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漠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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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青海篇(2)

历史上,藏语称青海的泽库县和同仁县为“热贡”,“热贡”有浓郁的艺术气氛,寺院的壁画、唐卡、佛像、木雕、石刻都有自己的风格,泽库和日寺院山顶上的石经墙被誉为“世界石书奇观”,规模为世界第一。

石经墙矗立在荒凉的、人迹罕至的山坡上,主体长165米,宽两米,高1.1米,是用大小不等的3万多块石片雕刻成经文、图案后,按顺序排列而成的,构图优美,刀法精细流畅,这是藏族民间艺人用毅力和聪明才智凝结而成的艺术珍品。雕刻的经文有藏传佛教经典《甘珠尔》、《丹珠尔》等,收录了各种著述5000多种、共两亿多字。除经文外还有佛像、佛教故事、各种图案等,经墙外壁有绘着花边的护栏和佛龛。这是宗教和艺术的宝库,对研究藏传佛教史,藏族文学、美术,藏文书法等都有重要的价值。

望着规模宏大的石经墙,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在青藏高原雀儿山下碰见的去拉萨朝圣的人们,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她)们面孔黧黑,满面满身都是尘土,手上戴着皮套和木板,皮袄上套着生牛皮制成的长围裙。皮套和围裙已经磨光,脚上的胶鞋早已露出脚趾,额头和肘部都磨出了干茧,干茧上又渗出了鲜血……他们每前进一步便要先合掌举过头顶,然后手掌降到鼻尖、胸口,身体前扑,全身匍匐在地,划一个记号,起身,跨两步,再合掌举过头顶,再向前扑……他(她)们的神情在肃穆中透出满足和快乐,回答我们的问候时,脸上的微笑简直像灿烂的阳光。

随着“磕长头”周而复始的动作,雪原上响起了木板叩击在冻土上“哒哒”的声音,似乎在重重地叩击着我的心灵……

百折不挠,生死置之度外,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和信仰的虔诚。

泽库的石经墙大概是两百多年前开始刻制的,1955年完工,在1958年和“文革”中受到了严重破坏,现存的不足一半。尽管已经被毁坏了一半,但站在石经墙前,望着那些刀法精妙、字迹清晰的图像和文字,仍然会让人产生敬佩和感动之情。

信仰的力量的确是伟大的,在构建和谐社会,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中,我们是不是也需要信仰的力量,做到尽心尽力、锲而不舍呢?

青海省林业局的高级工程师、林业规划院副院长董得红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些数据:

青海是我国受荒漠化危害最严重的省区之一,荒漠化面积仅次于内蒙古、新疆和西藏,位居第四,荒漠化区总面积39.96万平方公里,为全省总面积的55.4%;荒漠化土地占全省土地面积的28.4%;

在柴达木盆地、青海湖畔,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戈壁和草原上开垦的耕地大部已变为沙化土地;

尽管全省沙化的趋势明显减缓,但仍然在以每年2.5万公顷(37.5万亩)的速度继续增加,沙化面积远远大于防治面积;

荒漠化土地每年约增加9.3万公顷(139.5万亩)……

他还说:

防治荒漠化的关键在‘治人’,约束和改变人们的不合理行为,制止人为的生态破坏是关键。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常规的植树造林上,还要考虑那些不能植树造林的风蚀残丘和人为活化的戈壁沙漠,在那里建立封禁保护区,保护自然生态,促进植被的自然修复,在不能生长植被的地方,保护沙漠的结皮层。另外我们还要运用适当的法规、政策和行政管理措施,通过强化法制手段,严格禁止滥砍滥伐、滥垦滥牧,保护治理成果。《防沙治沙法》和国务院《防沙治沙决定》都明确规定,土地沙化的防治责任在地方各级政府,并实行问责制。重点沙化县政府每年都要向本级人大报告防沙治沙工作,这是地方各级政府的法定责任。对于荒漠大省青海来说,荒漠化问题不仅是青海的问题,也是中国的,甚至是世界的……

马背上的民族要定居?

面对我国生态与生存的冲突、环境与发展的矛盾,经济学家、生态学家、社会学家都进行了许多研究,不少专家主张,对青藏高原一些生态环境极端脆弱、极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应该坚决进行生态移民,有人甚至大声疾呼应该“在西部制造更多的‘无人区’”,并认为这是保护西部生态环境的一条捷径。

对这种主张我也曾欣然赞同,并广为宣传。因此来到青海后,便很注意三江源地区的生态移民情况,在我的想象中,移民应该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并得到专家、政府和老百姓方方面面的拥护,按当前时髦的用语,就是“取得多赢”了。

