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漠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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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新疆篇(8)

快到中午时,我们的越野车已经到了沙漠边缘。我突然想起,1958年新疆石油管理局的一支测量队曾在沙漠深处的克里雅河边发现了一个类原始人的村落。小村庄里住着五六十口上身赤裸、下身包块羊皮、脚上裹着兔皮的男男女女。有20来间房屋,全是用胡杨木一根一根垛起来的,屋顶铺着树枝树叶,屋里什么家具都没有。维族翻译跟他们讲话,谁也听不懂,只有一位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头,几十年前到过沙漠南边的民丰县,一句半句能听明白。他们说,自己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靠打猎牧羊为生,煮肉用自制的陶器,碗是木头刻的,盐巴就是河边的盐碱土……于是我问随行的塔里木石油局宣传部门工作人员,这些“克里雅人”现在怎样了?他们说,自从测量队把这个发现向当地政府报告后,在政府的帮助下,“克里雅人”已经重新回到了现代人的社会,他们的村庄如今已经通公路了。

民丰县的安迪尔村也是一个曾被媒体称为“原始人”的地方,其实这里的居民并不是“原始人”,只是僻处于沙漠之中,离县城有120多公里,在沙漠公路没有修通前,他们只靠20峰骆驼与外界联系,用村里出产的甜瓜等换回一点日用品。全村300多人,饮水只靠一个小水坑。沙漠公路通车后,公路离村还有18公里,全是沙漠,汽车和拖拉机都进不去,骑马还得走4个多小时。后来县领导请求塔里木石油局支援,油田派出推土机等机械推出路基,县里铺上了碎石,自治区有关领导考察后又投资修建了柏油路。从此,全村依靠甜瓜和棉花的收入,迅速成为整个和田地区的首富,据说2006年人均纯收入达到7000多元了。

走出沙漠后,汽车进入了315国道,公路边是迤逦的、美丽的白杨林,公路上穿着彩色民族服装、戴着小花帽的男男女女骑着小毛驴或赶着毛驴车,这是南疆特有的风景。似乎刚下过雨,戈壁滩抹上了淡淡的绿色,马、牛、羊、毛驴和骆驼都在并不丰茂的草原上出现了。

一个搬迁了三次的县城

到达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的和田市后,我向和田地区的一位领导请教,要考察南疆的沙漠化问题应该到哪里去,他建议我去策勒县,并且说:“策勒县城曾三次搬迁,很有典型性,你去那里就知道南疆的生态状况了。”

于是我便告别了郝贵平和塔里木石油局电视专题片的创作人员,独自坐着交通车去到策勒。

从和田到策勒的315国道上,有时会刮起轻纱一样的沙尘,轻轻地拂过路面又轻轻地散在空中。策勒离和田不远,只两个来小时就到了。到策勒后,一下车就感觉到脚下踏着的是松软的沙土,街旁的建筑和行道树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汽车和摩托车驶过便腾起呛人的尘雾。

“策勒”在维吾尔语中是“红枣”的意思,这里盛产红枣。策勒县位于昆仑山北麓,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曾经是“丝绸之路”南道上的重镇。两千多年以前,策勒县城位于现在的策勒乡阿其克托格拉克一带,古称“渠勒国”,是西域36国之一。后来因为流沙侵袭,房屋和土地被流沙掩埋,牲畜死亡,居民流离失所,渠勒古国被迫搬迁,搬到了现县城西北热瓦克一带。“热瓦克”在维吾尔语中就是“宫殿”的意思。在热瓦克这个地方,渠勒古国维持了近1300年的历史,距今约620年以前,这个古国再次发生了巨大的灾难,一场黑风暴竟连续刮了40多个昼夜,农田、草场、水沟、房屋、人畜全部在大风中被黄沙掩埋……策勒古城无奈地再次搬迁。现在的策勒县城就是第三次搬迁后的位置。

