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未木主任是这样骂包茂生的。他说,你们打错了算盘,懂吗?你们他妈一个个都打错了算盘!我告诉你老包,你见过的那个甄妮不是失踪了,是出车祸了,懂了吗?我要整这些小东西,不是分分钟的事吗?一个局长就算什么了不得的后台了?组织部有后台就算拿到了遮天伞了?笑话嘛!你也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想当初是谁把你从工厂聘来当剧务的?是谁亲自为你调进局里找关系把你转正的?你女儿上医科大学又是谁为你找的熟人?谁提你当的科长?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又不用心想想这些年,多少人想整死我?我死了吗,我看要死,也一定是你死在我前头!你们就压根不懂游戏规则嘛,一份材料就能想把我怎么样?无知!要不要我给你找一堆参考材料来呀?省纪委、监察局、组织部、宣传部那里有不少告我的信,比你们要整的材料丰富得多生动得多!我看你们是忘了我朱某是全国著名导演,是对党的宣传事业有过杰出贡献的专家,什么样捕风捉影的事情都有,什么样捏造事端的人物都有。我只是可惜我自己看错了人,像你这样看起来老实本份的人,居然也会老不守节,真是愚蠢!说到底,没文化就是没文化,给你一个科长也是白给。我提醒你,趁早打消整材料的念头。下一步整改,中心只会存在,不可能解散消亡。今后像我们这样的事业单位,只能是采取全员聘用制,懂吗?到时我聘不聘你,现在还难说。念你是我的老部下,也不威胁你什么,就这样,你看着办吧!出去!
门外雷杰听到朱主任的火发完了,怕包大哥出来撞见他。于是赶紧跑到厕所里躲起来。也许是雷杰躲离时十分紧张,不想慌不择路跑进了女厕所。正巧雷小竹在厕所里,她嚷道,喂!你干什么呀你!雷杰脸一红,伸出兰花指按在嘴上,轻轻柔柔地说,小声一点好不好?
我们总以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以为这世间总有什么秘密还是可以守得住的。其实错了,有些事情对于有些想知道的人,永远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就在包大哥似乎被朱主任那一阵训骂弄得有一点清醒时,他刚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电话是车哲书记打来的。车书记说,老包你不用怕,朱主任的那些话没什么好怕的,你要相信我们党不可能让歪风邪气占上风,更不可能拿他这样的人没有办法,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包,他横行一世的日子没几天了。你要抓紧时间搞出材料来,希望在整改之前,我们的材料能给上级领导最后的决策起到关键作用,你听明白了吗?我们包大哥能够听明白什么呢?他挂了电话后想,怎么回事,车书记不在单位呀,他怎么这样快就知道了朱主任刚刚训斥过他?莫非有人通风报信?或是朱主任跟车书记通了气?也不对呀,朱主任跟车书记通这种气干什么?我们包大哥当然不会想到雷杰。刚才也说过雷杰是精于算计的老会计,能不管的事都不管。不过,人嘛,尤其像雷杰这样外号叫“妓娘”的男人,有时也说不准吧。
仍然是除了包大哥本人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老包那一段最后的日子心灵遭受的煎熬,可以这么说,他已经有点魂不守舍了。他的出事,来得十分自然,一点也不突兀。
