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值得注意的是,直到今天,人们不但仍然在大量砍伐梭梭等植被当作烧柴,而且每年还有上千人组成的采挖大军到这里挖掘甘草和肉苁蓉,所到之处惨不忍睹,遍地都留下了一两米深的大坑。
大风对艾比湖地区的电力供应、盐化工业也带来了极大危害,风沙刮起的大量含盐碱的沙尘沉积在输电线路上,遇到空气潮润或降雨降雪时,就会成为导电体,甚至连高压瓷瓶也成为导体,造成漏电、短路、乃至停电,给工农业生产和人民生活带来很大影响。据统计,上世纪90年代,因大风造成的大面积停电年均便超过了27次之多。精河盐厂曾屡遭大风摧毁性的袭击,有时把制卤区全部荡平,有时把上千吨原盐席卷一空,有时又将输电铁塔推倒……
巨大的沙尘暴常常危及中哈国际铁路——第二座欧亚大陆桥——的安全运行。风蚀路基、沙埋铁轨、含盐碱的沙尘腐蚀路轨设施、电线断路……凡此种种都是安全隐患,已经多次造成火车延迟或停运。
风沙也威胁着312国道公路的顺畅通行,护路的道班每年要从路面清除几万吨流沙,公路已经被迫改道三次。
风沙对人畜的身体健康也带来直接危害。根据精河卫生部门统计,近年来,人体过量吸入含钠盐的沙尘后,尘肺、肺气肿、高血压、心血管病乃至眼病的发病率都在不断上升……牲畜吸入沙尘和采食了被污染的牧草后,和人类一样,肺病、皮肤病、消化道疾病、呼吸道疾病发病率也都显著提高,缺乏抵抗力的仔畜更大量死亡。
21世纪以来,中央、自治区和博尔塔拉自治州为保护艾比湖的生态环境,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包括建立国家级艾比湖湿地自然保护区,实行全面禁伐,实施节水工程,沿交通动脉两侧建立“绿色通道”,采取飞播和人工种植的办法恢复植被,禁止新的水土开发,实行退耕还林等。许多人还强烈呼吁要给艾比湖地区尽快“调水”。地区内的精河等县已经启动了节水工程,据说项目完工后,每年可以给艾比湖注水50多万方。
但是,破坏容易恢复难,少量注水也是杯水车薪,严重破坏的生态环境不可能短期内逆转,“调水”问题也不可能短期内解决,要彻底解决艾比湖的生态问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怀着好奇、渴望与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向艾比湖奔去,于是,一种惋惜、惆怅和无奈充满胸臆。
美丽的艾比湖,只能生存在前人的记录之中,它已经在我们的面前消逝了!
由于湖面大量萎缩,我们的汽车实际上已经行驶在过去的湖底里。尽管司机在尽可能地靠近现存的湖边,但是,我仍然失望地看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湖水的东西。和别的湖面迥然不同,这里没有波光粼粼,没有波涛翻滚,当然也没有碧波荡漾。远远望去,地平线上只有一道模糊的白色和青色,同行的人指点着告诉我,这就是含盐的艾比湖。我想下车走近湖边,看得仔细一些,但同伴和司机都警告我,湖边是没有干透的盐碱地,是一种特殊的“盐沼”,只有阿拉山口的大风可以刮起它,至于人和车呢?走近了都会陷下,是不能靠近的“死亡之海”。
黑色的群山,灰色的戈壁,白色的艾比湖,荒凉而单调,令人恐怖,不像现实中的风景,倒像黑白胶卷拍出的一幅幅照片,也像一场噩梦。
正是人类的愚蠢和贪婪,让艾比湖毁灭了。
远处看到了铁路线,同伴告诉我,过去,艾比湖紧靠着乌鲁木齐到博乐的铁路,甚至让铁路部门考虑这一段会不会被淹没、被冲毁,是不是需要改道?但是,短短二三十年后,由于干涸和萎缩,湖水已经远远离开铁路了!