渠勒古国的城址已经湮没在塔克拉玛干的沙漠中,再也找不到踪迹;第二代城址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土堆,策勒人在上面用巨大的石头立了个纪念碑,碑下的黄沙里还可以寻觅到600多年前的陶片。如今,策勒人在这里种了许多骆驼刺和沙拐枣,听说每年6月到8月沙拐枣开花的时候一片灿烂,当地许多人前来赏花,成了一个小小的旅游区。

策勒县3.3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中,沙漠戈壁占了绝大部分,可供14万策勒人生存的绿洲仅占总面积的2.9%,这些绿洲又被沙漠和戈壁分割成大大小小72块,风沙灾害一直没有停止对它们的侵袭。上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中期,绿洲外围的固定沙地逐渐向半流动沙地过渡,流动沙丘每年以10至15米的速度向前移动。到80年代初期,流动沙丘的前锋已经移动到距县城仅仅1.5公里的地方,再度出现了“沙临城下”的严峻局面。近30年来,仅策勒县策勒乡,流沙便向前移动了5公里,两万多亩良田沙化,60多户居民背井离乡,含泪逃离。

自1978年国家号召开展“三北”防护林建设后,策勒县便持续不断地开展了大规模的植树造林、防沙治沙活动。1982年10月,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在策勒县召开沙漠化治理现场办公会后,中科院新疆生物土壤沙漠研究所受命于危难之际,成立了策勒沙漠研究站,科研人员们奔赴第一线,与策勒人民一起,共同对风沙进行了抗争。20多年来,科研人员和策勒人民探索出了利用富余的洪水资源夏季造林,以及生物防沙和工程防沙相结合等多种措施,成功地建立了策勒绿洲外围的综合防沙体系,陆续在风沙前线种植了各种植被4.6万多亩。

如今,在策勒的农田周围已经实现了林网化,防护林伸出绿色的手臂保护着农田,使风沙的危害大大减轻。在沙漠前沿有了成行的白杨、红柳、沙拐枣、苦豆子、沙枣……郁郁葱葱,把沙漠前进的脚步挡住了。北面的部分沙丘已经后退了2至5公里,被黄沙掩埋的两万多亩耕地重新种上了作物,一些被迫搬走的人又欣喜地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策勒县曾被全国绿化委员会、林业部、人事部授予“全国治沙先进单位”的荣誉称号,并获得了联合国环境规划署颁发的“全球防治土地退化和荒漠化成功业绩奖”;中科院策勒站也获得了联合国环境规划署颁发的奖励。

虽然近年来生态环境有一定好转,但是,沙漠化对策勒的威胁并没有停止。据中科院策勒站监测,策勒河一带的沙丘仍然在向前移动,年均移动速度约15米,一部分进入河床,在下游形成新的沙丘。策勒县年均降水35.5毫米,年均蒸发量2751.6毫米,蒸发量是降水量的77.5倍,干旱缺水仍然是策勒的气候特征。再加上,每年发生沙尘暴的天数平均是20天以上,浮尘扬沙的天气超过了150天,甚至会达到280天,随着大风,沙丘便像长了“飞毛腿”一样向前移动……

至今,策勒县城和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仍然是一个“零接触”的地方。刚一离开县城的小街便进入了沙漠的前沿地带,一片片惨白色的沙地和土黄色的沙丘出现在人们的眼前。总是在刮风,风里夹着细沙,毫无顾忌地扑向人们;脚下是沙地,不一会儿鞋里便灌满了细细的黄沙,虽然是9月下旬,中午也会热得烫脚了!

策勒县副县长艾合买提纳尤甫叹着气向我介绍:“全疆有50多个县直接受塔克拉玛干的危害,其中策勒最突出。策勒有三大风口,细分起来是五大风口,一年四季刮风,房顶上一天不扫,就会积上两三公分厚的沙土。过去,策勒河里有水,1983年以后没有水了。我们没钱搞喷灌、滴灌,目前已经打了600口井,打机井成本高,电力又不够,而且地下水超采后,有的地方已经引起地下水位下降……”

县林业局副局长兼治沙研究实验站站长阿不都卡德尔赛力克陪我到县城西北去,了解绿洲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过渡带的情况。在路上我们遇见了须发斑白的策勒乡托发艾力克村过去的支部书记,老人已经70岁了,但仍然腰板笔挺,鹤发童颜。他告诉我:“我家房前的沙子有一米多深,后来,沙子干脆爬上了房顶,全村60多户被风沙掩埋,连学校和大队部都不见了!”

