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这种看法的人很多,我曾经多次听见林业和生态方面的专家以及基层工作人员反映相同的意见,有关领导部门是不是可以认真考虑一下呢?
驰入黄河的大沙龙
共和盆地最主要、最严重的沙漠化地区是共和县的塔拉滩,专家们称之为“严重沙漠化土地”,于是离开贵南后我便直接奔向共和县。
出贵南县城不久就进入了荒山组成的峡谷,一片荒凉。黄河出现在峡谷中,河水是浑浊的,周围的荒坡上有许多洪水和泥石流沟,它们的泥沙都汇入了黄河,当然,木格滩和塔拉滩的黄沙也是从南北两岸泻入黄河的,于是母亲河便浊流滚滚了。
公路蜿蜒在山顶时,黄河便跌入了谷底,但有时黄河又紧邻公路,似乎就在车窗旁边,甚至有时汽车竟横跨河面。经过黄河大桥时,车上的藏族同胞便纷纷虔诚地撒出了“龙达”(敬神的小纸片),祈求母亲河的佑护。
走出峡谷进入草原后,看见到处都有铁丝做成的围栏,这是禁牧育草的标志。
中午到达共和县,下午我便迫不及待地去到著名的塔拉滩。塔拉滩是滩地草原,属于湖滨阶地,俗称“塔拉台”,“塔拉”在蒙古语中是“草原”的意思,但如今这里的草原正在退化,是共和县的主要沙区。
塔拉滩位于黄河以北、青海南山与阿卡山之间,北部离青海湖仅30多公里,东南部距黄河上游重要的龙羊峡电站水库仅10来公里,按海拔不同,分为一塔拉、二塔拉和三塔拉。一塔拉离县城15公里,是二级阶地,面积约460平方公里,是一个顶面平坦的沙丘草原,海拔2900多米,由于风蚀强烈,整个阶地上到处都是戈壁和沙丘,一条条巨大的新月形沙丘排列在荒原上,有的已经组成了沙丘链。二塔拉离县城30多公里,是三级阶地,也是面积460平方公里的沙丘草原,但海拔比一塔拉约高30米,有许多沙丘和沙垄,表面覆盖着灰白色的盐膜。三塔拉离县城50多公里,是第四级阶地,比一、二塔拉面积更大,约为800平方公里,海拔比二塔拉又高了70米,是砂和砾石组成的丘陵,干旱的荒漠化草原。
一、二、三塔拉上各盘踞着一条巨大的沙带,这些沙带绵延100多公里,最终全部以夸张的辐射状驰入龙羊峡水库——这是黄河上游最大的首级多年性调节水库,具有发电、防洪、灌溉等多种功能。
一塔拉有生态治理示范区,是2000年在国家的支持下开始治理的,面积1万多亩。过去完全是荒凉的沙丘,现在有了披碱草、甘草、沙柳、黑刺、柠条、杨树等牧草、灌木和乔木,除了人工种植的外,还出现了自然生长的冰草、芨芨、沙蒿等,草长得半人高,杨树也有几米高。植被下面的沙地已经土质化,形成了结皮,大沙丘迎风面被茂盛的各种植物牢牢地锁住,已经不再移动了。途经塔拉滩的214国道过去常常被流沙掩埋,两三年就得改道一次,自从开展治沙以后,已经7年没有改道了。
同行的林业局工作人员小郭告诉我,示范区里已经有了野兔、野鸡、狐狸等野生动物,我不由得惊叹大自然的伟大和神奇——只要人类不继续破坏,即使在最贫瘠的地方,生命也会迅速诞生。
二塔拉实施的是“三北”防护林工程,大约1万亩,搞的是杨树深栽,还用砾石垒了沙障,种了沙柳、柠条、乌柳,2004年种下的杨树到2007年已经成行。在实行“禁牧封育”的地方,牧草已经长起来了,一片绿色。但杨树却大量死亡,叶子卷了,枯萎了,我问这是什么原因,小郭说,他也弄不清楚。我猜想大概是患了某种疾病,建议他赶快向植保部门反映。
2004年植树时,小郭曾经在滩上连续干了40天,他说由于投资少,只能选一些受灾严重的地方先进行治理,三塔拉还没有搞生态工程哩。
我们在塔拉滩上坐车加步行跑了整个下半天,留下的印象便是,这里的荒原实在太大太大了,沙漠化的速度也太快,让我想起了宁夏盐池老百姓说过的一句话:“沙漠化的速度比奔驰还快!”治理速度实在赶不上沙化速度。
仅仅一个塔拉滩,目前沙漠化的面积便已经达到216.6万亩,潜在的沙漠化土地还有102万亩,更为严重的是,沙漠化面积每年还在以1.8万亩的速度不断增加。早在1981年,整个共和县草原的沙化面积已经达到475万亩,占全县总面积的五分之一以上,而且其中还不包括沙漠的面积!上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11年中,沙漠就向东扩展了40公里……
目前整个治理的地方不过区区两万多亩,虽然示范区的植被确实恢复得很好,但和沙漠化的面积比较起来,还仅仅只有几百分之一。
一个世纪或半个世纪以前,共和县的生态环境是不是这样恶劣呢?
