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漠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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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青海篇(5)

说到这里,朱春云十分感慨,她说:“从上世纪70年代起,我们就在研究共和盆地,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解决盆地的沙漠化问题,生态环境还在持续恶化。对‘三江源’,也是一样,只有‘关注’,而没有真正的、扎扎实实的研究,一些专家、一些部门拿出的数据常常互相‘打架’,政府和科研单位都拿不出扎实的、系统的资料,发表一点东西就反复下载。不认真研究问题,总是急于求成,追求‘政绩’,遇事‘忽悠’。不认真研究问题一是没有钱,二是有了钱也干不好,水分太大了!”

对科研项目的分配,朱春云也感到很不公平,她是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毕业的,毕业后曾让她留校,但她记住了招生老师的一句话:“青海的山是光秃秃的,你们的任务就是让青海变成青山绿水!”她的父母亲是支边来到青海的,她出生在青海,青海就是她的家乡,她想为家乡做一点事,因此就回来了。在共和盆地搞治沙样板,她当成一种理想、一种事业,在全部投资仅50多万元的情况下,完成了实验任务。但如今,“真正搞荒漠化研究的拿不到项目,一些靠关系、靠走上层路线的人倒把项目拿走了……”

对三江源地区如何进行生态修复,专家们争论不休,朱春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封育”——不要急于求成,应该最大程度地减少对大自然的干扰,让大自然休养生息,自我修复,她认为“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朱春云在贵南县的治沙模式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决定到贵南实地考察一下。

贵南县距西宁市约260公里,公路一直蜿蜒在群山之间,和青海省别的地方一样,路边所有的山看上去都不高,即使云雾缭绕、海拔3800多米的拉鸡山也是如此。低一些的丘陵上有大面积青稞和油菜,偶尔有牛群和羊群,还有一些杨树。和别的地方不同的是,不少山峰的形状是标准的三角形,甚至是等腰三角形和正三角形,为什么这一带的山峰会是这样一种形态呢?我不懂。

到了贵德附近,山的形状又变了,出现了许多光秃秃的“砒砂岩”,和内蒙鄂尔多斯台地的砒砂岩一样,有白、红、黄各种颜色。

路过黄河大桥时,我惊喜地看到,河水是温柔而明亮的浅绿色,非常美丽,岸边和山谷里有碧绿的杨树、榆树、柳树……真想停下来听一听母亲河的絮语,呼吸一下河边湿润而清新的空气,再给母亲河照几张相,但汽车一闪而过,只能感到遗憾了。

贵德以下便让我清楚地体会到了什么是荒漠化。山是光秃秃的,几乎没有任何植被,有时可以看见几株稀疏的蒿草在漠风中颤抖。汽车在山谷中穿行,谷里偶尔有一两户人家,他们在贫瘠的山坡上种植了青稞和油菜,有的坡耕地看上去已经退耕,但也有很多坡耕地似乎仍然在继续耕种。不言而喻,这些坡耕地会造成大量的水土流失,会加剧这些土地的沙化。

进入贵南境内后,大量沙化的草原让人触目惊心。这里有大面积农垦地,情有独钟地也是种植油菜。公路边出现了迤逦的沙丘,退化的草原和沙漠化的荒原交替出现,而长龙一样的沙丘一直伴随着我们,直到进入贵南县城……

这长龙一样的沙丘就是木格滩沙漠,木格滩在藏语中意为“灾难滩”,有饥馑、灾荒的意思,单是这个名字便不难让人想到它可怕的荒凉,这里是专家们称为“严重沙漠化土地”和沙漠化“强烈发展”的地方。朱春云进行治沙实验的黄沙头是木格滩的尾部——东部边缘的沙丘地带,又名“沙咀头”。

除了“木格滩”外,贵南还有“哇什塘”,藏语意为“冷得能冻死人的草滩”;“石乃亥”——意为“黑猴”;“唐乃亥”——意为“黑草滩”等等,这些名字都形象地凸现了贵南的生态环境。

贵南全县的沙漠化土地面积占总面积的三分之一以上,其中142万亩沙漠便集中分布在环木格滩地区。木格滩横亘在贵南县中部,海拔3300米至3400米,东西长40公里、南北宽19公里,是典型的内陆沙漠滩地。滩地西北部是固定沙丘形成的半荒漠草原,东南部是随风转移的波浪式沙漠地带,流沙每年以1至2公里的速度向东南扩展。春天的贵南没有春暖花开、莺飞草长的美景,而是一个刮大风的季节,还常常出现黄风沙暴——不知道《西游记》描写的黄风怪是不是从这里得到的灵感?黄沙御风飞行,自西向东铺天盖地而来,风大的时候,沙丘常常可以向前移动10余米,沙漠便每年不断向东南方向延伸。除了造成土地沙漠化外,每年直接进入龙羊峡库区的泥沙达348万立方米。