谁知情况似乎并非如此,每当我和青海省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谈起移民的情况时,对方总会露出一种为难或尴尬的表情,有的推脱“不了解情况”,有的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强调“我们只负责协调,具体情况你去找业务部门”,找到业务部门后,又让去找上级部门……皮球踢来踢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好容易,好心人向我说了实话。原来,过去专家和政府都把移民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沙化地生态恶化后,已经无法支撑畜牧业了,老百姓的生活很苦,国家拿出资金搞生态移民,一定会受到老百姓的拥护……谁知一执行,没有想到的许多问题和矛盾便随之出现,目前,移民的生产生活问题已经是三江源地区的一大难题,治安问题也随之产生。移民点多建在县上或乡上,而青藏高原在马背上成长的牧民,长期过着与世隔绝、生产方式单一的生活,习惯于与蓝天白云为伴,对放牧的牛羊了解很多,和草原心心相印,而对当前的城市生活却很隔膜,正如一位藏族工作人员所说:“定居生活对牧民们是一种压抑,城镇这种充满竞争的环境,不适于他们的习惯。”

而年老的牧民更感到惶恐,为什么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而现在却不行了呢?一些老人甚至说,他们最害怕的就是搬迁,因为几十年来他们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而且现在的搬迁并不是过去的“游牧”——只是换一个草场,而是搬到一个自己完全不知道也不适应的环境中去。

马背上的民族要定居,由于生活习惯、文化背景、宗教信仰等方面的差异,从高原的牧区迁到农区或城市附近后,牧民们对生存环境的变动往往采取了一种带着惶惑、抵触和怀疑的观望态度。由于缺乏主动性和积极性,便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自己并融入新的生活。离开了广袤的草原,离开了终日相伴、作为个人财富和地位标志的羊群、牛群,他们感到空虚和深深的失落,生活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已经全无意义,于是他们烦躁不安、困惑无奈。

这些移民都是从沙化地或“黑土滩”迁出的,当地已经让他们无法继续生存,他们拥护政府的决定,卖掉了牲畜,修建了新居,离开了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畜牧业。但是,政府除了帮助他们建立移民村,并给予他们一定的生活补助外,无法给他们提供大量的就业机会,经济发展滞后、财政拮据的青海,特别是边远、自然条件艰苦的三江源地区,工业化和城市化水平很低,后续产业远没有形成,少数头脑灵活一些、关系多一些的移民去做生意或搞运输,但绝大多数人并没有这些条件,他们最多只能去挖矿、挖沙、挖虫草、凿石,这些工作能容纳的劳动力也并不多,而且对生态环境又造成了新的破坏……当然,即使政府提供了就业机会,长期在草原上生活、文化水平较低的他们,缺乏竞争意识和相应的职业技能,参加了工作也无法适应。再加上,牧民们的就业观念还存在误区,他们认为当清洁工、修理街道的下水管道等服务性工作都是“很丢人的事情”,即使贫穷也不愿意干。

于是,他们成了特殊的、彷徨失措的“边缘群体”。精力旺盛、心情烦躁而又终日无所事事的他们,便发生了偷、抢、打架等“治安问题”……以致青海省一些部门谈起生态移民都感触颇深,一位年轻干部曾坦率地对我说:“我们估计,搞生态移民要花五六十年时间转变几代人的观念,应该是,把老年人养起来,对20岁至40岁的青年人进行再就业思想教育和技术培训,让他们真正脱离畜牧业,不再依靠草原……可能要通过几代人的努力吧,情况才会好转……”

如今,青海省正在探索建设后续产业的道路,某企业集团准备在移民妇女中培养织毛毯的工人,但要真正形成产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生态移民,举步维艰,青海全省500多万人,原计划生态移民5.5万多人,自2004年起,国家便按年下达了移民和补助的计划,计划已经下达到2007年,但到2007年8月,青海仅仅完成了2004年的计划,连2005年的计划都还没有落实。

有没有比较成功的例子呢?

到泽库后,我提出来想了解生态移民的情况,县林业环保局副局长张志诚便带领我到离县城80多公里的宁秀乡智格日村移民点去,这个点的移民工作由林业环保局负责联系,情况比别的移民点要好一些。

草原上出现了一个新的村庄,一排排崭新的住房,一条条平坦的道路通到每家每户的门前,路旁还有幼小的行道树,已经成活,泛出新绿了。

最使人注意并感到意外的是,几乎每一家人的门前或房内都挂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质朴的藏族同胞对待毛主席仍然像对待“神灵”一样。

一群面庞被高原上的太阳晒得黝黑的男人热情地迎接着我们,满面笑容地把我们领进了党支部、村委会办公室。办公室虽然很普通,但在偏远的三江源地区可以说实在难得了,更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墙上贴满了奖状——先进党支部、科技示范村等等。

村支书里甲向我介绍道,他们过去住在山里,草场面积小,生态恶化后出现了很多黑土滩,实在没法放牧了,2003年开始修建移民村,2004年进行了“整村搬迁”,搬出100户、450人。他又说,虽是“整村搬迁”,但实际上只迁了一半,现在还有105户留在老地方,不是老百姓不愿意搬,而是国家没有投资。

我问他:“移民修建的房子多大?国家对移民的补助费是多少呢?”