19世纪70年代曾有一支俄国的考察队在这里进行考察,发现了大片美丽的天然胡杨林;1935年我国的科考队又发现了大片杨树林;1938年考察队发现在黄河沿岸还有茂密的乔灌木……甚至直到1953年,共和县还有长80公里、宽1公里的天然林区,林区里有杨树、柳树、黑刺等等,蓊蓊郁郁,遮天蔽日,杨树高10余米,最大的直径1.5米,巍巍矗立,顶天立地。可惜的是,以后因建房、烧柴、大炼钢铁、修龙羊峡电站等原因,把这些宝贵的树木砍伐殆尽,到1985年,全县幸存的天然乔木只有80多亩了!
据分析,和我国许多地方一样,造成土地大面积沙化、退化的原因仍然是过牧、垦荒和砍挖灌木和固沙植物。
有关部门测定,共和县的科学载畜量是138万头(只),但长期以来超载30%至50%甚至更多,谁也弄不清楚老百姓到底养了多少牲畜,只知道一般放牧8个月后,就把草原上的牧草全部啃光了。
1949年共和县只有耕地5万来亩,但自1958年以来,全县便大面积垦荒,开垦草场达139万多亩,连三塔拉那种生态脆弱的地方也开荒40万亩,除此之外,还有部队农场弃耕地5.6万余亩。
农牧民长期依靠砍挖植物及草根作燃料,以每户每年砍柴1500公斤计,全县该是多少?每年因砍挖烧柴,4500多亩草原的植被彻底毁灭,各农场的破坏更大。
于是大自然便开始对人类进行惩罚,沙漠化正是大自然和人类对话的一种方式。
听说塔拉滩的沙龙奔驰上百公里后,都进入了龙羊峡水库,第二天我们便直奔龙羊峡水库。
路过铁盖乡库区移民的村庄时,我看到了和塔拉滩完全不同的美景:所有的农田都有绿色的防护林网,层层林网牢牢地挡住了风沙;农家小院也隐藏在绿色之中,家家都种了很多树,有的还种了花草;托水库的福,这里除了旱地竟然还有大量水浇地……在农家小院的院坝里、在绿色的林荫小道上,我惊异地看见了正在悠然散步的野鸡!
在我的惊呼中,小郭笑了,他含笑说:“不只野鸡,野兔、狐狸也经常在树林和草丛里出现哩!老百姓对野生动物很爱护,野生动物便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真是一个美丽的“世外桃源”,它已经完全让人忘记了风沙的肆虐,遗憾的是,这样的地方毕竟太少。
我们来到了库区边缘的荒坡上,毫不夸张地说,站在高处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塔拉巨大的黄色沙带一路奔驰后,像一条巨龙,一低头便钻进了水库,迅速地和水库融为一体。二塔拉和三塔拉的沙带海拔高一些,它们是借助大风,把黄沙“吹”进库区的。除了黄沙,两岸还常常发生山体滑坡,滑坡后的泥沙也进入库区。一些专家曾论证,风沙对库区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但小郭却说,仅仅十几年,水库已经被泥沙淤积了一半,再过二三十年,可能就会被淤满了!
2002年共和县曾在这些荒坡上搞过“生态工程”,但如今荒原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柠条和蒿草,泛出淡淡的绿色,“生态工程”似乎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冬天来到时,这里更不知如何凄凉了。
我们来到了库区边上,意外地看见了库区的水是黄绿两种颜色,和我曾经在长江上游通天河看到的景色一样,最初,库区的水是明澈的绿色,但后来入侵的黄色便一点一点地把绿水染黄,绿色慢慢地消失,最后终于完全消失,变成浑浊的黄色了!
库区里有渔网,这是附近村庄里的农民打鱼用的,他们每天晚上把渔网放进水库,第二天早晨收网。“黄河鲤鱼”是著名的美味,《水浒传》中曾多次描写过,但近年来由于黄河被污染,别的地方已经很难找到“黄河鲤鱼”的踪迹了。
一位50多岁的农民正在收网,我问他每天可以打到多少鱼,他回答“可以卖七八十元”。他的鱼篓里有红色和银色的鲤鱼,也有一些小银鱼——这是出口的。这位姓赵的老汉比较健谈,他告诉我,家里只有3口人,老俩口和一个女儿,退耕了两亩地,还留下了9亩多提灌的水浇地,养了猪和鸡,再打打鱼,一年有1万多元的收入,“能温饱了!”——赵老汉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后来又来了两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也是打鱼的,一个姓杨,一个姓焦,都参加过治沙种树。他们说,打鱼比出外打工强,水库冬天又不上冻,鱼又好卖。他们还说,库区边庄子里的土地都很肥,菜籽每亩地要收400来斤,小麦一般七八百斤……
离开水库倒车时,我们的越野车一不小心陷进了水库边上的泥沼里,搞了两个多小时,想了很多办法都出不来,最后还是一位小伙子骑着摩托车到村庄找来手扶拖拉机,才把汽车从泥沼里拉出来了。
共和县的沙珠玉乡也是鼎鼎有名的沙区,研究共和盆地沙漠化的专家们一谈到沙漠化的危害,便要提到这个地方。
这个乡有流动沙丘和半流动沙地4.5万亩,年均刮大风50天以上,春季的一次大风便要刮去地面的沙土3至5厘米,有时甚至10厘米,全乡1万多亩耕地中,有一半常常遭到风沙的危害,以致有人称之为:“朝为农田夕为沙,不知何处种庄稼!”
