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藏雪日刚从牧区来到移民村时,和别人一样,也很不适应。过去牧民的生活是:“一件皮袄一群羊,驮着帐篷走四方”,住惯帐篷的他,帐篷顶让他想到天空,铺在地上的毛毡让他感到和大地母亲切切实实的接近。早晨,一掀开帐篷,面前便是明亮的太阳和无垠的草原,心里便无比地舒坦和畅快。而且那马嘶、牛鸣、犬吠伴着羊儿“咩咩”的叫声,像最美妙的歌曲一样,让他怎么样也听不够……
然而,近年来美丽的草原变样了,老鼠越来越多,贪婪地啃啮着牧民们赖以生存的草地,过去绿油油的草场竟迅速沙化了,牧草越来越矮小,越来越稀疏,像秃子顶上的头发,后来竟干脆变成了光秃秃的黑土滩。
牲畜无法生存了,它们老是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一到春天便一批又一批地死去……
政府号召生态移民了,抚摩着死去的瘦弱的羊羔,洛藏雪日反反复复地想了几天几夜,终于咬牙下了决心:响应政府号召,离开家乡,搬到移民村去!因为,他明白了,既然牲畜已经无法生存,他和妻子、孩子、老人也会无法生存了。
老人不愿意离开熟悉的、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洛藏雪日耐心地说服他们、恳求他们,哀求着:“让孙子们有条活路吧!”这句话打动了老人,他们终于同意搬迁了。
然而,洛藏雪日知道,老人们脸上在流泪,内心在流血,自己呢?和他们一样,也不愿意离开家乡……但是,能有别的办法吗?
当拆去帐篷,带着妻子孩子,扶着老父老母离开草原的那一天,村子里哭声震天,洛藏雪日也是肝肠寸断啊!
刚住进红砖红瓦的新房时,一切都那样陌生和异样,最初他们连锅碗瓢盆和衣服被褥应该怎样放置、放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只能胡乱地堆在一起。许多天洛藏雪日和妻子都整夜无法入睡。四四方方的房顶,砖砌的、硬梆梆的地面,乃至身体下面砖砌的土炕……一切的一切都让他们很难习惯,甚至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极不塌实的感觉。他们明白,过去熟悉的一切已经离他们远去,一种完全不同的新的生活已经开始,能适应这巨大的变化吗?这让他们感到不安和恐惧。
然而,洛藏雪日是条汉子,他不是胆小鬼,也不是懒汉,更重要的是,他善于思考,老人们说,雄鹰的翅膀是飞出来的,洛藏雪日明白,他已经没有退路。搬迁前,要穿衣有毛皮,要吃有牛羊肉,住有毡房,行有马和牦牛,似乎一切都可以自给自足,现在呢?这一切都改变了,市场、买卖、竞争这些新东西进入了他们的生活,他必须让握惯鞭子的手学会用锄头,必须懂得市场、买卖和竞争……总之,他必须改变自由自在的生活习惯,努力迎着困难前进,适应新的环境。他知道,妻子也是勤劳能干的,只要他能顶住,她一定会和他一起度过难关。经过一番认真的思索,他下了决心,不能依赖政府的救济,一定要自己主动学会种菜和种粮食,还要学习经商、学习做生意、学习打工,只有这样,他们的日子才会越过越好。
泽库县林业环保局、农业局派了干部到村里帮助移民学习农业技术,洛藏雪日虚心地向他们请教,聪明的他,一点一滴地学,一样一样地学,过去拿惯羊鞭的他,终于掌握了锄头、镰刀,学会了平地、播种、田间管理……经过短短的三年,洛藏雪日“蜕变”了,他已经不仅仅是个牧民,种树、种菜、种粮食都有一套,连大棚蔬菜的种植和管理也懂了不少。他对未来已经不再恐惧。
