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时代,大我三岁的六叔基本上算是我的精神领袖。
合伙做农村乐评人是稍微后来的事情了,他最初一马当先率领我闯进的是那梦幻旖旎的美术殿堂。
那时农村的学校里没有什么音乐课、美术课,所以大部分的孩子课外兴趣除了玩尿泥之外,就是没完没了地贫嘴呱舌,或者憨笑着用恶毒的语言相互诋毁咒骂着当唱歌。就算是一竿子到底羞辱到了祖宗八辈,也会随着一声上课的铃声戛然而止,一切恩怨情仇旋即归零。
所以,在那个寂寞的年代,会用白描手法栩栩如生地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六叔和我,自然就成了那个时代的偶像。六叔是最先开始学会画画的,我则紧随其后。那时候爷爷在退休后重操旧业,开起了大染坊,所以,平时要收上来很多的旧书,用来包装那各种各样的散碎颜料。而我们,就是在那些泛黄的线装书中发现各式各样的插图的,于是,就慢慢尝试着模仿着去画。
六叔最开始画的是满脸络腮胡子的张飞,而我则画马超和关公,主要原因是半披半挂的他俩省去了不少画鱼鳞状盔甲的麻烦。
当时,我们毫不怀疑自己是绘画天才,所以起点就比一般孩子高出一截来。当那帮"画商"为零的家伙还用透明白纸蒙在原图上依葫芦画瓢时,我们都已经到了仅仅凭着听一遍刘兰芳讲的评书,就能婉约精致地画出岳云锤震金蝉子的恢宏场面的境界。
到了现在,我仍然能记得岳云用的是八棱紫金锤。为了表示大锤的金属质感,我们那时的处理手法就是在锤和锤把的衔接处,密密麻麻地用铅笔点了很多小点点。就是为了这些细腻之处,常常点得我们手腕子酸疼不已。
那时,每天都有以物易物的粉丝们眼巴巴地等着我们的作品画完最后一笔时,便迅速拿当时最时尚的玩具惶恐忐忑着换到手,然后便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记得最清楚的是一种铁皮玩具熊,一拉它,它手中的两片镲片便乒乓作响。在那个笑点都普遍偏低的年代,仅仅是这一点憨态可掬,就能轻易地引爆欢乐的海洋,那捧腹的夸张劲儿,一点都不亚于在刘老根大舞台看赵本山的小品。
我喜欢的还有一种能连续打响砸炮的玩具枪,这是用白娘子盗仙草换的!那个艰辛啊!先不说她头上乌黑凌乱的发髻(把头发画得稍微凌乱,就表示白娘子曾艰辛地打斗过),光是白娘子脚下驾的一层层云彩,我就忙活了足足两个自习课。
就这样,我跟六叔成了学校里跟现在的SJM里的韩庚和李东海一样红的偶像。屁股后边,自然,每天都簇拥着欢呼朝拜并拿着各种玩具求画的粉丝先民。
而这像迷魂汤一样的梦幻场面,一转眼,已是二三十年前的某年某月某一天了!
再到后来,从连环画的版权页上知道了不少工笔画家的名字,这才细细归类,分头继续学习众家之长,少不更事的我们,大有日后想自开一派画风的勃勃野心!
我们尤其喜欢赵宏本和钱笑呆合作出版的那版《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因为猪八戒外号叫呆子,所以我们一致认定他俩的分工一定是钱笑呆画猪八戒以及一些山山水水,而赵宏本画孙悟空等等。
除了他们,画《杨门女将》的王叔晖和画《穆桂英挂帅》的任率英也成了我们一厢情愿的书上师傅。其实,那时候,我们连他们是男是女都没办法判断。根据名字的刚柔,于是,我们初步判断王叔晖是男的,而任率英是女的。
并且,这种对于师傅的错误性别归类,一直延续到去年的某个冬天的午夜,当时通过科尔沁夫认识了一个给乔任梁做经纪人的叫任静的女孩儿。加上了MSN后,我俩便海阔天空地一阵狂聊,在相互吹捧对方博客的关口,她忽地看到了这段我少年时的记忆,于是她说:那个任率英就是她的爷爷。我惊诧得如同走进了任意门,思绪在时光的两端迅速回荡了几个来回,少年时代和今天的心境在瞬间便中和成一种迷离的状态。我兴奋多于激动地连声感叹: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
那一刻,我注定惊鸿一瞥般泄露了我的天真无邪,我那鲜见的嘴角微微向上的孩子般的笑脸。
而那一次,跟上次科尔沁夫冷不防地说他爹就是写我爹最喜欢唱的歌的那出场景惊人相似,震撼程度半斤八两。唯一多出的是,那天除了遇到我少年时代自任的师傅的后人的喜悦之外,也顺势纠正了那个漫长的错误:王叔晖是女的,而有着相对柔美名字的任率英却是男的!
