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恶化后春天几乎每天都有大风,白天刮西风,晚上刮北风,大风挟来大量沙土,随着湖面的萎缩、湖水的下降,湖水也在大风刮起的浪涛中把湖底的沙砾卷起,然后不断地搬运到岸上,岸上再借着风力把沙土又运到周边地区,当地人常常清楚地看到科幻电影中的镜头——沙的“奔走”和移动。
我们去到了青海湖新的旅游区沙岛,这个岛是风与沙的“杰作”,是由风卷起沙在湖边逐渐堆积而成的岛屿。一踏上沙岛的土地,我便仿佛听到了沙漠化沉重的脚步声。湖水减少后,青海湖已经“裂变”了,由一个单一的大湖“裂变”成一大数小的湖泊群,出现了许多零星的小湖,沙岛上的“月亮湖”、“太阳湖”……名字虽然充满诗意,但实际上却是生态恶化的产物。尕海和海晏湖过去本来也是青海湖的一部分,现在也被分割开了。有人曾预言,如不加以保护治理,青海湖将“彻底蒸发”,成为另一个罗布泊。
站在沙岛上,环顾四周,除了蓝色的湖水就是黄色的沙丘,景色奇异,色彩对比强烈,正因如此,便成了4A级风景区,受到了游客们的欢迎。但我却只感到悲哀和恐惧,本该是碧水的地方竟变成了黄沙,大自然岂不是通过这诡异的风景,向人们发出了严厉的责备和警告,难道我们还能充耳不闻?
在沙岛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青海湖北面连绵起伏的沙丘和沙垄,据说20年前这里根本没有沙垄,现在却已经绵延七八公里,刘志经还告诉我,从沙岛到哈尔盖河近50公里已经全部布满了宽达20公里的沙化带,沿青海湖四周,海北州和海南州都大面积沙化,海西是柴达木盆地,也是戈壁沙漠,只有海东西宁一带好一点,青海湖确实岌岌可危了!
上世纪80年代初,青海省启动了治理环湖生态环境的工作,1982年海晏县被列入国家“三北”防护林建设工程体系,从此,便开始了艰难的防沙治沙工作。
海晏县治沙的突破口和前哨阵地是县城西南的克土沙漠区。
克土沙漠区在青海湖北岸,正值风口。近几十年青海湖水位持续下降,湖边的沙地在风的作用下,由西向东推进,短短二三十年便形成了新月形的沙丘链,沙漠每年以五六十米的速度不断地向东北侵袭,大片草地被吞噬,树木、牧草枯死,湖泊周围的河水断流,湿地沙化,荒原上看不到一点绿色,听不到一声鸟鸣,只有狂风的呼啸夹着沙子漫天飞舞,每年刮7至9级的大风有80多天。风沙掩埋了铁路、公路和水渠,掩埋了耕地和房屋,造成农牧民生活极端贫困,甚至出现了一大批不得不逃往他乡的生态难民。
风沙危害不但严重制约了海晏县的经济社会发展,而且还会危及周边地区乃至青海全省,防沙治沙势在必行。
但是当时的海晏县是典型的“一穷二白”,这个城周长满芨芨草的小县城,街道狭窄,房屋破旧,附近只有几顶牧民的牛毛帐房,牧民们烧着牛粪,冒出了缕缕青烟,晚上,行人稀少,街上没有路灯……极端困难的县财政,根本拿不出钱搞治沙;技术上除了刘志经一人是学习林业专业的大专毕业生外,没有第二个专业技术人员,而刘志经本人也并不懂得应该怎样治沙……
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海晏县开始了艰难的探索。县林业站站长夏月云——粗犷的、戴着深色眼镜的全国绿化奖章获得者,简单地对我回顾了20多年来走过的道路:
我没有学历,初中毕业就参加了工作,从1980年开始摸索着搞治沙,已经干了20多年。1983年我患了青光眼和白内障,1990年右眼失明,今年还动过三次手术,现在是右眼失明,左眼近视,见风见阳光就疼,天天都要点药。有人说,这种病是长期在沙漠里工作造成的,但是我喜欢治沙,直到现在还在搞防沙治沙。