当然,洛藏雪日需要学习和适应的东西还很多很多,但重要的是,他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而且他和妻子已经恢复了对自己以及对生活的信心,他们的未来必将是美好的。
像洛藏雪日这样的移民目前也并不是很多,但他们却让人们看到了新的希望。有理由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洛藏雪日这样的新式牧民,会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们广袤的土地上。
金银滩和《在那遥远的地方》
提起青海的沙化问题,一些考察过青海生态环境的朋友便告诉我,青海湖沿湖地区沙化特别厉害,你可以到海晏县看一看。
青海湖古称西海,又名鲜水海、仙海,是我国最大的咸水湖,周围高山和草原环绕,著名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里曾这样描写它:“海周七百五十余里,中有二山,……东西对峙。水色青绿,冬夏不枯不溢。自日月山望之,如黑云冉冉而来……”游客们曾用过许多语言赞颂它超凡脱俗的美丽,如“晚霞映西天,落日分外圆”,“波光粼粼,鸥击晴空,鱼翔碧底”等等。2002年考察三江源地区第一次到青海时,我曾特意去游览过,对这个湛蓝的、“挂在天上的‘高原明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当时来去匆匆,只知道青海湖生态地位重要,近年来水位持续下降,湖周生态恶化,而并没有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和了解。于是我听从朋友们的建议,从西宁到海晏去。
海晏位于青海湖盆地东北部,在青海湖滨,属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是一个人口仅3万多的小城,但在历史和现代都有重要地位。历史上是青海丝绸之路南线的组成部分,旧县城俗称“三角城”,是军事要地,建于两千多年前的西汉元始四年,是王莽时期西海郡的郡址,现在残缺不全的西海郡古城遗址,已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了;解放后海晏继续书写辉煌,这里是新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究基地,为新中国的国防建设做出过重要贡献。
但对朴实而又浪漫的海晏人说来,他们最引以自豪的不是这些,而是西部歌王王洛宾的名曲《在那遥远的地方》是在海晏创作的。海晏人言之凿凿地向我介绍,王洛宾在海晏的金银滩上认识并爱上了一位藏族姑娘,以后便创作了这首脍炙人口的歌曲。王洛宾曾长期生活在新疆,在新疆深入少数民族地区,整理并创作了大量优秀的、富于民族特色的作品,年轻时酷爱唱歌的我,还有幸得到过他用小提琴伴奏。但是在新疆我并没有看到过王洛宾的雕像,而海晏人却记住了他,不但为他树立雕像,而且还有以王洛宾命名的文化广场。广场绿荫环绕,繁花似锦,王洛宾地下有知,也会感到莫大的安慰了。
至于金银滩呢?仅仅听到这个名字,就让我产生了许多遐想,它其实是金滩乡和银滩乡两个地方。金滩乡在离县城东南10公里处,这里水草丰茂,草原上盛产一种叫“金露梅”的野花,花色金黄,芳香四溢;银滩乡离县城东南只有3公里,这里的草原上盛产一种叫银露梅的野花,花色洁白如银,西海郡古城遗址就在银滩乡。
金银滩、金露梅、银露梅,多么美丽而迷人的名字,会让人产生多少美好的期盼和梦想啊!
