!只要你能大篇幅发稿帮他们吹牛皮,只要你敢喷着吐沫星子瞎白话,你就是著名乐评人。
说白了,就是你从事的媒体才是王道,而貌似牛×的个人,则大都虚弱不堪。所以到了后来,不少个在自己媒体上猝然失势的家伙,就此在这个光芒万丈的圈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后来偶尔再遇到他们,仔细看时,就怎么看也看不出他们曾是什么乐评人了!
智子疑邻的桥段,被那帮人用这种方式诠释,也不失为一种精彩。因为在最初的时候,怎么看那帮人,他们就怎么像著名乐评人嘛!而今天,他们曾经满口的皇后满口的平克?弗洛伊德以及满口的节奏布鲁斯,都一一见鬼去了。
后来,我再见到科尔沁夫时,他的名片就决绝地瘦身为名字、电话和独立乐评人的简约纸片了。独立,就是跟媒体剥离关系,只评论音乐。我想。
再后来,他做了一系列超女快男以及各大颁奖的评委,好像李宇春那一届好几个后来有出息的歌手都跟他有这种评和被评的关系。反正,他现在红得让我眼红。
这更是后话。
接下来还是说我爹。他最终是怎么丢下锄头进城做了领导的,实在是找不到当时的真正知情者了,但有一点,我敢肯定,是起了决定意义的,那就是我爹的一大堆才华及其出类拔萃的堂堂外表。这么多年来,经我采来采去的那么多天王天后以及海量的一二三四五六线的艺人里,单从相貌上,也就张国荣能跟我爹勉强平分个秋色。
我爹进城之后,其实只是去了县粮食局做了个一般干部,但是,在我后来对别人的讲述中,我一概粗略含混地说成去了县里做了领导干部。我知道,这段记忆,我刻意用了乘法,并且,我用得毫无愧疚之心。因为,我一直相信,如果后来没那么多如果,不用乘法,他也是可以做到那个位置的。
让我一直很纳闷的一点就是,我爹那么深厚的音乐修为,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对我有任何传承,甚至,连简谱都没教我。就算我后来粗略会拨弄几下的吉他和口琴,也是跟一个叫建明的本地才子学来的。
有好几次,我都天马行空地假设一番:如果,当时,我爹能把古筝或者小提琴什么的哪怕传给我一样,现在,我也不至于受这么多洋罪,而最终,还是做了这没脸没皮的娱乐记者。
如果我会小提琴,三十年的沉浸,再加上我能无条件地向包装啊炒作啊什么的做面无羞涩的完全妥协,我再留起长发,蓄上胡子,打上耳洞,我再瘦瘦身……一番折腾下来,没准现在,我就是那男版的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