铁路两边有巨大的沙丘,这些沙丘随时都在威胁着铁路。
湖边的植被呢?
随着湖面的萎缩,随着生态环境的恶化,它们已经大面积消失了。汽车行驶在泛着惨白色的盐碱地上,寂静的荒原没有波涛声,没有鸟儿的鸣叫,当然也没有野花,没有芦苇,没有胡杨,更没有梧桐,只偶尔会看见几株灰黄的梭梭和柽柳……好容易碰到了一两株正在开花的红柳,胭脂色的花穗,才给荒原增添了一抹温馨和明亮。
值得欣慰的是,沿湖已经建立了11个保护站,听说年底还要增加到15个。
湿地保护区管理站年轻的书记、副站长高翔向我介绍,保护区是2002年3月建立的,当时还不是国家级保护区,最初只有他和维吾尔族站长阿不都外力、蒙古族副站长欧尤三个人。没有资金,没有道路,更没有办公室,到湖区只有自己背着水和馕(维吾尔族的一种烤面饼)。
高翔说:“最初,我们最担心的是‘火’,梭梭林一点就着,一烧起来根本没法救,于是我们想了很多办法解决道路、交通工具和通讯工具三大问题。”
其实,道路和通讯问题至今也没有彻底解决。湖滨很多地方没有手机的信号,也没有正规的道路,所有的路都是用汽车车轮,更多是用人们的双脚踩出来的,高高低低、弯弯曲曲、坑坑洼洼,十分难走,陪我去保护区考察的女士便因为晕车不断地呕吐,搞得我感到十分抱歉,而更多的地方还根本没有路。
高翔还说:“除了‘火’,当时滥挖乱采的现象也很严重,每年有上千人在这里挖中药材甘草和肉苁蓉。挖甘草时,铁扒搂得很深,对植被破坏得很厉害;肉苁蓉寄生在梭梭的根部,是滋阴补肾的良药,价格很高,人们挖肉苁蓉时常常把梭梭连根挖起,造成梭梭大量死亡。这些人做饭、抽烟、烤火,又很容易引发火灾。他们多半是当地老板雇来的外地民工,进入保护区后,挖个地窝子、搭个单帐篷就干了起来。他们居住的地方很隐蔽,保护区很多地方又没有手机信号,没法和外面联系,因此管理的难度很大。为了制止他们,我和阿不都外力、欧尤都挨过打。后来引进了森林公安情况才好一些。2005年一个姓陈的家族100多人进保护区盗挖药材,我和欧副站长、派出所副所长等人一起进去,在一个地窝子里就发现了30多个人,在强制押送他们离开保护区的路上,对方竟纠集了几十个人拦阻,抢走了我的摄像机,还打人……后来公安部门出面,他们才认了错。”
人们提到艾比湖,最注意的是那里的风沙和干旱,而高翔不同,他更注意的是那里的生物物种和生物基因库,他反反复复地述说着自己的担忧:
艾比湖今年(2007年)才进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现在一切还很原始,很多地方没有路。我们组织过几次考察,但还远远不够,几乎一半地区还没进去过,专家们来得还是很少。气象、土壤、地下水等等基础数据没有,植被变化、发展趋势搞不清楚。今年虽然已经列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但是地方只给了25个人的工资,今年我们已经聘了80多个人来管理,这么大个保护区,应该有两百来人吧。
除了25个人的工资,我们没有基础性研究的费用。保护区涉及生物学、生态学、景观学等很多方面,技术、资金都不足。
我们已经对气象观测了两年,还对部分植物进行了研究,发现一些本应生长在高海拔地区的植物竟在我们这个低海拔地区出现,如桦树。我们还发现了野生动物马鹿的新种……这些动植物为什么能在我们这个高温、大风、降水少、蒸发大的地方生存?它们演替的规律是什么?采取什么样的措施进行保护和抢救?怎样利用它们?能不能把这里的生物引种到其他干旱地区?这些都很有必要、很值得研究。艾比湖在生物基因库上价值很大,但没有人认真考察、认真研究。环境恶化会使物种消失,消失了,损失就太大了,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我们这样的干旱地区能保留这样的生物基因库太宝贵了,已经是凤毛麟角,潜在价值可能超过了艾比湖作为生态屏障的价值,太值得保护和研究了!
