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彩宏的布局,在这一刻全面转化成了危机。这种关联交叉的运作模式,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顺风顺水之时,只要总部调度得当,运筹精妙,系内的关联企业自然可以互为羽翼,彼此扶助,在系内有钱同花、有事同做,对外则展示出一片生机盎然的盛世景象。然而只要危机来临,这种“钱少口袋多”的把戏自然难以进行下去。
在鄢彩宏身陷囹圄之后,《证券市场周刊》的评论员认为:“鸿仪系的企业,实际上都面临着相同的问题:被大股东占用大量资金,为关联公司提供巨额的质押担保,自身的赢利能力不足。”这样的评论正中了鸿仪的要害。
2002年之后,随着鸿仪系产业的扩大,鸿仪大量依靠所属公司相互担保来获得贷款。国光瓷业、张家界、嘉瑞新材三家上市公司的债务规模,随着鸿仪的扩张而水涨船高,其对外担保额早已超过了100%。假如鸿仪能一路凯歌高奏,自然没什么问题,可一旦出现问题,银行收紧贷款,崩溃自在情理之中。
国光瓷业、张家界、嘉瑞新材三家公司所涉足的建材、旅游、陶瓷等领域,都是稳扎稳打、不求暴利的稳健型行业。它们即便在资本市场上业绩不错,也只能用来在各自领域内进行延展,绝不能指望其在短时间内达到一流的产业规模,更不能指望跨行业的快速辐射。它们之间互相输送资金的行为,偶尔为之尚无大碍,但如果连大股东也从中不断抽血,那么这些本就赢利不足的企业,自然就无法正常经营了。更何况像国光瓷业本身就亏损连连,甚至爆出工人因被拖欠工资罢工这样的负面新闻,其自身经营状况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在鸿仪土崩瓦解之后,嘉瑞新材的董事长李健无奈地说:“以鄢彩宏的个性,一旦认准,收购资产的价格往往数倍于其价值。鸿仪的扩张过快,所收购的资产良莠不齐,真正有赢利能力的企业又凤毛麟角。”
企业自身利润不足,自有资金自然就不会充足,经营业绩不佳,鄢彩宏自然也就没什么资格在资本市场上进行再融资;融不到资,鸿仪因为扩张太快而拉紧的资金链就越发紧张、欠银行的钱就没法及时还上;还不了旧款,新贷款自然也就无从谈起……这一系列类似于恶性循环的连锁反应,让鸿仪的资金危机来得格外凶猛。
事实上,鸿仪在资本市场上遭遇资金危机并不是第一次,如同我们所分析的那样,鸿仪不计成本、只求规模、不问管理、只套资金的扩张模式,很容易遭遇此类问题。此前几次出现资金问题,鄢彩宏都凭借关系巧妙地逢凶化吉。据说,他在事后为了感谢上天的保佑,每年除夕都会特别登上衡山,抢烧新年第一炷香,每次花费皆在数十万元。
这当然只是一种象征性的举动,事实上,鄢彩宏正在积极谋求自救。在鸿仪的自有资金已被运用到极致、旗下企业利润有限、银行大门紧闭、股市再融资无力的情况下,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从政府手中拿到新项目,再将其拿到资本市场上变现救命。
鄢彩宏之所以还未乱阵脚,是因为他相信他与当地政府维系多年的关系尚不至于断绝。在他看来,鸿仪之所以有今天,是与湖南政府的大力扶助分不开的。现在,鸿仪面临危机,当地政府自然不会坐视不理。然而,让连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一桩意外事件的发生,断送了鸿仪一切死里逃生的可能。
2004年6月,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吴振汉因直接插手高院案件的执行,引发了他收受贿赂的系列案件。很快,这个曾经“帮过”鄢彩宏大忙的人被中纪委(中国共产党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双规。吴振汉的落马,显然让正焦头烂额的鄢彩宏措手不及。在他与吴振汉的同乡之谊中,实在掺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因此,他所需要面对的便不仅仅是鸿仪的资金危机,还有来自法律的质询与拷问。
8月20日,还在为鸿仪四处奔忙的鄢彩宏突然接到通知,被要求配合专案组“协助调查”。在随后的几天里,鸿仪的几位高层陆续被叫到专案组问话。三个月后,鄢彩宏因涉嫌行贿,被省检察院正式批捕,随后被羁押到武汉的看守所,开始接受进一步的调查。
