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张爱玲《流言》
从莫晨家出来过后,我没有去其它的地方,直接就回了千叶礼品店,叶娜正坐在店里看《知音》杂志。
晚上7点,我和她去了电影院,看美国好莱坞大片《珍珠港》。
电影结束后,我们在附近吃了一个小时的夜宵,然后上了几个小时的网。
凌晨一点,从网吧里出来的时候,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手划破了。
凌晨两点,出租车在街头飞驰。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其貌不扬,开车水平相当高。车窗外是高楼、橱窗、霓虹、广告牌,打扮时尚又性感的女郎,梳着西皮式头型的男人。还有勾肩搭背的情侣。路经建业街的时候,我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正搂着亲吻,有一只手滑到女的肥翘的屁股上。彻夜无眠的城市总有什么在秘密地或公开地发生着。我呼吸的是坐在我身旁恹恹欲睡的叶娜身上发散出来的阵阵幽香。我的思绪跑到几千里之外。
“到了。”司机叫了好几声,我才回神过来,我叫醒了身边的叶娜,然后,付了钱,说了声“再见”。车开走了。
我们手挽手走在大街上,刚才那对青年男女亲吻的一幕还残留在我脑子里。我把嘴凑了过去,想亲她一下,我还从没有在街上吻过一个女孩。
“你干嘛?”
“没什么,”我附在耳边上说:“只是一个吻而已。”
到家后,没有洗漱,没有脱衣服,倒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做梦了。在梦里我显得很浮躁,一颗不安分的心总在飘来飘去,一刻也不停歇,我觉得自己好累,仿佛自己的脑子从事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思考,我在为自己担心的同时又在为别人担心,骆勤,我该怎样开口对你说呢?这太折磨人了,生活老是一片灰暗。也许约她出来把事情真相告诉她,才能把我从灰暗的生活里解救出来,让我焕发出光彩,让我从亚热带雨林中死而复生。
情节发展到这里,我必须得交待,李恒是怎样和骆勤相识的呢?其实,他们怎么相识并不重要,光天化日下有的是机缘。我们所生存的城市,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大,纯属自然结识——譬如去理发店理发一见钟情什么的(事实也就是这样)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他(李恒)怎么瞒着骆勤并相安无事地收养了外室情人,构造他的秘密花园,以及怎么把骆勤控制在他的身影里——现在,又要嫁给他了,墙居然能不透风——他在他的秘密花园里和多少女人做了不光彩的事。我真的很惊叹他穿梭于两者之间又游刃有余,那是高空走钢丝的艺人才具备的平衡能力。
于是,下面的情节便这样了。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莫晨的帮助下,我和骆勤在公园门口见面了。
我迎着她诧异的目光一声不吭地走上前去,然后又一声不吭地引她到一块青石板跟前坐下。我在心里斟酌着这样一句开场白:“我约你出来的目的是想单独谈一谈你老公的事。”我想象着那个伪君子的弥天大谎被我揭穿后可能会暴跳如雷——当初他女朋友离他而去的时候,他气得直跺脚。我充分相信骆勤是被他的甜言蜜语和略施小计给蒙蔽了,进而自欺欺人,我如此认为。
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她脖子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条珍珠项链。每一粒珍珠都精雕细琢,闪闪发亮,使她秀丽的脸庞,婀娜的躯体衬托得这般美丽,我惊叹不已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你老公在博雅精品店里买的,作为向你求婚的礼物?”我用试探的语气说。
“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只有我这样漂亮的女人才配得上这条项链,之后,他就向我求婚了。本来,我想把这个消息第一个通知你的,可我不知道你去了哪儿,你又不打电话给我,所以,我就只告诉其他朋友了。”她还沉溺于几天来的幸福的感觉中。
“那……我……恭……恭喜你。”我说,“其实,其实有些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般美好,就像这世界,包括我,有它亮丽的一面,也有它灰暗的一面。”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她有何反应。
只见她满脸雾水地望着我,“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咬了一下嘴唇,“你所爱的人欺骗了你,他是一个伪君子,他在爱你的同时,又在和别的女人......”我住了嘴,没有再说下去。
我能感到她的激动,不知道那是出于愤怒还是意外,我也没心情去理会,我得决心告诉她,与其让她后悔一生,不如快刀斩乱麻。
“和别的女人做什么,你说啊?”
我平静地从嘴里吐了两个字:上床。
“不可能,不会的......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告诉我,告诉我......”我看见她眼里噙满了泪水,我知道她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我知道她爱李恒爱得很深很深......我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我为什么要让她流泪,我欠她的实在太多了,我曾用她对我的感情做了卑鄙无耻的交易,就为了解决躁动之苦,就为了那一万元。天啦,我都做做了些什么?我该下地狱,我该永世不得翻身。然而,正因为这些,我就更不能不告诉她呀!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说。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她哽咽住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才好,我被一种类似伤心的感觉控制住了,几乎在她准备离开的一刹那,她把脸伸过来,在我唇上留下了湿而温热的一吻。
我知道我们仍那么深地彼此相爱,“都是我的错,我......真的是太糟糕了。”我说这话的声音很小,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才听得见。那飘逝的昨日残缺的梦,镌刻下纵情的泪痕,从相爱的那一刻,到人世间纷扰纠缠的恩怨情仇,爱,不过是与自己抗争。
再一次的缠绵让我们摇摇晃晃,快乐,快乐青春是什么?(斯维德),谁知道?