70年代到现在短短二三十年就变成了这样,再过20年又会怎样呢?
中国像艾比湖这样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当前既急需给艾比湖补水,也急需保护现有的生物。
高翔的担忧很有道理。环保专家们已经多次指出,生物多样性是大自然给予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是维持地球生态平衡的基础,也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源泉。全球环境问题中的温室气体排放、臭氧层破坏、海洋污染、生物多样性减少四大问题中,前三个问题人类最终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只有生物多样性减少是没有办法挽回的。而物种丰富了,生态系统就比较稳定,物种简单了,生态系统也就脆弱了。
令我稍感欣慰的是,艾比湖如今还留下了一些让人赏心悦目的地方。
从博乐市出发,汽车经过100多公里艰难的跋涉后,“喘着气”来到了保护区的石头房子管护站,管理站旁边有一座小小的石头房子,不知是谁遗留的,于是便成了管护站的地名。
管护站前面是美丽的芦苇,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无边无际,和蓝天、和湖水连在一起,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面积的芦苇。正是苇花开放的季节,粉色的苇花映着蓝天丽日和远处那一抹灰白色的湖面,确像一幅巨大的油画。让人不难想象到几十年前艾比湖那迷人的风姿。
听说芦苇里有很多野兽,狼、羚羊、野猪都不少。
管护站是几间简陋的小平房,门前有几只母鸡正在到处觅食,树阴下还有牛。五个职工,管理着10.3万亩湖滨的土地。管护站生活很艰苦,一年四季都在刮风,由于靠近沙漠,冬天特别冷,夏天特别热,可以热到摄氏50度,蚊子又特别多。远离城市,没有电视,仅仅靠太阳能发电照明。瘦瘦的年轻人艾克帕,穿着一身迷彩服,是去年从新疆农业大学毕业后来到这里的(管护站已经有了五个大学生),如今每月工资600多元,女朋友还在博乐市。父母亲心疼儿子,退休后都来这里陪伴他,算是一家人团聚在一起了。老俩口抱出一个大西瓜来招待我们,我们怎忍心叨扰他们呢?便连声谢绝了。
我问职工们,现在来乱挖乱砍的还多吗?他们说,近两年好多了,一般没有人再来破坏了。
离开石头房子管护站后,经过一段跋涉,我们进入了胡杨和红柳的世界。这里有很多胡杨,但仔细一辨认,发现老树和枯死的树很多,幼树几乎没有。胡杨蒙古话称“陶来”,是1.3亿年前的古老树种,漫长的岁月让它有了异乎寻常的适应性,根部可以深入地下50多米,在摄氏40度以上的烈日和零下40度的严寒中都能生存,但艾比湖地区恶劣的生态环境却让幼树无法生存,让许多大树枯死。
湖滨枯死的胡杨比留下的胡杨更多。它们各有自己独特的造型,充满了凄然的雕塑美,似乎临死也要把美丽留在地球上。是摄影家们的镜头特别喜爱的对象。
老的胡杨树有的皮开肉绽,有的歪斜扭曲,有的半个躯体已经枯死……让人清楚地感觉到生命的挣扎和生命的伟大,让人震动,让人怜惜,也让人担忧。有棵老胡杨树,同伴们告诉我:“这是胡杨王,听说已经存活了上千年!”胡杨王露在地面的根部有一间小房子那么大,似乎都干枯了,但上半部依然枝繁叶茂,碧绿青翠,于是我们都把它当作背景照了相。
但是,我忍不住又在担忧:伟大的胡杨王还能再生存多久?人类能幡然悔悟,给它提供更好的生存环境吗?