我们随后的题材,也从白马银枪小罗成岳母刺字小李广花荣等等古装人物,渐渐地尝试着向画紧密联系时代的作品过渡。比如,我们画过在马路上耐心等待失主的活雷锋。为了表示耐心的程度,我特夸张地画了炎热的大太阳,没遮没掩地直射在那个活雷锋的脸上,而那人却愣是没有一点烦躁的情绪,反而还面带微笑。现在想想,那张笑眯眯的脸,有点像SJM里的那个时刻微笑的周觅。再后来,我们也画过英勇救火保护集体财产的好少年等。而在那期间,随着我们日渐声名鹊起,镇上那些家世显赫的子弟们,大部分都和我们先后攀上了乱七八糟的关系,这其中,就包括家里有双卡四喇叭录音机的支书家的四少爷传海。
所以,大凡没事,我们就躲在他家摆弄那台稀罕玩意。磁带我们都不会放,生怕弄坏了,都不敢按上边那排相当复杂的按键,所以只能听收音机。那时候,经常播放的除了那时红遍全国的豫剧《朝阳沟》选段之外,偶尔也有《洪湖水浪打浪》这样的时尚歌曲。而有一次当把天线拔出来后,竟然还能隐约听到台湾娘们温柔甜美的声音,一阵土豆地瓜大豆价钱的黑话播报之后,便开始放歌。
后来才知道,我们那叫收听敌台。尽管前阵子刚刚活捉了"四人帮"反党集团,政治空气缓和了不少,但是,敌台还是敌台,被发现了还是会被活捉的。就算是我们这样的孩子,听敌台如被发现,倒霉的据说是有教唆嫌疑的家长。早年间,我们就亲眼见过,因为儿子不小心用弹弓打烂了领袖像上的眼睛,而作为父母的被呼啸着的警车带走的场面。
后来,当知道了我们曾经是这么冒险后,大家集体都冒了一身冷汗,扼腕后怕。而我们,也就是在那个时期,比同龄的孩子最先知道了邓丽君;同一时期,我们也知道了一个叫张帝的急智歌王。
所以,当那些老实巴交的孩子们还在唱"小小竹排江中游"的时候,我和六叔则早已升级到听《何日君再来》、《小城故事》了。
张帝那时候总是用翻来覆去的那几个调子来回答观众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所以他的歌就统称为《张帝问答》。
后来我和六叔一致认为,那些提问的观众八成是雇佣来的托儿,要不,咋就那么寸呢?!无论观众们提出什么样的问题,也基本上都难不倒张帝。
其中我印象最深的一首歌,就是关于那个如果妈妈和老婆同时掉到河里,问先去救谁的一个很二的问题的。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老婆的概念,所以就感到很是奇怪,莫名其妙的。
到了后来,到了我真正见到那个当年只是在断断续续的敌台里听到声音的张帝时,他已经变成了走在大街上都不会被认出的小老头。而当时和他同时跑各种宣传通告的,则都是那些可以做他孙子孙女的飞轮海、S.H.E和红得一塌糊涂的韩国天王RAIN了!
当那些年轻的记者用陌生的目光审视着这个瘦小老头时,实在想不起他是哪个时代的歌者,于是在拿到车马费之后,便毅然决然地奔赴另外一个或许如同张帝当年一样红的歌手的发布会了。也不能怪他们,张大爷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们中间,大部分的人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呢。
邓丽君当时还有一首歌,前边有句道白,大概是:老板,来碗泡菜!在之后的间奏中似乎还能听到袁大头掷在桌子上清脆萦绕的声音,然后,便是一串应该是RAP的雏形,一种如快板书般的唱词。我和六叔都很喜欢这首歌,只不过,每次在听这首歌听到中间时,就被刺刺拉拉的噪音所淹没,于是我们就在屋里拼命地转动着录音机天线的方向,那急切的感觉,就如同寻找童年时蓦然丢失的邻家小妹。
而多年以后的我,最终还是没能像终于等到了张帝一样等来邓丽君。
待到我从事了这个与她有点相关的工作后,她都离开大家好几年了。
很安慰的一点就是,做这行不久,就采访到了邓丽君同时期同样红透半边天的歌手陈美龄,而她,恰好也是邓丽君的手帕姐妹。
于是,那天我对于陈美龄的采访,最后,也基本上演变成对邓丽君穿越时空的集中打探。尽管这样,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人家陈美龄硬是没有表现一丝的不快,在她淡淡然然的娓娓讲述中,那个我们已经永不能触及的邓丽君那段华丽的昔日,又鲜活重现。
陈美龄讲到了她跟邓丽君一起在演出服上缝制闪闪发光的亮片,都被针刺到过手指,而她就不如邓丽君勇敢。
陈美龄讲到了她和邓丽君在香港一起吃撒尿牛丸时被弄脏了牛仔裤的措手不及。
陈美龄也讲到了青涩的成龙和同样青涩的邓丽君。
那时,刚刚进入这个圈子的我,泪腺和笑点尚还双重脆弱,于是,在整个的采访过程中,我一边欢愉,一边泪泣。
最后跟陈美龄合影时,当我轻轻扶着这个曾经离邓丽君最近的大姐时,恍若间,也如同触到了那个少年时代就曾给予了我斑斓世界的美丽女人。
有时我也想,假如邓丽君也活到了今天这个浮躁的时代,是否,她也会遇到像张帝那样的尴尬呢?
唉!这个圈子也真是变态,一个歌手,非得死去了,才去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