西宁到海晏仅仅89公里,沿途要经过湟中、湟源县境,都属于黄河一级支流湟水流经的地方。史前时代湟水流域山清水秀,森林茂密,绿草如茵,是中华民族的祖先羌人兴起的地方,在华夏文明史上辉耀千古的神农、伏羲、黄帝、炎帝、大禹等都是羌人。范晔的《后汉书·西羌传》内,曾记载商周秦汉时期,青海是羌人聚居的中心。如今湟水流域仍然是青海重要的农业区。山谷间都是阡陌纵横的农田,8月中旬是青海菜花盛开的季节,满目金黄,除了油菜还有青稞、洋芋。农家小院的门前,金丝菊、金盅花、向日葵盛开,很是耐看。湟水源区的流水十分清澈,田野间有潺潺的溪流,溪水也清澈见底,是青海别的地方很难见到的。
海晏县是湟水的发源地,这个小城美丽而宁静,街道两旁的行道树绿荫匝地,连阳光都被遮住了,因此刚到海晏时,我很难相信它是一个风沙肆虐、沙进人退的地方。
好客的海晏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一见面就按藏民族的风俗,送上了雪白的哈达,让我觉得感动而惭愧。午饭在一座蒙古包里,吃的完全是藏区的食品:酥油、米昝巴、手抓羊肉和酸奶。酥油的制法是,把鲜牛奶煮沸放入盆内晾冷后,将上面出现的一层黄色油脂捞到专制的木桶里,上下搅动提打后,让油脂和水分开,取出油脂在凉水中反复揉搓,便成为金黄色的酥油。米昝巴在藏语中是“炒面”的意思,是青稞炒制的。吃的时候得把酥油、米昝巴和一点点奶茶放在碗里用手指捏成梭子状,我没有这种手艺,只得请服务员帮忙了。手抓羊肉是把带骨的大块羊肉放进锅里,用旺火煮开片刻就捞出食用,吃时一手持刀,一手抓肉,因而被称为“手抓羊肉”。高原上的羊肉没有膻味,人们常说,高原上的羊只是吃“草原上的药材、喝着‘矿泉水’长大的”,因而既富于营养又十分鲜香。酸奶是把新鲜的牛奶煮沸后倒出,再加入酸奶酵头搅匀,放在温度适宜的地方,几个小时后,牛奶凝固成豆腐状便可以食用了。酸奶具有降暑、开胃、催眠、养颜等多种功效,吃时加上一点白糖,香甜可口,回味悠长,与超市里出售的酸奶饮料不可同日而语,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在藏区考察期间,几乎每天都要吃一两碗酸奶。
关于青稞,还有一个故事。传说几千年前,一个名布拉国的地方,人们吃的是牛羊肉,喝的是牛羊奶,没有水果,也没有粮食。国王的儿子阿初是一位聪明、勇敢、善良的青年,听说山神那里有粮食种子,只要撒在地里便可以长出又香又好吃的粮食,他便爬山涉水前去找寻。最后终于从蛇王洞府的宝座上偷出了青稞种子,并且在回国的途中一路撒下。从此,藏区的几千里土地上就有了能抽穗结粒儿的青稞。
海晏县国有林场场长刘志经打开笔记本电脑,详细地向我介绍了海晏土地沙化的情况。和一般的林场场长不同,刘志经自1983年从陕西林校毕业后就回到海晏,20多年来一直投身于防沙治沙的第一线,曾获得过“全国防沙治沙先进个人”荣誉称号,他爱写文章,爱积累资料,因此不但能向我介绍海晏县沙化的情况,也提供了青海湖流域及周边地区的生态环境状况。
青海湖流域及周边地区(包括海晏)总面积约5.6万平方公里,是青藏高原东北部重要的地理区域,是沟通青海东部、西部和南部的枢纽地带,也是连接甘肃河西走廊、西藏和新疆的主要通道。区域内有我国最大的咸水湖青海湖,这是保持青藏高原东北部生态安全的重要湖泊,也是阻挡西部荒漠化向东蔓延的天然屏障。青海湖孕育了多种多样的水禽以及高原特有的鱼类裸鲤(湟鱼),湖周还是极度濒危动物普氏原羚的惟一栖息地。
刘志经对普氏原羚有特殊的感情,他反复地、不厌其烦地向我介绍这种动物是多么稀有和珍贵,并且从电脑上调出他抓拍的照片让我仔细看看这种动物有多么可爱。他的执着打动了我,后来查了许多资料我才明白,原来,普氏原羚是我国特有的珍稀物种,体形优美,很有“绅士风度”——雄羊为了爱情,为了保护雌羊常常奋不顾身。早在1996年国际有关组织就已经把它列为“极濒危”等级。它比东北虎、金丝猴、大熊猫更少,比藏羚羊稀罕得多,目前仅有300只左右。几十年前,普氏原羚在内蒙、新疆、青海大片地区都有发现,但如今,只在青海湖周边地区才偶尔可以看见它一闪而过的倩影了。