消息一出,鸿仪早已不堪的局面更是无法支持,几家上市公司的股价纷纷应声暴跌。在鄢彩宏被羁押的16天后,湖南省证监局的稽查小组出现在位于海东青大厦的嘉瑞新材总部里,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立案调查。
此时,鸿仪的高层人士纷纷努力撇清关系,面对媒体与公众的质疑,嘉瑞新材董事长李健解释道:“作为职业经理人,面对强势的老板,虽然有不同意见,但也只有听命的份。”张家界、国光瓷业的董事长秘书则均向记者表明,直到公司被证监会查处,才知道公司原来有如此大的财务黑洞。
是否知道内情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就在不久之后,鸿仪旗下各家企业涉及违规担保、虚增利润及虚假披露信息的行为被一一曝光出来。鄢彩宏的弥天大谎终被扯破。
嘉瑞新材披露,大股东占用资金6.2亿元,为关联企业提供担保10.2亿元,占公司净资产的671%,涉及诉讼的数额高达7.29亿元。
泰阳证券披露,由于鸿仪违规操作,泰阳大批客户资金被拆出挪用,共计12.23亿元,早已超过其注册资本。
国光瓷业披露,大股东占用资金3.7亿元,为关联企业提供担保7.29亿元,占公司净资产的4 860%,涉及诉讼的达到6亿元。
张家界披露,公司共违规担保4.6亿元,占公司总资产198%。
针对鸿仪的银行追债随即而至,并且一浪高过一浪。一家又一家银行开始冻结鸿仪的流动资金,债权公司也纷纷向法院提起诉讼。根据统计,鸿仪系内的企业共有约30亿元的巨额担保,其中诉讼金额超过16亿元,有25亿元是完完全全的债务,涉及面积之广、灾难之重,已经难以估计。2004年11月,湖南省专门成立了处理鸿仪问题的协调小组,目的是“协调处理鸿仪系面临的债务诉讼危机,并摸清鸿仪真实的财务状况”。
时间转到2005年,这桩惊天大案还留下了几缕尾音。
那个昔日在中国资本市场上动辄出手亿万元的鸿仪系已经支离破碎了,其下属各公司经营悉数陷入困境,债务都早已远远大于其净资产。如果债权人坚持逼催债务,便只有破产一条路。临时接替鄢彩宏执掌鸿仪的嘉瑞新材董事长李健勉力维持。他对前来采访的《证券市场周刊》记者说:“公司实在是没有钱了,目前维持正常经营都困难,每一笔报销都要由我这个董事长亲自批复。”
2005年6月,上市公司张家界召开董事会,会议的主题是“应对没有流动资金之困”。据说,到会的董事们均悲怆难禁,会场的气氛极其沉闷。而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国光瓷业也无力自救,董事长秘书罗俊群伤感地说:“国光大概是没什么机会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长沙海东青大厦8层的一间办公室里,起草一份言辞恳切的报告,希望长沙市政府能够提供600万元资金,以解国光“燃眉之急”。
2006年,中国证监会宣布,对鄢彩宏实施“永久性市场禁入”。他昔日的敌人—四方系正式接过了泰阳证券的盘子,并在2008年由方正证券将其吸收,昔日的泰阳证券从此不复存在,这样的结局不禁令人欷歔。
根据后续的报道,鄢彩宏在2007年重获自由。在这之后,他便一直没有停歇过,延续了他一如既往的神秘。在处理完遗留下的债务关系后,他开始将一些当年的旧部联系在一起,密谋着东山再起。据一些与他相熟的业内人士称,鄢彩宏将会依托一些旧日的关联公司,进行新一轮的资本运作,并以此为跳板,重回资本市场。
遗憾的是,直到今天都没有迹象表明,这个曾经引领资本湘军走出洞庭湖的湖南人又重新回到舞台中央,或许,面对新的游戏规则,他还需要时间来适应。
庄技观察
鸿仪的感性策略
中国的股市,实在是一个太感性的市场,因此,它是一个最终只有少数人能够成功的市场。正因为如此,鸿仪在股市上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总是可以把握并成功利用市场中“非理性的狂热”和“非理性的恐惧”的情绪。
从鸿仪对张家界的收购案中,我们可以看到鄢彩宏对于题材炒作的把握能力。他很敏锐地察觉到,2001年前后股民对于“概念股”的欢迎。尽管手法并非首创,但我们必须要承认的是,鸿仪实在是在这一领域做到了极致的庄家。
张家界的重组及摘帽成功,无疑配合了当时最火热的“入世”、“申奥”等概念。在这一点上,鄢彩宏大体预见了未来大盘的总体趋势,并将收购的总体布局和运作周期排布妥当。