这20多年中,“五一”大假我们从来没有享受过,因为我们这里4月初才化冻,3月底开始准备,4月到6月初都是植树季节,迟了就赶不上雨季,种下的树便很难成活。我们每年都有两三个月吃住在沙区里,住的是帐篷。沙区里蚊子特别多,浑身都咬起了血疙瘩,风又大,特别是春天,接连40多天,天天刮风,把帐篷刮倒,刮的人眼睛都睁不开。风沙一起,吃饭的碗里一层沙,我们吃的是沙,睡的也是沙。有时还有雨加雪,被褥被雪埋掉,衣服和被褥都是湿的……
沙区一般的车进不去,水、土、树苗、肥料、扎沙障需要的草,全靠人背肩扛。在沙漠里行走和外面不一样,很累人,刘志经学校毕业后到海晏不久就搞治沙,那时没电、没房屋,巡山靠骑马,他天天扛水泥柱,肩膀都磨得血淋淋的,曾想调走,但我们这里不放,后来他也安心了。我们这里找对象也难,他29岁才结婚,结婚后由于治沙的任务太重,春季植树,秋季和冬季管护和防火,一年四季都在忙,人越晒越黑,根本顾不上家人和孩子,孩子只得送到外婆家,妻子和他分居两地,少不了抱怨……
1980年县政府号召治沙,当时没有钱,也没有经验,采取的办法是把克土沙漠区周围40平方公里的前缘沙地进行“围栏封育”,也就是打上水泥柱,拉上铁丝网,派专人看守,严禁放牧和一切人为活动。拉铁丝网时,我们自己背铁丝网、背水泥柱,人人腰上都挂着一把手钳,两只手都扎出了血。当时阻力很大,特别是牧民们,认为自古以来在草原上大家就是自由自在地放牧,这是老天爷安排的,为什么要拉上铁丝网,还要派人看守?我们和他们讲道理,讲生态环境恶化,他们听不懂,也不愿意听,他们到省里告状,和我们争吵,甚至还打架,把我们的房门都砸了。
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现在我们已经是朋友,牧民们已经看到了沙漠化的可怕,主动要求我们帮助治理承包草场里的沙化地了。
那时,我和另外一个同志负责看守封育的地方,我的眼睛不好,他的耳朵不行,晚上偷牧的人又特别多,有时一个晚上要抓二三十群偷牧的羊只,往往凌晨四五点钟才能睡一会儿。荒原上还有狼,出门要带枪。有一次我们抓了一只狼,半人多高,有七八十斤;还有一次我们看见了40多只狼的脚印,这是一大群狼,吓得当天晚上我们都不敢出去……有个牧民在沙区放牧时,杀死了狼窝里的小狼,他养了1000多只羊,晚上把羊圈好后去吃饭,这时刮风打雷了,前后不到5分钟,前来报复的狼群就把圈里的羊咬死140多只,咬伤200多只,第二天足足拉了两拖拉机的羊尸……
1982年海晏县被列入国家“三北”防护林建设,有了一点资金;1996年又被确定为全省治沙重点县,特别2000年全国开展了大规模的生态建设后,海晏县在国家的支持下,更加快了对环湖地区生态环境的治理。
治沙之初,我们不知道在沙区里应该种什么植物,哪些植物能固沙,后来县领导请省内外的专家来实地考察,开研讨会,省上的专家又在海晏住了三个月,一面搞实验,一面向我们传授防沙治沙的知识。在专家们的指点下,1986年我们在克土沙漠区的洼地上,利用从沙漠外拉来的“客土”和羊板粪搞沙棘的种子直播,取得了成功,以后又陆续引进了柠条、红皮柳等固沙植物。经过20多年的摸索,依靠科学技术,我们总结出了一些治理模式和管理办法,如“以封为主,封造结合”,“营养土(客土)栽植”,“杨树深栽”,“工程沙障”,“沙地柏容器苗栽植”等等。