这位村支书和治沙站站长一起算了算账,全县共有五大风口,先后有550多户居民的房屋被风沙掩埋。

我们走进了西北部的大沙漠,风更大了,沙漠边缘长起了一些近年来种植的灌木。我问治沙站站长,这些植被是怎样成活的,需不需要灌溉?他回答道:“每年夏天发洪水时,我们都要把多余的洪水引进沙漠浇灌两三次。”

利用洪水造林和浇灌,正是中科院策勒站的创造。

我问老支书:“策勒的沙化为什么发展得这么快呢?”

他回答道:“主要是1958年大炼钢铁,大家都到沙漠里砍红柳、砍胡杨,到底砍了多少呢?我们说不清楚,也没有人算过账。但大伙儿都知道一个事实:过去吆着毛驴车到沙漠里挖柴火,一天可以挖两车;后来,离城近一些的地方已经被砍光,得进入沙漠腹地去,一星期到10天才能挖回一毛驴车了……没有了红柳、胡杨,沙化就严重了,一刮大风,沙漠就搬了家……”

这天下午,我们去到了县城东边更远的英阿瓦提村,这也是一个被风沙掩埋的地方。

英阿瓦提村离县城约30公里,是沙枣、胡杨和红柳包围中的一个村庄,村民们的房屋大多用密密的红柳枝编成了墙壁,很漂亮,而且很牢固,当地人告诉我:“比木头造的更结实。”由于近年来搞了重点公益林保护,这里的植被没有全部死亡,一低头,落叶遍地,还有许多成熟后从枝上掉下来的沙枣,同伴们拾起一捧黄黄的沙枣递给我,还强调:“吃吧,这是绿色食品,没有污染的!”尝了尝,沙沙的,带着甜味。据说当地有人把它和在面粉里,做成可口的食品。

虽然有树、有房屋,但寂寂的没有一个人。仔细一看,有的房屋已经被黄沙埋了一半;有的房屋沙子已经爬上了房顶,连门窗都没法打开;有的房屋只留下半截断垣残壁……50多岁的村长买突肉孜和我们一起去,他家的房屋已经完全被风沙掩埋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一棵沙枣树,稀疏的枝条上还缀着几颗沙枣……看着满目凄凉的村庄,买突肉孜站在自家那棵沙枣树旁边,心事重重地向我介绍了情况。他说,这个地方从1939年开始开荒,有了村庄,有了泉水,也有了耕地和草场,共63户、267人。但1992年刮起黑风暴后,泉水干涸了,460多亩耕地全部沙化,100多间房屋被埋,人们没法生存,只得搬走了。最近几年搞了公益林保护后,植被慢慢在恢复,开始有了泉水,有两户人家已经又搬回来了……

望着荒凉的村庄和买突肉孜悲伤的神情,我找不到语言来安慰他,于是我们大家都沉默了……

当然,作为“全国治沙先进单位”,策勒也有让人感到鼓舞的风景。

近年来,结合生态建设和农业结构调整,策勒把帮助农民致富和生态建设结合起来,利用当地特殊的气候条件大力发展林果业。到2006年已经有核桃、杏、红枣、石榴等果树13万多亩。2007年,县里又提出了规模更大的“8542”工程,力争用一年的时间,让全县的果树面积达到19万亩。除了利用享誉全国的南疆核桃培育出一个绵延10公里的“核桃长廊”外,还要培育大面积石榴、杏、红枣的精品果园。根据地区的部署,发展沙产业的工作也已经起步,利用野生和人工种植红柳嫁接名贵中药材肉苁蓉已达1万多亩。