另外,单从行情上分析,鄢彩宏对散户心态的理解也非常透彻。彼时的ST张家界已经连续亏损多年,属于“久无出头之日”的垃圾股,烂到一塌糊涂。在散户们看来,这样的股票只有两条路:要么一烂到底,要么重整旗鼓。在这个前途迷茫的时候,只要有一种充满诱惑的前景,只要有一种较为刺激的行情发展方向,哪怕风险充盈,散户们也会放手一搏。鄢彩宏正是抓住了散户这样一种心态,并用舆论加以引导,才最终成功地吸筹了大量散户入市助其一臂之力,最终将张家界重组成功。
在鸿仪覆灭之后,曾经有媒体将其评论为一家感性的公司,这其实包括了三方面的内容,上面提到的内容,就是指鸿仪对感性市场的利用;另一方面,指的则是鸿仪本身。它在资本市场上由小到大,又由盛而衰的过程,充分显示了它身为庄家,动作之大胆、战略之激进、视法规及股东利益为无物的行为,实在是过于感性。
在结构设置上,鸿仪系采用了上小下大的金字塔结构。位于金字塔顶端的,自然是由鄢彩宏及其嫡系亲自控制的一系列母公司;中层则是被这些母公司控制的一系列上市公司;最下一层,则是隶属于上市公司和母公司的子公司和一些财务型公司。
这样的结构设置并无不妥,然而在鸿仪鼎盛的几年里,为了解决资金的问题,鸿仪几乎胆量包天,无视证券法规及财务制度,让母公司直接截留上市公司从市场上融得的资金。更为可恨与可怕的是,根据证监会公告显示,泰阳证券在2003年到2004年间,先后两次从客户账户中拿出4.7亿元,直接作为质押物为他人借款提供质押担保。作为一家证券公司,这样的行为无异于从客户手中直接偷钱。
除了直接动用资金之外,母公司还分别向下属上市公司借钱。母公司每进行一项战略投资,必让上市公司为之担保、垫付款项,反过来再将这些项目置换给上市公司。一来二去,投资者看到的是礼花弹般炫目的大项目接连问世,利好消息频频出现,却很难想到在这些利好消息的背后,上市公司其实早已成为了窃股大盗的共犯。
鸿仪的感性,还体现在它的风险控制上。
鸿仪的衰亡,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失控的案例。鄢彩宏不仅具有超凡的资本运作能力,更具有高瞻远瞩、创造概念、谋划大局、攫取资源的能力,可是,他却没有掌控局势的能力。当他在利用市场的狂热进行一系列高超的运作时,鸿仪无意中也落入了这种狂热的陷阱。
对于一个庄家而言,假如不能习惯于立足最坏最危险的角度,制订周密的投资策略和风险控制方案,不能准确地估量金融政策对上市企业的正负面影响,那么便很可能出现一种情况—企业所掌握的资源越多,抗风险力也就越薄弱。特别是当企业一直处在横向的疯狂扩张时,一旦危机降临,这些资源便可能转化成可怕的炸弹,最终全盘崩坏。
鸿仪大事记
1994年,湖南人鄢彩宏以港商身份创办湖南振升铝材有限公司、湖南鸿升置业有限公司,主要在贸易流通领域活动。
1998年12月8日,鄢彩宏以振升铝材等5家公司为发起人,成立了上海凌云幕墙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2000年,鄢彩宏将岳阳起重电磁铁厂收购,集合多家公司,组建湖南岳阳鸿仪实业公司。
2000年3月8日,鄢彩宏以湖南岳阳鸿仪实业公司为主力,成立了上海鸿仪投资发展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为4.38亿元。
2000年7月,凌云幕墙以“凌云B”(900957)的名称在上交所上市。两年后鸿仪减持股权,套现1.22亿元现金。
2000年,上海鸿仪开始托管国光瓷业股份,两年后受让2 700万股国光瓷业法人股。
2001年,鸿仪入驻ST张家界,并在次年完成资产重组,证监会撤销对其的特殊处理。
2002年底,鸿仪系实际控制上市公司亚华种业,此后,鸿仪开始通过旗下嘉瑞新材及一些关联企业大量收购泰阳证券股权,最终达到39.94%的持股比例。
2003年,ST酒鬼大股东将21.96%的股权出售给上海鸿仪,使之成为第三大股东。
2003年,在对泰阳证券的股权争夺中,鸿仪通过灰色手段击退竞争对手,攫取董事会6个席位中的5席。
2002年到2004年的两年时间里,鸿仪通过相互担保、关联交易等手段,先后并购、控制了张家界、国光瓷业、嘉瑞新材、湘酒鬼、亚华种业5家上市公司。
2004年3月,国家推出一系列严厉调控措施,其中包括控制银行贷款,鸿仪的资金链开始收紧。
2004年8月,鄢彩宏因涉嫌行贿,被公安机关羁押。随后湖南省证监局介入,开始对鸿仪系展开调查。鸿仪危机全面爆发。此后一年的时间里,鸿仪旗下企业纷纷陷入债务危机。
2006年,证监会对鄢彩宏实施永久性市场禁入。
2007年,鸿仪的最后一块资产*ST嘉瑞债务重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