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漠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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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内蒙篇(2)

因为模拟蓝天的形体,

天窗才是太阳的象征;

这就是穹庐——

我们蒙古人的家庭。

因为模拟天体的星座,

吊灯才是月亮的圆形;

这就是穹庐——

我们蒙古人的家庭。

多么美丽的民歌,多么值得尊敬的民族啊!

内蒙草原是歌的海洋,只要一来到草原上,耳边便常常响起了从远处传来的悠长的歌声,这是蒙古人特有的“长调”。它是草原的翅膀,是蒙古人精神的诗篇。它和维吾尔族的木卡姆一样,被联合国确定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

蒙古族被称为“马背上的民族”,对于“马是伴当,歌是翅膀”的蒙古人说来,草原、骏马和长调是他们的三件宝。长调,蒙语称“乌日听道”,意思是悠长的歌曲。在这曲调优美、苍凉磅礴、自由自在、酣畅淋漓的歌声中,蒙古人叙述着民族的历史,歌颂着骏马、羊群、蓝天、白云、草原、溪流和民族的英雄……长调的主题是“爱”,爱情人、爱家人、爱生命、爱万物。每当长调那令人荡气回肠的歌声响起,草原便似乎有了新的生命,天和地也似乎改变了颜色;听着长调的歌声,你会觉得,自己和大自然已经融为一体,心中有了苍穹……

请听听马头琴大师齐·格力高的长调《蓝色的故乡》吧:

茫茫无垠蓝色的故乡

风吹草低见牛羊

昆鹏难越广袤的土地

路像飘带伸向远方

美丽的草原辽阔的牧场

我心中热爱的地方

春风送来鸟语花香

碧绿的河水欢唱向远方

牧人轻挥套马杆

珍珠滚滚闪闪发光

美丽的草原辽阔的牧场

我心中热爱的地方……

这是来自天堂的歌声,面对这样豪爽,这样热爱故乡、热爱草原、热爱大自然的民族,你能不产生深深的敬意吗?

元上都,盛开着灿烂的金莲花

过去几次来内蒙,我走的都是沙化最严重的西部地区,这一次我想到东部考察,重点是了解“京津风沙源治理”的情况。长期以来,北京人一遭遇沙尘暴似乎便想起内蒙,2000年5月当时的国务院总理朱鎔基在视察内蒙东部的多伦县时,看见浑善达克沙地的沙尘以1300米的落差向坝上草原倾泻时,大为震惊,当时便决策道:“治沙止漠,刻不容缓,绿色屏障,势在必建!”

我去的东部第一站是锡林郭勒盟的正蓝旗,这里有13、14世纪世界闻名的元朝首都“上都城”的遗址,是蒙元文化的发祥地,蒙古长调的发源地也在这里,是京津风沙源治理的重点地区之一。

从呼和浩特到正蓝旗行程700来公里,有内蒙的“大通道”,虽不是高速公路,但车速仍然不慢,走了8个小时。

沿途可以看得出来,内蒙的农垦地已经明显减少,而且越往东越少,这对防沙治沙显然是有利的。草原有的地方一派碧绿,还有树,但有的地方植被仍然稀疏,7月中旬了,还看不见多少绿色,土坡是黄色的,只隐隐地透出一点绿意,绿意中还混合着土黄。草原上有羊群,这是实行季节性禁牧而不是全年禁牧的地方。

看见饥饿的羊群还在使劲践踏着、啃啮着贫瘠的草原,我似乎感觉到草原在颤抖、在呻吟,而心情也就沉重起来。

公路两旁的草原是广阔的,的确是“天似穹庐”,“天苍苍,野茫茫”,只是再也没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致了。

正蓝旗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区,8万来人,面积约1万平方公里,县城美丽而宁静,城市不大,几乎都是平房,只政府办公处和新修的几处宾馆是楼房,都不高,仅仅三五层而已。许多新建筑都被涂成了庄严、明亮而洁净的白色,这是蒙古族崇尚的颜色。街上的交通工具是白色的小面包车,招手即停,一元钱坐一次,极便宜也极方便。