“房子是每户60平方米住房、100平方米圈棚,每户自筹5000元,国家补助3万元。移民的生活费国家每年每户补助3000元,连续补助10年。”

我在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每年每户补助3000元,按如今的物价,显然是不够的,如果再考虑通货膨胀等因素,问题就更大了,于是又问道:“除了国家补助,村民们还有什么收入呢?”

“实行了轮牧,草场少了,牛羊也就减少了,现在人平只有三四只牛羊,不够维持生活,也有无畜户。有人出去打工,还有人种菜,全村已经建了100座大棚,大家在学种菜、种地,种了些洋芋、油白菜、菜瓜、红萝卜,只是这里离城远,我们又不会做生意,还有困难……至于打工,有建设项目就可以打,过两年如果没有建设项目,打工就成问题了……”

是的,马背上的民族要定居,要从放牧转向种地、经商甚至形成产业链条,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绝不可能一蹴而就。

“移民村的治安情况咋样?有偷、抢、打架的吗?”我又问了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村支书倒自豪地笑了:“刚移出的时候治安不大好,但我们村里管得比较严,党支部和村委会都起了作用,想了很多办法,现在已经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了。”

从这个移民村的经验看来,发挥农村基层党组织和基层政权的作用是很重要的,但目前我们有多少移民村做到了这一点呢?

最后,村干部们向我提了几个问题和建议:一个是泽库县移民的补助是每年每户3000元,而从玛多县移到泽库的人——就住在他们附近,每年每户却补助8000元,都是移民,都住在泽库,为什么补助标准不一样?另一个是能不能把移民搞成居民户口,享受城市“低保”,让大家没有后顾之忧?还有一个建议则是,能不能把没有移出来的那一部分村民也迁移出来,因为老家的生态环境太糟糕,到处都是黑土滩,实在无法生活了!

玛多是黄河第一县,是我去过的地方,他们提到玛多的移民,我便感到很亲切。是不是玛多的移民每年每户补助8000元呢?后来我看到了西北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张娟写的一篇文章《对三江源区藏族生态移民适应困境的思考》,这实际上是一篇调查报告,调查的对象正是青海玛多县扎陵湖乡的生态移民状况。文章中说,2004年扎陵湖乡率先进行了整体搬迁,涉及388户、1800人,封禁过牧草场558万亩,国家提供建设补助费每年每户8000元。看来与泽库县移民补助的标准确实不同,难怪泽库县的移民会感到不平了。

张娟在文章中还剖析了生态移民在生产环境、生产方式、生活方式、语言环境以及思想观念各个方面的不适应,以及各种“不适应”产生的原因,这些原因主要是:“移民文化素质普遍不高,成为制约生态移民适应新环境的主观因素”;“政府采取扶持政策在实际践行中被架空,生态移民的适应发展缺乏切实可行的政策支持”;“资金匮乏,生态移民生产、生活、发展缺乏足够的资金支持”……

看来,生态移民确实还是一个相当复杂相当棘手的问题,值得认真总结和研究,处理得不好,会埋下大量隐患。我国的水库移民、电站移民都曾产生大量后遗症,严重的已经持续了几十年之久,生态移民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在智格日村,我向村干部们提出要去移民家里看看,本想去探望困难户,但爱面子的村干部们却把我带到了洛藏雪日的家里,并且告诉我,洛藏雪日能干、勤劳,他的家是村里生活条件比较好的,除了大儿子在读中专,他还照顾了家族中的两个残疾人。

我们走进了洛藏雪日家的小院,院里没有花草,但也没有一点空地,绿油油地挤满了树苗、燕麦、萝卜和洋芋,长势都很好,洋芋正在开花,白色、粉红色的花朵把小院打扮得像花园一样,不像牧民的家,倒像典型的农家了。洛藏雪日的妻子背着小儿子一直弯着腰在洋芋地里拔草,洛藏雪日是一个高大、英俊的藏族汉子,戴着宽沿帽,穿着皮鞋、体恤和长裤,黧黑的面庞上露出阳光一样的笑容,站在家门外迎接我们。

洛藏雪日的家也收拾得十分整洁,到处纤尘不染,连门前的小路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经堂里有神龛,有漂亮的唐卡,彩色斑斓的绸缎被高高地摞在炕上,沙发上盖着印花罩巾……有了电视机和摩托车。一望而知,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而且有能干的男主人和女主人。

我向洛藏雪日了解家里的生活情况,并问他还有没有困难。最初这个高大、英俊的藏族汉子有些腼腆,但不久后就变得坦率而健谈。他说,家里共有四口人,现在还有15头牛、30多只羊,生活本来没有困难,但儿子在城里上中专,每年要花1万多元,压力就大了!移民看病已经有了医保,但如果害了大病,也就成问题了。

我问他是怎样适应新生活的?他详细地向我谈起了自己的“转变”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