应该是个周末吧。包大哥忽然想给雷杰打个电话试一试,不想电话一通,雷杰一听是老包,说,单位上的事不跟我讲老包,千万不跟我讲单位上的事情。我们包大哥只好自我解嘲,问有没有角儿凑桌麻将。雷杰说周末在家好好休息,睡觉多舒服,打什么鬼麻将?于是,魂不守舍的包茂生当然是心不在焉地在小区的大街上瞎逛。如今城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包括在路边摆棋设局的江湖棋人。说包大哥心不在焉,却能一下子听到来自远处小小棋盘上的撕杀之声。原来不远处有一个年轻人正在招徕行人下棋。当然不能说是“三讲”期间包茂生工作太忙顾不得下棋了,也不能说他稍有空闲就不在心中想一想象棋古谱,只能说他久已不暗如今街头的棋局是棋中有陷阱棋外也设陷阱。这么说也不完全对,也许包大哥本人也套加了一道陷阱呢?而且这一点更为可信些。包茂生看见摆棋的年轻人后,也没怎么多想,径直走了过去。年轻人的挥手颇含礼节,说,这位老哥,下一盘?我们包大哥只是笑笑,似乎颇有观棋不语看官不判的涵养。不过他知道自己看了残局皱了一下眉,因为棋局似乎相识又不相识。心想,这是中国象棋《古谱》中的“云开雾散”局吗?又不太像。老包清楚地记得“云开雾散”局有车藏象底、解杀还杀的绝招,可和局,可红胜,还可黑胜。老包正在暗暗心下,见有几个年轻人走了过来,其中有个戴草帽的蹲了下来,问摆棋的年轻人,红先还是黑先?怎么个下法?年轻人说,由你挑,和局算你服,你只能赢棋,多少钱由你说了算。戴草帽的人看了一会儿棋局,大约有了必胜的信心,说,我就执黑吧,一百元怎么样?年轻人说,一言为定,你先请。本来我们包大哥不想再看了,但突然发现他们对弈的双方全都是一伙的,因为他们一边想棋,一边偷偷拿眼睛的余光瞟他。偏偏包茂生突然想多一句嘴,这就让他的死似乎又与观棋多嘴有一定的关系了。当他看见炮一进一,车1进1,又看见帅五退一,车1平9时,老包料到红炮肯定是炮一平三,所以提醒戴草帽的,车9退8!戴草帽的夸张了旁观者的插嘴,说,对!车9退8!看来我赢定了!那年轻人抬头看了一眼老包,说,你又不下,多什么嘴!便低下头,继续下棋。接着下,炮三退一,马6进4,帅五平六,车9进6。红方认了输,恼火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包茂生,说,你妈的装什么高人,你多嘴,赔钱来!顿时,原来观战的一伙人都围紧了老包。我们包大哥一笑,说,你们当老子看不出来吧,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来吧!包茂生先动手,把年轻人打个人仰马翻。那一伙年轻人怎么会饶他?有的拿棍棒、有的拿石块,一哄而上,打得老包七窍出血倒在地上。一伙人抢了老包身上的钱夹,趁巡警没有赶来前,四散而去。
我们确实不用担心人民警察会抓不到区区几个小歹徒,何况这是一伙靠摆残局骗人的街头小流氓呢?我们也不用担心影视中心作为国家事业单位在进一步深化改革的今天会是什么前景,毕竟是非总有公断吧?只是我们包大哥的死,倒是有点让人失落,更何况包茂生临死并没想到那盘棋局叫个什么名。其实那是中国象棋界讨论了很多年很多年的一个残局,虽然和局的着数不少,但绝大多数人能在复杂的变化中走出红方胜利的结局,该局的题目早就有人给取下了,为:云开雾散新发展!
阳光充足
一
明天我要结婚了。
我们这里把结婚叫做“过日子”。我们不说陈二毛明天结婚,我们这里说陈书记的儿子陈二毛明天过日子。
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只有几朵白云。随着我们陈家亲戚六眷的到来,我的心情开始变得越来越复杂。
我陈二毛明天就过日子,我将跟一个我根本不认识并且患有癫痛病的女人做夫妻,我心里不好过。不是一般的不好过,是很不好过。
我的父亲嘴角叼着一只烟,手里拿着一只粗大的毛笔。我的父亲喜欢在客人们的夸奖声中挥毫泼墨,他用他写得并不怎样的毛笔字为我的过日子书写对联。
中堂还是毛泽东的画像,两边写的是:红旗飘扬河山壮丽,五星照耀大地光明。
大门口坐着我的瞎眼的奶奶。
他给大门口写的是:胸中涌出洋洋喜气,手上牵回缕缕春光。
他问我:二毛,你房门口写什么?你说看?