沙珠玉乡的水渠由于被流沙掩埋,30多年来每年都要调动大批劳动力挖沙清淤,1984年国家投资将沙区的渠道全部改为水泥衬砌,但当年冬天和来年春天的大风就让绝大部分水渠遭到流沙的掩埋,甚至完全填平。沙珠玉乡的上卡力岗村百余户人家,被流沙多次掩埋房屋,40多年中被迫搬迁3次。
1958年省沙珠玉治沙试验场成立,开始了艰难的治沙工作,省农牧厅、林业局,中科院,南京大学的专家们组成了100多人的工作队,设置沙障、造林防沙、建立苗圃、绿化道路和水渠……1975年沙珠玉公社又在沙珠玉林场的协助下全面规划,继续治沙,营造了大量防护林带,控制了流沙面积4000多亩……经过多年的努力,试验场的道路旁已经出现了漂亮的林荫道,杨树的胸径已经盈尺,林间的草丛里常常会飞起几只野鸡;紧靠大沙丘的上卡力岗村西面和西北面的沙丘已经被固定,只有南面的沙丘仍然直扑龙羊峡。
但是沙珠玉乡仍然受到沙漠化的威胁,今年的大风就一连刮了两个月,最大的风力是9级,沙丘又自西北向东南移动了13米多,有的房屋又被流沙掩埋。
我到沙珠玉乡时,看见一群农民正在村庄附近的沙丘上用草和泥土垒沙障,还种了柠条和沙柳,这是一个国外援助的固沙项目,面积250亩。
45岁的祁自辉向我谈起了自家房屋被风沙掩埋的情况,这个又高又瘦的农民属于农村中的“知识分子”,上过中学,讲话很有条理,他说:
“70年代我家靠南山根住,但风沙从西北方向来,沙子经常上房,门窗都打不开,78年只得搬家了。搬到新地方,苦了几年,91年我又盖了新房,谁知93年又被风沙掩埋了……村里沙压房屋的不只我一户,170多户一半被沙压过,50多户已经搬到别处。去年风小一点,今年风又特别大,扬沙的时候很多,我不敢再盖房子了!”
他还说:“80年代以前我们这里草场还好,包产到户后,各家各户都大量增加牲畜,巴不得一夜致富,于是草场很快退化、沙化了!”他反复强调道:“包产到户后草原就沙化得特快,每家每户都这样想:草场是自己的,没人管了!于是都拼命增加牲畜,这样一来,草场哪受得了呢?”
一位名叫张吉德的农民也向我们诉苦:“我家的房子2005年被沙压了一部分,乡政府用推土机帮我把土推走;今年大门口又被沙土堆满,连门都打不开,是手扶拖拉机把沙土拉走的。到底要咋办我们这儿才不会再受风沙的欺负呢?”
我们到祁自辉的家里看了看,他家4口人,退耕了5亩多地,现在还有10亩地,一部分种了饲料,两个儿子,一个在外面打工。这个能干的庄稼人养了100多只羊、4头牛、7头猪。客厅里有彩电,花瓶里插着自种的鲜花,院子里有精心收拾的小花园,种着梨和樱桃,还有甜菜和莲花白,最热闹的是姹紫嫣红开满院的绣球花、洋菊、大理菊、向日葵……看得出来,虽然饱受风沙威胁之苦,但祁自辉的一家人仍然热爱生活,对未来仍然充满希望和憧憬,而且他们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这是让我深受鼓舞的。我想,只要有希望,只要不放弃,就会有未来,治沙也是这样。
我问祁自辉浇园的水从哪里来?
他说:“靠打地下井。”
“井有多深呢?”
“23米。”他又带着不安的神情补充道:“近两年地下水在下降,已经下降两三米了!”
我们告别时,祁自辉又说:“老百姓希望‘退牧还草’后政府能够兴修水利,加强农田基本建设,修畜棚、利用沼气,并且帮助农民科学种田,对外出打工的人也要进行培训……”
我想,祁自辉的意见值得重视。
离开祁自辉的家后我们到了旁边的耐海塔村,两户农民为了解决饮水正在打井,围了许多帮忙的人,有的搬箍井用的水泥圈,有的开动手扶拖拉机作动力。姓张的农民已经打了23米,见水了;姓狄的只打了十几米,还没见水。农民们都说,这里的水含碱量大,太咸,但是不喝这样的水又有啥办法呢?而且这样的水还越来越少,井越打越深了!
于是我的心又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