我醒来的时候,骆勤不见了。
我离开了房间,并到旅店老板娘那儿取回了我的身份证,然后坐上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我的心情却是相当沉重的,我为好多事情在担忧,事情为什么总是没完没了。
我趴在写字台前不分昼夜的写着这部小说,我尝试着绝望般的写作,而这正是我的文字与我本人之间共同拥有的特质,传达着一丝暗然的悲伤还有人们羡慕的欲望,幽闲的情爱。永远躺在女人床上。接受来自性爱对我们肉体的撕裂。
叶娜对莫晨产生好感,一小部分来自于那次相见,一大部分来自于女人的同情心。
从她口中,叶娜得知她目前的情人有两个,一个是周平,另一个是身材高大,无比勇猛的宗教人士,名字也取得挺怪的,叫什么安轮,他不仅是个可恶的宗教狂人(其实是一个邪教),还是个喜欢在女人身上尽情施虐的性超人。好莱坞曾有一部影片叫《稻草狗》,片中有两个歹徒强暴一位女性的镜头。很多观众觉得那个被强暴的女性有点半推半就。从那以后,有关“某些被害女性是否在强暴过程中得到享受”的问题,便成了人们争议的焦点。妇女团体对此极为愤恨。
为什么有关对女性问题的质疑总是那么容易激怒女性团体和一切主张男女平等的人们。假如把女人比作狗的问题激怒了人们,它本身就已经承认女性是弱者。这是女性为自己筑了一道压抑的墙,并永远住在那道墙的后面。男人从来不在乎女人把他形容成什么东西,甚至为此得意。因为他清楚自己是强者。
狗不能投票,谈它的选举权就没有意义。男人不能生孩子,探讨他们的堕胎问题就成了荒唐可笑的事。女人无所不能,但她的体格总小男人一号。
只有承认事实,坦然面对事实,包括不夸大其辞,女人才能强大内心。内心强大,女性才会强大。(白絮《“狗”的沉思》)
我高考落榜背负家庭提着个破行囊儿晃悠进了社会。这么些年来,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命运安排了一个又一个人和我相识。那些风格迥异的容貌、名字不过是其不同的化身。我每次都像初恋那样激动不已,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单调的情歌。我无法透过那一张张美丽的或妖艳的脸而最终看清对方的脸,我到底要寻找什么?穿过越来越多的人和越来越多的痛苦、失望、绝望以及放不下。我在迷失中寻找,我迷失在寻找里。面对着夜晚的沉寂,我轻轻地起身下床,生怕惊醒熟睡中的叶娜,我不想让她看到我此时的样子。我透过黑夜的黑幕,恍然记起人间的烟火味道。于是,我欣然拿出纸和笔写下了下面几句话:离你在黑暗的黎明,我忧伤成挂在树梢的月亮,它皎洁,我却再也不能在水中看到自己......
而叶娜不知在什么时候醒了。
“怎么,把你惊醒了。”我准备把灯关掉。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睡觉。”她起身问我。
我让她不要起身,“没做什么,我只是睡不着,你睡吧!”我说。
“你是不是有心事!”她问我。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我又不知道该不该问”我说。
“什么事问吧?”
“你先答应我不生气,我才问。”
她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生气。”
“你为什么没有去找骆勤?”
“店里忙不开,有时间我会去找她的,再说,她不是要结婚了吗,到时,我们同样会见面的。”
“我......去找过她了。”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事告诉她。我不想再对她隐瞒什么。
“你去找过她,找她做什么?”
“莫晨没告诉你吗,她不是来找过你吗?”我问。
“噢,没说什么呀,我们只是随便聊聊。”
“那就好。”我说。我始终下不了决心,我怎么开口给她解释我与骆勤之间的事。问题太困难了,而正在我举棋不定的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谁打来的,这么晚了。”叶娜说。
“我去接。”我到客厅里去了。
“你现在接电话方便吧,旁边没别人吧!”我听出是骆勤小心翼翼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我小声地问。
“莫晨告诉我的,你真不够意思,和叶娜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要不是莫晨向我提起,我不知被你骗到什么时候,”她有点生气,我从她的声音里明白了。
“对不起,我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给你说的。”
“你们怎么走到一起?”
“共同的心声,所以就在一起了,”我简单地说。
“我还以为你......算了,还是不说了。”我听出她的声音不自然。其实她不说我也明白,她想说我还爱着她。
“你恨我吗?”我问。
“有必要吗,还是说正事吧,那天你走后,我一夜没睡好,我总在想,你是怎么知道的。”出乎我意料,她该恨我的,但我......她越是说不恨我,我就越觉得对不起她。她越是转移话题,我就越觉得痛苦。
“你没事吧?”