让那蓝天充满火焰

让那山岩爆裂

何处寻找我跃马扬鞭的祖先

当那流星划过夜空无数灵魂升起

紧紧拥抱那辉煌灿烂的回忆……

这是流行在正蓝旗的民歌。

正蓝旗位于浑善达克沙地的腹地。浑善达克是内蒙的五大沙地之一,形成于22万年以前,蒙语“浑善达克”是“孤驹”的意思。上世纪90年代,正蓝旗境内三分之二的地方都被沙地覆盖,浑善达克沙地总面积2.38万平方公里,但近三分之一在正蓝旗境内。这是离首都北京极近的沙地,直线距离仅260公里。随着浑善达克沙地逐步向南扩展,近几十年便成为北京、华北乃至大半个中国的心腹之患,有人甚至把它视为屡次袭击京津地区的沙尘暴发源地之一。

正蓝旗的元上都在滦河北岸、美丽富饶的金莲川草原上,曾有滦阳和滦京之称,金莲川草原早在20万年前就有人类的足迹,但它的辉煌在于,这是世界历史上版图最大的帝国元王朝的首都。

1168年金世祖完颜雍为了选择建造“捺钵”——皇帝营帐之地——来到这里,看到丰沃的草原上长满美丽的金莲花,“花色金黄,七瓣环绕其中,一茎数朵,若莲而小,六月盛开,一望遍地,金色灿然”,于是便将这片草原命名为“金莲川”了。公元13世纪中叶,成吉思汗之孙忽必烈在这里建造了元王朝的夏都,和元大都(今北京)共同成为元朝的首都,是当时中国乃至世界的政治、军事、经济及文化中心,当之无愧的国际大都会,与巴黎、罗马一样闻名遐迩。元朝的11个皇帝每年夏天有近半年的时间在上都处理国事,接受外国使节和蒙古亲王的朝觐,有6位皇帝在这里举行了登基大典。

这个富丽堂皇的大都市有内城、外城和外苑,有30多座宫殿、60多座大小官署、160多座佛寺,还有鳞次栉比的商肆以及达官和平民的住所。马可·波罗曾在自己的游记中称赞:“所有殿室皆镶以金,饰以走兽飞禽及各种树木花卉之绘图,瑰丽极了。”

元上都的盛衰和元帝国的盛衰同步,1358年农民起义军把这个辉煌的都城焚毁了。过去,还曾留下一些宫殿的痕迹,但经过700年岁月的磨损,特别那场“反四旧”的“文化大革命”后,一切遗迹都荡然无存,只留下几个土堆供人们凭吊,成为“一座拥抱着巨大历史文明的废墟”,甚至变成了牧场,有的牧民已经在里面支起了蒙古包。

从1256年初建到1358年被焚毁,元上都曾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被认为是蒙元文化的发祥地。1988年已被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如今正在向联合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

近年来,当地政府对上都一段石片砌成的土墙进行了修复。而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石片砌成的城墙上居然长出了两棵巨大的榆树,它们被称为“父子树”,据说一株树龄500多年,一株200多年,全都枝繁叶茂。当地牧民把城墙和榆树都赋予“神”的光环,有人说曾发生过这样两件事:一件是,榆树的树洞里百姓们捐了一些钱,树身上缠了许多哈达,一天晚上有人把这些钱偷偷拿走了,但第二天他就暴病身亡;另一件事是,有人用城墙上的石片去垒自家的房屋,但刚垒成,房屋就倒塌了。

还有一个有趣而奇怪的现象是,残存的城墙上长出了许多枸杞,传说过去宫里的妃子们常采食枸杞,认为可以美容,这些枸杞就是那时留下的……

忽必烈是有眼光的,金莲川的确是一个富裕美丽的地方。在滦河的孕育下,草原牧草十分丰美。我在很多地方都只看见退化的和走向荒漠化的草原,它们千疮百孔,惨不忍睹,但金莲川的牧草却蓬勃茂盛,几十公分乃至1米高的禾本科牧草,仍然让人想到了“风吹草低见牛羊”那飘向天边、诗一般、梦一般的景色。