如今,行走在策勒的绿洲上,最吸引人眼球的就是这些美丽的果园。高热、干旱、昼夜温差大的策勒,孕育出了高品质的干果和水果。一路走去,核桃已经收获,红得透明、红得纯粹、红得鲜艳、红得热烈的石榴累累地挂满了并不高大的小树,宛如一树的红宝石,让人想起了《天方夜谭》中的宝石树。

当地人向我介绍,这个沙漠边缘的小城,向来民风纯朴,各家各户的羊群总是放出去便不管它,吃饱后羊只会自己回家,绝不会有人偷走它们。出门时,许多家都不会上锁,真有些“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样子。和田还是一个“绿洲文化”十分发达的地方,吃尽风沙之苦的维吾尔族同胞,对树、对水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在清真寺门前的坟墓上,我看见每座坟上都种了树,有红柳、桑树、红枣、沙拐枣等等,这是当地的风俗。汉族农民一有了钱,首先想到的便是盖房子;而维吾尔农民首先想到的是种树。他们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树,往往前面是葡萄棚,后面是果园。

策勒县城的街道上虽然尘土飞扬,但居民们居住的小巷却浓荫蔽日,所有的院门都深深地隐藏在绿叶中。中午,在炎炎烈日下,县治沙研究实验站站长阿不都卡德尔麦赛力克盛情地邀请我到他的家里休息,吃一碗家常的“拉条子”面条,我不便推辞便走进了他的家。一进门,密密匝匝的葡萄藤便把整个院子遮盖得严严实实,太阳光立刻失去了威力,只能从葡萄叶的缝隙中透出一点点光亮,暑气消退,空气一下子变得凉爽了。房前的走廊上有几十个花盆,姹紫嫣红地栽着各色花草。房后有枣树、核桃、石榴,还有一小畦玉米,枣子已经熟透了,很多红红的果实掉在地上,大概因为太多了吧,主人也没有拾起它们。笼子里有鸡,房顶上有鸽子,咕咕地叫着……我好奇地从墙头上看看邻居们的家,他们也有浓密的果树和葡萄棚。

走进客厅,更是一个鲜花的世界。墙上、炕上铺着漂亮的、具有浓郁伊斯兰特色的和田地毯,地毯上的图案是一连串复杂的花卉。枕头、桌布、窗帘、大小沙发巾……毫无例外,都绣着花卉,玫瑰、波斯菊、向日葵……花瓶里没有鲜花,但插着一大把美丽的塑料花。主人沏来一壶茶,茶里也泛着玫瑰花的浓香,和田是一个盛产玫瑰的地方,有玫瑰蜜、玫瑰糖、玫瑰干花等等,当地人认为,这些食品可以养颜,而且有利健康。

这一切,难道不正显示着身处沙漠边缘的维吾尔族人民对大自然的热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午饭是拉条子羊肉土豆拌面,我吃得很香,比饭店里的饭好吃得多。饭后,主人伸手剪下了葡萄棚上的几串葡萄邀我品尝,扔在嘴里,满口甘甜清香,你能想象得到,咫尺之外便是沙漠吗?

策勒县生态建设目前面临的困难一是资金不足,一是人才缺乏。虽然国家已经投入了一些资金,策勒县局部环境得到了一定治理,但整体环境仍然在继续恶化,荒漠化(包括沙漠化)仍然在不断加剧,贫穷的策勒县财政困难,造林资金缺口已达3000多万元,亟须国家的关注和支持。由于地域偏远,信息不灵,销售渠道不畅,又很难吸引到高素质的人才,策勒县工业和服务业都发展滞后,产业链条远远没有形成,在保护生态环境的情况下,如何发展经济,让农民实现增产增收、摆脱贫困,仍然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策勒县的民族医药研究中心经过不懈的努力,已经引种成功名贵中药材西红花(又称藏红花、番红花),并形成了成熟的西红花栽培技术,开发出了“西红花茶”等产品,但由于种种原因,要真正产业化,还有许多亟待解决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