“没事。”我收敛自己矛盾不堪的情绪,然后说,“其实很简单。”
写到这里,我得说声“对不起。”由于疏忽,我漏掉了这样一个情节。于是,小说又回到我与乳房上有颗红痣的女人身上。
我无止境的单相思,促使我对她——朱丽亚,渴望与她再相逢。所以我又去了那个错误的地方。要不是因为她,我还不知道李恒在外面有其他女人。
我的心情陡然变得轻松起来,在这个城市的欢场里能够再遇见她比中了一万元彩奖更具有喜出望外性。少年的轻狂自由、单纯、无知......是我们渐渐长大成熟的人生进程上不可缺少的抒情成分,也是辨别人群类型的秘密标识。暗火摇曳的人之心性将空洞的现实冶炼成有活跃在都市大舞台的超级艺术,不管我们能不能去正视它,正视它的存在性,它终究在历史的暗角划下了重重的一笔,于是,新人类便诞生了。
就像现在,我从那种令人着魔的音乐声中浑身蒸发,跳舞跳到晕倒,没有一只蚊子可以在飞进来后试图躲在墙壁的角落就可以高忱无忧地避过这场由高分贝和激荡的微粒组成的浩劫。不管是真快乐还是假快乐,总之我们疯狂死了。我看见无数张纵情女人妖野媚情的脸,难道她们在年老过后不觉得自己当年很滥吗?处处留情,一夜纵情和狂欢。我挤在人群里跟着晃,没有优美的舞姿,没有陈丹燕笔下的伤感,只有燃烧的火焰和让人心跳的光,身体摇摆不定,体内暗火摇曳,全部交给这要命的音乐。
她觉得我很有征兆,貌和神离,这是她和我历次相遇后得出的结论。于是,我们离开了欢乐场,很快消失在黑夜里。
天空没有月亮,这座城市就给人一种无边大的感觉。在一间屋子里,她说她的往事,作为交换,我也贡献出自己的往事。我注意到她的脖子上的项链。
“真漂亮,上次怎么没见你戴它。”我被这漂亮的珍珠项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告诉我是一个叫李恒的男人送给她的。
我至今都不敢正视这一幕,这一幕发生在整个故事急转直下的转折点。我的身体软弱无力,我的神经也似乎一触即断,仿佛有一股毒汁正连绵不断地流入我脑中。一想到这点,我就想尖叫,那种恐惧,已超乎了我的理解,超乎了我自身的抵抗力量。为什么我喜欢的女人老是跟李恒扯上关系,他的秘密花园里有多少女人,有多少故事。
我盼望着天亮,不然我就要疯了。
现在,情节又接回到小说正常的行程中。我为这部小说倾入了迷幻般的色彩。我仿佛已看到有许多看不清面孔的人物隐蔽在小说背后,什么样的语气都有,可我无法捕捉其实际的意义,也许是嗤笑,也许是厌恶,也许是怀疑。呈现在稿纸上的情节没有灵魂,我们大家都在注重其肉体部分——快感就要死了,我的语言文字苍白憔悴。真的,我后悔的时候,可以后悔到心死,我不应该答应主人公阿林写这部小说的。我不具备在手中握起作家之笔的资格,我是语言的俘虏,不是它的主宰者,我的信心快死了,我感觉到自己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我不能预料这部小说的命运,那也是我自身命运的一部分。失败的小说,失败的我。
“这么说,他是真骗了我。”骆勤询问我,“那他为什么还要和我结婚呢?”
“我想他另有所图吧,抑或他是真心的爱你。”
“不管怎么说,至少他目前对我还不错,走一步是一步,生活就是这么回事,我能怎么样呢?”
我站在她的角度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无道理,爱,哪能十全十美呢?就算我,也做不到啊!
“那你还嫁给他吗?”
“这件事我得仔细斟酌,就这样跟他闹翻岂不太亏。”
我被这话吓了一跳。
“这件事你跟什么人说了没有?”
“没有。”我回答。
“你记着,什么人也不要对他说,包括叶娜,知道吗?”她像叮嘱小孩子一样提醒我。我知道她希望我守口如瓶。
挂断电话后,我站在玻璃窗前抽了支烟,思绪了一会儿。我不仅不会对别人说,甚至都有点后悔告诉她了。我不该破坏她的心情,就让李恒在这个已经很少了的女孩心目中保持着理想男子的完善形象吧——至少,他比我好。就让生活按它原先安排的那样发展,不要充当不光彩的角色,我又有什么资格充当别人的幸福顾问呢?更主要的是,我突然发现任何事情都是变化多端的。也许她在我的提醒下已经认清了实情和隐患,但也有可能她早已先于我意识到不愿让这段感情破裂,将之维持下去(大凡很多女性都是这样),又也许李恒早就把一切如实相告,骆勤她又原谅了他。更或者她和他都有各自的私生活,互不相干,结婚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譬如是家长的意愿,受约于父母之命。总之,生活的种种可能性把事情弄复杂了。我只有放弃这样那样的揣测,才能让自己获得轻松。
等我回到卧室里的时候,叶娜已经睡着了。她睡得很香,我没有惊动她,轻轻地躺在她身边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