2007年7月我来到这里时,正是金莲花盛开的季节,也是草原花的季节,金莲花、石竹、粉报春、马兰花、西伯利亚参……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卉争奇斗艳,黄色、粉红色、红色、紫色、白色的花朵在绿缎子般的草原上投下了片片彩霞,把草原打扮得花团锦簇。当然,

最美丽、最耀眼的仍然是金莲花,比核桃大一些的金色花朵,花形极像莲花,娉娉婷婷,在阳光下灿烂夺目,照得整个草原都亮了。当地人告诉我,这种花只生长在金莲川草原和一些极少的地方,7月中旬盛开,半个月到20天便凋谢了,如今,它已经是正蓝旗的旗花。

正蓝旗本来准备在7月中旬举行那达慕草原节,“那达慕”在蒙语中是娱乐和游戏的意思,是蒙古族传统的群众性集会,是一年一次的盛大节日,但届于今年大旱,旗领导便把那达慕草原节改成了“赏花节”,会期只有一天。我到正蓝旗的第三天恰逢赏花节,又是星期六,便有幸参与这个盛会了。

这一天几乎全城的人从领导到普通老百姓都涌进了金莲川草原,还有浩浩荡荡从北京、天津等地远道而来的车队。人们扶老携幼穿着民族盛装欢声笑语不断,照相机的镜头前是花的草原,是人们的笑脸。金莲川本来是避暑的好地方,即使炎夏七月,也感觉不到逼人的暑气,和风轻拂,碧草如丝,还有盛开的鲜花,真是个令人陶醉、去了就不愿意离开的地方!

欣赏了金莲花,用照相机摄下了金莲花,我又去到敖包跟前,按当地的风俗转了三转,并献上了一块小小的石头,默默地祈祷草原的神灵们保佑我“身体健康”,让我能顺利地完成对沙漠化和防沙治沙的考察。

我们站在了金莲川的元上都遗址旁边,远处传来了清冽、高亢的“长调”的歌声,歌声里有伤感、有无奈,也有豪放和刚毅,于是700年前元帝国的辉煌陡地在我的眼前出现,刹那间,我仿佛懂得了长调为什么那样让人着迷、那样让人无法抗拒……

2000年以后在国家的支持下,正蓝旗启动了京津风沙源治理、退耕还林、舍饲禁牧、封山(沙)育林、生态移民等工程,累计投入了生态建设资金近3.2亿元。经过几年的努力,全旗退化、沙化的面积终于减少了一半,部分流动、半流动沙丘趋于固定,林草覆盖度显著上升,扬沙、浮尘、沙尘暴天气从2001年的17天减少到2004年的4天了。

到正蓝旗的第二天,我便去现场考察京津风沙源治理工程开展的情况。我在离县城100多公里的地方观察了沙地里的飞播林,也到了退耕还林和人工造林的地方。老实说,在来到正蓝旗之前,我对京津风沙源治理的状况是颇为怀疑的,我也听到过一些人的非议,但来到这里后,感觉到遏制沙漠化的奋斗确实已经取得了成效,正如当地老百姓对我说的:“生态环境确实好多了!”

走出县城便是草原,正蓝旗的草原虽然没有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但在一些地下水位比较高的地方,大地仍然欣欣向荣,牧草快乐地生长,有一尺多高了,还有黄柳和红柳,像一个个巨大的绿色圆球镶嵌在草原上。即使那些干旱的草原,也在泛着绿色,只有少数地方仍然是荒凉的黄色,这是人类制造的伤痕。

我惊喜地看到,浑善达克沙地上竟有许多可爱的淖尔(小湖泊),有的波光粼粼,有的长满了芦苇,也有的已经干涸,露出了灰白色的盐碱地。湖泊多、湿地多,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这样的地方,人口并不多,1万多平方公里只有8万多人,年均降水量为350毫米,并不属于“极端干旱”的地区,为什么上世纪末居然出现了生态危机?