经过20多年的治理,克土沙漠区已经出现了一条东西长35公里、南北宽两公里的绿色屏障,植被覆盖率最低的地方大约30%,最高的地方达到80%了,遏制了风沙蔓延和沙丘前移。过去克土沙漠区旁边的铁路经常被风沙掩埋,现在没有这样的现象了,保证了青藏铁路、315国道的正常运转。今年4月我们被评为全国防沙治沙先进单位,在人民大会堂由温家宝总理亲自颁奖。
2007年我们又治理了1000多亩沙化地,估计三年后才能看到成效。
虽然有了一些成绩,但治沙的速度仍然赶不上沙化的速度。青海湖环湖的沙丘摆动式地前进,新月形波状沙丘形成了沙丘链,每年都会发现树木被沙掩埋或根部被大风刮得完全裸露的现象。有的沙丘之间还形成了巨大的旋涡,人根本不敢进去。
我刚到这里时青海湖的水深得多,现在许多码头不能用了。80年代鸟岛还是岛,现在成半岛了。青海湖中已经形成了沙梁,巨大的沙丘在湖中出现,把青海湖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沙岛这个旅游点就是2003年才有的。
我们会继续努力治沙,但希望国家在资金、技术、人员培训方面也多给一些支持。现在治沙的基础设施跟不上,交通、运输、仪器、通讯、车辆都跟不上,人才缺乏,项目资金很少。治1亩沙化地,国家只给100元,这些钱只勉强够种苗和围栏,有时连种苗费都不够,还有人工费、管护费和别的费用呢?要是搞方格沙障,1亩地就要500至700元,怎么办?
在刘志经和海晏县林业局副局长李广森的陪同下,我来到海晏县的克土沙漠区。围栏内的封育地里杨树婆娑摇曳,芨芨草已经一米多高,这是可以用来编筐的材料,沙棘也长得很好,天然生长的沙蒿和禾本科牧草足有半人深,它们随风舞动着,我的衣裤上沾了许多带刺的草籽,抖也抖不掉,大概是想让我把它们带往远方吧?植被的覆盖度一般都达到了60%至80%,流动的沙丘已经被这些固沙植物锁定了,局部地区生态恶化的趋势已经逆转。
据说去年(2006年)青海湖的湖水上升了10公分,不知道是由于降雨增加还是生态环境改善?
主人们告诉我,2002年夏天,当时的国家副主席胡锦涛和国务院副总理温家宝曾先后到这里视察,详细询问了环湖生态环境建设及沙漠化治理情况,并且对克土沙漠区的治沙工作给予了很高评价。两位国家领导人的到来,给了海晏县很大的鼓舞。
然而,正如夏月云所说,治理速度赶不上沙化速度,围栏之外便是另一种天地,咫尺之外便是荒凉的、黄色的沙漠。蓝色的青海湖就在我们眼前,但湖边没有青山和绿树,只有巨大的、连绵的沙丘静静地偃卧着,不倦的只有太阳和风,风从湖边呼啸而来,在荒原上转了几个圈后再呼啸而去。主人们说,其实这些沙丘并没有静卧,它们都是活动的,特别是春天,白天刮西风,晚上刮北风,在风的伴奏下,沙丘上会出现层层沙浪,会像跳舞一样狂欢地摆动着、跳跃着前进,不断地扩大它的领地。湖边的将军山20年前还是碧绿青翠的,现在已经出现许多沙斑了……
木格滩——藏语中的“灾难滩”
考察了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的海晏县后,我决定向南走,去考察著名的共和盆地,共和盆地是我国沙漠化发生和发展的重要地区之一,中科院兰州寒旱所著名专家、长期研究沙漠化问题的董光荣先生曾送过我两部作品,其中一部便是《青海共和盆地土地沙漠化与防治途径》,另一部作品中,也有大量篇幅谈及共和盆地。
共和盆地位于青藏高原东北边缘的祁连山、昆仑山和秦岭之间,广义的共和盆地还包括西侧的茶卡盆地,是青海湖的周边地区。狭义的共和盆地面积共1.38万平方公里,根据上世纪80年代的航拍照片和野外测绘进行分析,这个盆地的非沙漠化土地仅占土地总面积的8.11%,其余90%以上全部是沙漠化土地。而沙漠化土地中,正在发展、强烈发展和严重沙漠化的又占44%。