为什么这种我国特有的珍稀动物被称为“普氏原羚”?原来,19世纪俄国那位著名的军事间谍普热瓦斯基闯进青藏高原后,猎取到了这种稀罕的羚羊,以后又把它制成标本,珍藏在俄国皇家博物馆,后来这种世界珍稀的中国羚羊便被命名为“普氏原羚”。至今,全世界的人工动物园,包括我国,都从来没有饲养和展出过这种极其稀缺的野生动物。
进一步审视,普氏原羚面临的物种绝灭危机,实际上是和青海湖周边地区生态环境的恶化联系在一起的。
1949年以后,青海湖周边的人口从2万骤增到10万,房屋和耕地面积扩张了20倍,土地大量沙化,羚羊生存的空间被破坏、被分割,而在生存空间缩小的同时,又遭到了人类残酷的猎杀,虽然1988年国家已把它列为一级保护动物,但非法猎杀并没有停止。1994年底,有人不但用半自动步枪围猎它,而且还残忍地采用了“火攻”的手段,致使1000多亩草场被烧毁。也是在这一年,青海湖周的一大片草原被一家企业“签约占领”了,企业用钢丝网把整个草原围封起来,阻断羚羊进入。于是一些为饥饿所迫或逃避狼群追击的羚羊只得冒险跳跃钢丝网,它们血淋淋的残尸便惨不忍睹地悬挂在网上……
普氏原羚的不幸正是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造成的。也许一些人永远都没有意识到,生物多样性是大自然最宝贵的财富,对人类的生存有不可估量的贡献,物种绝灭、基因丧失后人类不可能使之再生,羚羊的不幸正是人类自身的不幸!
在自然环境变化与人类活动的双重作用下,近几十年青海湖水位持续下降,土地沙漠化不断扩大,草地退化日趋严重,渔业资源濒临枯竭,珍稀濒危野生动物栖息环境破碎,湿地面积萎缩……过去青海湖周围有108条河,半个世纪中,它们相继干涸,如今只留下了40多条。青海湖流域生态环境的恶化,已经直接威胁到青海省乃至我国西北地区的生态和资源安全,也对黄河上游的水资源安全构成威胁。
海晏县是青海湖边沙化土地面积较大的县之一,目前沙漠区总面积已达148万多亩,约占全县总面积的22%。其中流动沙地占三分之一,这些流动沙地每年还在以5米左右的速度向外扩展。
检视海晏县的自然条件,让人有喜有忧,但总的说来,这里还并不是生态环境极端恶劣的地方。海晏年降水量最多的时候曾达到622毫米,最少的时候也有291毫米,虽然蒸发量是降水量的三倍多,但仍不属于极端干旱地区。境内包括湟水有大小河流80多条,人均占有水资源3.8万立方米,是世界人均占有量的4倍,大大超过西北很多地方,这都是有利的自然条件。但海晏生态环境脆弱而敏感,海拔3200多米,年均气温在摄氏零度以下,无霜期只有20多天;而且每年刮大风的日子平均在40天以上,最大风力会超过12级;雨量的分布又极不平衡,常常发生春旱……这又是不利的自然条件。
至于近几十年生态恶化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当地人认为,主要原因并不应该指责大自然,而是在于人口的迅速增长、垦荒和长期超载过牧。
据《海晏县志》记载,1949年以前海晏只有几十户、几百人,房屋两百多间;直到1949年也只有9000来人;而到1985年便迅速增加到3.8万多人了。1949年到1958年平均饲养牲畜48万羊单位,而1985年就剧增到70万羊单位。1949年全县的耕地面积是3.5万多亩,而到1960年已经增加到7.2万多亩。当地畜牧部门曾经对草原的载畜量进行过测算,认为上世纪50年代草地载畜能力宽裕,70年代出现失衡,80年代已经严重超载了。到1982年全县退化的草场已经有120万亩,青海湖东北部出现了大量沙丘,而且其中约一半是流动性沙丘。随着草地的退化,羊只也日益瘦小,50年代母羊平均体重38公斤,而80年代平均体重竟只有17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