离开胡杨王后,我们到了另外一个管护站。这个管护站条件好一些,房顶是红色的,像童话里的小房,房前有一个小花园,周围有红柳和胡杨,旁边还有一个哈萨克村庄。负责管护的是维吾尔族职工海里其古里和她的丈夫。我们去到那里时,丈夫巡湖去了,接待我们的是妻子海里其古里。
40来岁的海里其古里和爱美的维吾尔族妇女一样,戴着耳环和项链,她有着长长的辫子、乌黑的眉毛和眼睛,看得出来,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她爱笑,也健谈,汉族话说得不错。让我感到意外和感动的是,她把自己偏僻的的林中小房收拾得舒适而漂亮,洒了香水,有漂亮的挂毯、绣花被褥,橱柜里摆着金碧辉煌的餐具。我们去到时,她正在收拾刚洗干净的被套,看得出来,女主人是个勤劳、能干、热爱生活的人。
海里其古里告诉我,丈夫在这里已经干了10年,她来这里也8年了,两个孩子一个在警官学校上学,一个当兵。夫妻俩负责巡护的面积将近1万亩,每天都要巡逻一次。我问她有什么困难,她笑着说:“困难说不完。”这里经常刮大风,有时一天24小时都在刮,冬天特别冷,夏天又特别热,蚊子特别多……她还说,保护区刚成立时,附近那个村庄里有80多户人,他们在保护区里砍树当柴火,还到处挖肉苁蓉,很不好管理;经过几年来的宣传教育后,大部分已经搬走,如今还剩下30多家“钉子户”,坚决不愿迁出,这些人常常到保护区内放羊,糟蹋植被……
我们离开管护站时,海里其古里站在门前的小花园里,让我给她照了一张相。
走出海里其古里的家,我们果然在保护区的灌木丛里看见了羊群,数目上百只……
这一天,离开保护区后,我们特意去探望了阿拉山口。这是个美丽、整洁的小城,街道很宽,建筑物的造型很漂亮,铁路的货场里堆积着来往的货物,在没有风的日子里,是宁静安详的。
沙漠边缘的诗与歌
从乌鲁木齐往东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奇台县,仅仅200来公里,但客车还是走了三个多小时。半个世纪前我曾经走过这条路,当时沿途多是尘土飞扬的土路,如今却出现了一大段高速公路和宽阔的柏油大马路,行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一种“沧桑巨变”的感慨也就油然而生了。
不变的只有默默注视着芸芸众生的天山以及它顶上晶莹的雪峰——当然严格说来雪峰也在变,只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肉眼不易觉察而已。
路边的农田显著增加了,还有了一些杨树,虽然由于干旱和营养不良,它们已经多半成了停止生长的小老头树。
奇台县城镇周围出现了过去没有的榆树和杨树,有的路段,行道树上的榆树小的已碗口粗,大的胸径盈尺,郁郁葱葱,婆婆娑娑,不知道什么时候栽种的。半个世纪前的奇台县城几乎没有街道,一条土路、几间土坯房,记忆中留下惟一印象的商品,便是小贩挑着担子卖的碗装酸奶,当时由于好奇,我曾经买来尝试过,酸酸的,没有加糖。如今的奇台已是楼房林立,商店鳞次栉比,宽阔的街道上奔跑着出租汽车。
至于沙漠呢?我第一次进沙漠就是在奇台县。记忆中奇台北面出了县城就是沙漠,我是坐着地质队一辆老式的苏联尕斯车进去的。
沙漠边缘的奇台,的确是一个生态环境十分严峻的地方。
据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2006年《生态环境监测与评价报告》称,“奇台县沙漠边缘受人为影响较大,植物种类较少”,“该地区植物长势比2005年差”,“仍有一定面积的沙丘未固定,沙丘活化、前移,植被覆盖度极低甚至无植被”,而沙漠内部“由于人工干扰小”,“已无流动沙丘存在,生态系统的稳定性比沙漠边缘高”。这份《报告》还称,准噶尔盆地“西部的诺敏戈壁及将军戈壁”都是“荒漠化敏感的生态功能区”,“生态环境质量较差”。
这些地区都在奇台县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