当地干部对我解释道,主要还是由于过牧和不适当的农垦。“文革”中“牧业学大寨”,“不吃亏心粮”,大量开垦草原,大面积的草原被“改造”成“粮仓”,于是造成了沙化面积的扩大;1984年草场承包后养畜量大增,到1992年便已达百万头(只),短短几年间牲畜猛增了一倍半,不堪重负的草原沙化进一步加速。到2000年,正蓝旗已经成为一个“风大沙多,干旱少雨,草场退化严重,自然灾害频繁”的地方,许多地方人畜已经失去了生存条件。浑善达克沙地南缘的沙丘复活,变成流动沙丘,春天常常出现“黑沙暴”,沙尘一直刮到河北的张家口,一次大风,可以让沙丘向前移动60米!

我们来到距县城100多公里的浑善达克沙地腹地,这里过去全是茫茫流沙,但现在已经有了两万多亩飞播造林区,长满了绿油油的柠条、羊柴、黄柳,甚至还有榆树。它们已经一两米高,蓊郁而茂盛,开着红色、紫色、白色的花朵,在风的抚摸下摇摇摆摆欢乐地跳舞。走进灌丛深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草的清香,勤劳的蜜蜂在花间忙碌,不知名的草虫在草丛和灌木丛中跳跃,整个飞播区充溢着生命复苏的喜悦与活跃。

听说今年正蓝旗大旱,半年多了,降水量只有几十毫米,但最近几天却下了几场小雨,因此沙地是潮湿的,蹲下去用手挖一挖,粘粘地粘在手指上,不是干燥的流沙了。有的地方已经形成了表面的“结皮”,有利于各种植物和微生物的生长。

黄色的沙丘披上了绿色的植被,在绿色的拥抱下,不再随着风的召唤四处流动。同行的林业局长吕明东告诉我,过去每到春天,道路便常常被流沙掩埋,现在再没有这种情况了。

沙化让我们看到了人类破坏的恶果,而治沙,又让我们看到了人类的忏悔和觉悟,当然这觉悟也是艰难的。吕明东说,在退耕还林的时候,还有少数老百姓故意作对,把树苗头朝下、根朝上“倒栽葱”地种在地里,树的存活率不高要扣粮食扣补助,这些人就会上告,从旗(县)告到盟(地市),基层干部有时还会冤冤枉枉地挨批评……他不断地摇着头叹息:“现在的老百姓,唉,太不好做工作了,干自己的事积极,干公益性的,难!”

飞播区本来是禁牧的,但在飞播区里我们看见了许许多多牲畜的粪便,还有新鲜的蹄印,证明有人曾到这里放牧。上级通知,近几天有出席六省七方会议的代表要到正蓝旗参观京津风沙源治理工程的成效,县长在亲自抓准备工作,飞播区里出现牲畜的粪便显然不妥,于是林业局长和护林人员们,便不得不用铁锨和双手把粪便一点一点地收拾起来,再装到车上运走……飞播区的铁丝网大门也得重新安装,而且要派人日夜守护,否则当晚就可能被人偷走——刚垒上的临时厕所,已经被人把砖拆得精光!

护林人员们对我叹息着说,由于幅员辽阔,他们不得不坐着越野车巡视林区,但汽车跑不赢现代化的通讯工具,他们刚一出门,偷牧的人早已收到了“短信息”和手机打来的电话,等他们赶到时,偷牧的早已不见踪影。

除此之外,由于各种原因,在正蓝旗西北部、离县城200来公里的边远地方、几个旗的交界处,目前还有290多万亩没有治理的沙地,那里还居住着几千牧民,亟须进行整体搬迁和生态移民,大风起兮沙飞扬,这些地方仍然给京津地区带来威胁。

另外,还有一个沉重的石头也压在干部和老百姓的心上——项目搞完了,不补助了咋办?据说2008年生态建设工程要停,到那时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农民会不会毁林?牧民会不会重新在草原上随意放牧?生态建设的成果会不会毁于一旦?(许多地方反映过和正蓝旗类似的问题,但2007年下半年中央已经宣布,退耕还林的补助再延长一轮,这个决定受到了各地的拥护,估计短时间内毁林开荒的局面不会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