共和盆地主要由湖相沉积物组成,远古时期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约在17亿年前后境内最早形成的陆地是日月山一带,以后陆地逐步由北向南扩大,最后便完全变成了陆地。新生代以来,随着地壳的变化,青藏高原不断隆起,湖水干涸最终便形成多种形式的沉积物。而近几十年沙漠化的发展,却是由于乱垦、乱牧、乱樵。据海南州林业局局长卢元儒介绍,过去这里植被很好,吆车出去一天可以打一牛车草,现在却三天也打不了一车,草的覆盖度不到30%。全州5个县上报的牲畜总数一直是360万头(只),但查了查,是466万头(只),而这466万头(只)也不准确,也还有“埋伏”,估计超载至少在50%以上。
据董光荣等专家调查,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由于滥垦、滥牧、滥樵,共和盆地新增的沙漠化土地面积是这个地区累计造林保存面积的32倍!
中国沙漠研究中心博士、河北师范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教授常春平曾对我说:“农垦是造成沙漠化的重要原因。”青海沙漠化的发展,证实了这位教授的论断。自1958年以来,随着外来人口的大量进入,人们便在共和盆地的塔拉滩以及上风口处多次动用大型机械开荒种地,面积达60万亩以上,翻耕破坏了地表的原生植被和土壤结构,土地沙化加剧,各个垦区都成了“制造”沙尘的源头。而居住在这里的农牧民和国营农场职工除了滥垦滥牧外,滥挖乱采的活动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由于采挖的方式通常是成块、成片地连根挖掘,天然生长的防风固沙植物便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多年繁育的灌木丛和禾草往往在顷刻之间便彻底毁灭。乱挖滥采不仅毁坏了植被,还让植被下面的古砂层完全裸露,让土地的风蚀大大加强,以致古沙丘复活,固定沙丘变成流动沙丘。
1965年到1982年短短26年间,共和盆地便有20多万亩草场变成完全不能放牧的严重沙漠化土地。直到现在,全盆地的土地沙漠化仍然以每年增加1.8万亩以上的速度在扩展。流沙掩埋房屋、掩埋农田的现象经常出现;倒帮公路是西宁通往共和、果洛、玉树的主要干线,但因流沙埋压,曾被迫改道三次;流沙甚至直接进入了黄河上游大型电站龙羊峡电站库区,使库容逐年减少,发电、防洪、灌溉的功能都在下降。
听说青海省农林科学院年轻的女专家、全国“三八红旗手”朱春云,曾在共和盆地的沙海中搞过治沙实验,我便向她请教。朱春云是一个五官清秀、皮肤白皙的年轻女人,我实在很难把她和艰苦的治沙联系起来。她告诉我,在共和盆地黄河北岸已经搞出了成功的治沙样板,而她是在黄河南岸搞的。1996年到2000年她在海南州贵南县黄沙头住了5年,搞了1万亩治沙样板,引进了七八个树种,对沙漠地区“乔木树种灌木化种植”进行了许多实验,探索成功了高海拔地区杨树的深栽技术,后来这个项目获得了青海省科技进步三等奖。黄沙头被誉为是“海拔最高(3400米)、治沙效果最好、影响最大的示范区”。2002年验收时,全国还没有这么大的实验区。本来这个项目是应该继续搞下去的,但因为配套资金没办法解决,“十五”期间就停下了,幸而贵南县地方政府和林业部门很重视这方面的工作,据说治理面积从1万亩已经扩大到10来万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