关于木格滩,当地还有许多神秘的传说。民间传说滩内住了一位女神,她住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有人听见过她吹奏乐器的声音。也有人说,夜晚住宿在滩内,夜深的时候会听见马的嘶鸣和人的号令声,认为这里可能是古战场,这是亡灵们的声音。还有人说,某某藏民曾在沙漠里找到了黄金和黄金饰品……

秦汉时贵南是羌人放牧的地方,3世纪末归吐谷浑。木格滩的沙漠化由来已久,东汉时就有人用“擎沙如水逐风流”来形容,以后沙漠化日益严重,东晋十六国时已有“沙洲”之称。《魏书·吐谷浑传》有这样的记载:“部内有黄沙,周回数百里,不生草木,因号沙洲。”《宋书·鲜卑吐谷浑传》也称:“其国西有黄沙,南北一百二十里,东西七十里,不生草木,沙洲因此为号。”

当然,远古时代的贵南也并不是一个生态环境恶劣的地方。这里正当黄河上游,黄河自西北向东北蜿蜒,在县境内长140公里。贵南县有大小河流7条,都属于黄河水系。当地藏族同胞曾这样歌颂黄河的美丽:

我家乡的黄河水,

美哟美哟,服装美,

水獭镶在绸缎藏袍边上美。

快哟快哟,羚羊快,

羚羊领着羔儿在山上飞。

慢哟慢哟,黄河水,

我家乡的黄河水是漫流的水……

早在旧石器时代,中华民族的先民们就在这块土地上生息、繁衍,考古人员们在贵南境内已经发现了旧石器、中石器和新石器时期的遗址,拉乙亥古代文化遗址就是以细石器为代表的中石器时代文化遗迹,距今已经7000多年。考古人员还在这里发现了丰富的古生物化石,包括乳齿象、披毛犀、古麦齿象等等,证明远古时期贵南绝不是一个干旱的、植物稀少的地方。公元405年吐谷浑王朝在这里建立了都城,当时并没有“木格滩”这个名字,而是被称为“莫河川”。南朝元嘉十六年(439年)刘宋皇帝封吐谷浑王为河南王,以后贵南地区便成为“河南王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唐朝时吐蕃军队侵占了河南地区,并开辟了“河南古道”,由黄河羊曲渡口横贯贵南南部,直抵四川的松潘地区,是川商贩卖茶叶等商品到青海湖环湖地区的必由之路。

据一些年老的牧民回忆,几十年前他们年轻时,贵南的沙化面积并没有这样大,许多草场是富饶的,牧草足有一人多高。

为什么短短几十年,贵南的生态环境会有了“灾难性”的变化?

也许下面这些数字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其中的一些原因:

1949年贵南县不到1.5万人,15年后的1964年已经突破了3万人,短短15年

人口增加了一倍多,而目前已近7万人;

1949年牲畜存栏36.6万多头(只),1957年不到10年便增加到78万余头(只),翻了一番多;

1949年全县耕地2.9万余亩,1960年竟已经陡增到近62万亩,短短11年扩大

了20多倍;

1953年贵南县征购粮为14.65万公斤,1959年短短6年间增加到331.18万公斤,增长了22倍多,1966年进一步增加到393.5万公斤……

这一切,对青藏高原生态脆弱的贵南县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

1992年贵南被列为全国防沙治沙重点县,贵南县委、县政府提出了“生态立县,生态兴县”的发展战略,1995年贵南县公布了《草原管理办法》,规定“严禁开垦草原、破坏植被”,在治沙方面采取了“先易后难”的办法,先治理环木格滩周围的地区,然后再向纵深发展。具体做法是“封育”与人工造林相结合,发动群众大力开展防沙治沙。在黄河支流茫拉河流域,建立了农田防护林体系;在沙沟河流域开展了防风固沙林建设;在风沙肆虐的木格滩边缘地区,采用生物措施与工程措施相结合的办法,控制了流沙的移动,部分地区减缓了沙化的扩展速度;在国家的支持下,大力推行退耕还林(草),几年来,已经退耕还林(草)28万多亩。总之,经过10年坚持不懈的努力,全县已经对25万亩沙化地进行了治理。

以黄沙头为例,科研项目虽然停止了,但贵南县治沙的行动并没有停止,相反地贵南县还把黄沙头治沙造林列为生态建设的重要内容,每年利用春季义务植树,积极组织全县干部职工和牧民群众“会战”黄沙头,到2007年夏天,黄沙头累计已经完成治理面积8.5万亩,在长达26公里的地方设置了砾石、粘土沙障,大大超过了当年朱春云的实验面积了。

我来到了黄沙头,这是木格滩的尾部,像巨大的沙洲一条短而小的尾巴,是朱春云和贵南人10年前开始治沙的地方。

眼前没有了光秃秃的沙丘,取而代之的是葱茏茂盛的林海。我注意到,这里的人工林和许多地方不同,不是常见的品种单一的“纯种林”,而是乌柳、杨树、柠条、黑刺、沙柳……甚至包括美丽的云杉,各不相同的树种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地聚集在一起,已经郁闭成林,人都很难进去。乌柳是贵南独有的一种柳树,树皮带着黑色;黑刺是在青藏高原“表现很好”的植物,它们都生长得很茂盛;速生的杨树已有碗口粗……虽然这些树的躯干还不够高大,还不能称之为我印象中的“森林”,但确实是沙漠中带来生命、带来希望的绿洲。我想了望得更远一些,便爬上了树林边的小沙丘,上面有五颜六色的经幡,这是藏族同胞对树林的赞颂和祝福,极目望去,眼前没有黄色的沙漠,只有绿色的林海,耳边响起了小鸟悦耳的啁啾声。

据当地林业部门介绍,在黄沙头种树特别采用“杨树深栽”等技术后并不需要定期浇水,沙漠里有地下水,植被是吸收地下水存活的。他们还说,日本人来考察时最初并不相信能在沙化地里培育出树林,直到看了现场后才相信了,现在贵南县已经争取到一笔日元贷款,继续对沙漠进行治理。

这里的杨树全部采用了“深栽”技术,每株的插枝都很长,据介绍,这是省林业科研单位的创造,用这种方法种植杨树,便于树根吸取沙漠里的水分,不用浇水便可以成活。这里的“方格沙障”和别处也有些不同,不是像我在新疆、宁夏等地看到的那种用干草或植物做成,而是用小石头和粘土垒成的。要从远处运来这么多砾石和粘土,再一个一个地垒成固沙的小方格,真是谈何容易啊!

管护站的藏族护林员周本加,手里神气地拿着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手机,面庞被高原上的太阳晒得像黑炭一样,他用藏族话兴奋地对我说:“过去木格滩一刮风,衣服口袋里便两口袋沙,西宁到果洛的公路常常被掩埋,现在没有这种现象了。我在这里已经管护了十几年,日夜值班,老百姓觉悟提高了,没有人再偷偷地到林地里放牧了。”

县林业局的领导们告诉我,今年县上召开了造林防沙的动员大会,县、乡、村各级头头都参加,县上给森多乡下达了造林1.5万亩的任务,乡上又把任务分到各村,全乡一共动员了3200多人,自备苗木、自己雇车,带上酥油米昝巴浩浩荡荡地全部集中住帐篷,吃住在现场,乡派出所、卫生院、小卖部都去服务,县长还到他们的帐篷里住了一夜,结果全乡仅仅11天就完成了任务。本来规定每一户只来一个人,但好些家都来了两三个人。这个乡的上洛哇村(多民族村)是全国绿化百佳村,村民们家家种树,2007年春天的植树季节,全村半个月就种了3万多亩树,而且成活率高,村民自己派人管护林地,县林业局只每年给了一两千元补助。

像这样全乡(镇)动员、露天住宿造林的还有很多,老百姓已经懂得,为了生存必须治沙。

自2003年以来,贵南县还开展了“军民共建万亩林”活动。2003年省军区独立团500官兵在贵南与老百姓合作造林万亩,开创了军民携手治理沙漠的先河,三年来,已经造林3.5万亩了。

过去,风沙肆虐的黄沙头曾经是“无人区”,但现在已经出现房屋和集市,开始热闹起来了。

但是,贵南县也并没有“形势大好”,目前全县还有120万亩沙化地亟须治理,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取得的一点成绩只能算是刚刚起步。贵南县的年财政收入仅仅几百万元,如果国家不给项目,生态建设便很难持续下去。以造林为例,2000年以前,全县每年只能造一两千亩,最多5000亩,2000年以后,国家给了“三北”防护林建设、退耕还林(草)等项目后,每年便造林10万亩了。如今国家每年对贵南县各种生态建设的投入总计约5000万元,但是,具体到一些项目上仍然存在问题。沙区造林没有道路,全靠人背牛驮,非常艰难,荒坡造林国家每亩补助100元,但杨树的苗木费就超过了100元,地方财政又没有配套资金,工作上的困难就很大了。

除了资金方面的问题外,还有体制上的问题,6万多人口的贵南县,现有的耕地仍然近百万亩,一部分是老百姓的,一部分属于农场,体制不同,很难统一管理,退耕还林(草)没有彻底推行,而垦荒和“撂荒”都是造成土地沙化的重要原因。

贵南县林业部门的领导主张,对一些生态脆弱的地方要具体分析,不一定非要种植人工林,最好的办法是“封育”——杜绝人为破坏和干扰,让大自然自我修复。他们说,一般5年后就可以出现星星点点的灌丛,10年后就可以大见成效。这种办法最省钱,效果又好,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