我说;随你,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把脑壳歪到一边吹了一下烟灰,眯上眼睛端详了一下刚刚上过红漆的我的新房门口,门口靠着我哥大毛的儿子,小家伙的鼻涕掉成两条青龙。我父亲索性吐掉烟屁股,提笔挥写:两个劳动能手,一对恩爱夫妻。
我觉得我父亲不仅毛笔字写得不怎么样,而且书写的对联也很一般。尤其是我的新房口口,我不知道殷家村的殷菊花最不是劳动能手,但我知道我自己就谈不上什么劳动能手。我不敢保证我这辈子和那个患有癫痫病的殷菊花做恩爱夫妻。我谈不上劳动能手,也谈不上恩爱夫妻。
我喜欢红色。在我们农村,灰色、白色、黑色、绿色都多,就是缺少红色。红纸表示喜庆,我喜欢红色是因为只有喜庆的日子我们才张扬对联。我父亲的毛笔字尽管写得不怎样,但“阳光充足”四个字却写得漂亮。我不知道他怎么可以把“阳光充足”四个字写得那么好看,当同样的写有阳光充足的几条小联红红的贴到我家每一个窗子旁时,我的心里忍不住温暖极了。
象征我明天过日子的楹联张贴完毕以后,上头的时间就要到了。什么叫上头?就是媒人领着新郎去一趟新娘家,这一天男女双方家里来了许多祝贺的亲友,媒人引着新郎到新娘家上门提亲,随身要带一些鱼肉鸡鸭或者钱。
上头之前我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里,他可能是要叮嘱我几句什么吧,他这人对思想工作还有那么几套。
二
二毛,这些时我一直看见你不高兴,你是身上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我想你不是身上不舒服,你能吃能睡还能做,看不出你是身上不舒服。你是心里头不舒服对吧?我不管你这辈子恨不恨我,事情到了这一步,死马当作活马医。做人是一辈子的事,一辈子做人,不讲信用不对,不讲原则更不对。我在陈家村当了这么多年书记,之所以位子坐得稳,一条,那就是我这个人既守信用又讲原则。只要我活着不生病,陈家村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的。我的威信从哪里来?从原则中来。我跟殷书记是割头换颈的朋友,这么多年他在殷家村当支部书记,我在陈家村当支部书记,我们两个人相当于两个国家的总统,这个比方有点不恰当,不过,我是说明我们团结得像一个人,两个村的很多事情都不难解决。二毛你好生想想,我的儿子和他的女儿过日子,这就相当于两个国家联姻。这个比方也有点不恰当,我是酒喝多了吧?
二毛你肯定心里在想,现在都到了什么年代了,还兴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现在多数年轻人都兴自由恋爱是不是?你心里肯定是这样想。刚才我说了,一个人一生最要紧的是信用和原则。你和殷菊花定的是娃娃亲。这些年我们陈家和他们殷家就是当亲家在走动的。我知道你在街上认识过一个女的,后来我反对你在街上开发廊,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天比人变坏。是的,你们年轻人不安心种田,认为当农民一年到头受人剥削,这些想法不对,这些说法非常反动!你们怎么能说农民受剥削呢?准剥削农民了呢?县里?乡里?还是我这个村支书?准也没有剥削农民!你今年帮忙种了一年农田,我们的收入也有一万多元钱嘛,虽然比你在外头开发廊收人少得了多,但我们图了个平安,图了个不担惊受吓,尤其是,图个不变坏对不对?
二毛,你不要把你的脑壳低到裤档里,你把脑壳抬起来望着我看。殷菊花只是有点小病,也不是什么要不得的大病,我看不要紧。你去把一头乱发梳一梳,你看你,临到要过日子的人了,你今天上头知道吧,头发乱糟糟,新买的西服也不穿,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吧。像你这样没个形象,你是在给我陈书记丢人知道吧?
三
我心里十分委屈。
父亲给我训话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要跑,永远离开家,我索性把你的面子丢尽。
刚才我父亲提到我开发廊的事。是的,我好像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年轻人。初中毕业后我不肯下田当个农民。我的哥哥大毛适合当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的性格跟我母亲一样一天到晚说不上三句话。看看大毛只比我大二岁老得像个什么东西了吧,一年上头勤扒苦做到头来落到了什么?我曾经说过当农民就像地上的蚂蚁,我父亲凶着一双眼睛问我打这个比方是什么意思呢?我说从头到尾受人剥削,我父亲提起他的一双大手铲了我一个嘴巴。他说我胡说八道。他这一巴掌把我打恼了,我决定离开家。为在过河的新镇街上学理发,后来我开了一年的发廊。说实话,我不想种田确实有充分的理由。
我梳了头,换上新买的西服。我跟在媒人陈京胡的身后向殷家村方向走去。
后来我主动关闭了在新镇街开的发廊,不是我父亲反对和劝说的结果,绝对不是。我的发廊突然没有了生意,几天之后我知道了突然没有生意的原因。在新镇街东头和中间新开张了两家发廊,是从武汉回老家的二个坐台小姐开的,他们一开张就靠搞按摩生意。我不知道现在的男人不管老少都为什么那样喜欢上发廊按摩,但我知道我不会那样做,那不是发廊,是妓院。
媒人是我们陈家村的陈京胡。他是我们这里方圆上百里有名的民间艺人。他的京胡拉得好,我们这里方圆上百里的人都叫他陈京胡。在辈份上,我喊陈京胡伯伯。可能一切艺人好酒好色,关于陈京胡醉酒贪色的传闻三天三夜说不完。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在我家和殷家之间当上媒人的,但我知道他和我父亲是酒友。今天一早我的媒人陈京胡显然喝了一个早上的酒,我跟在他身后一路上被他身上弥散的酒气熏染。
我从新镇街关上发廊回家以后,一段时间内我六神无主。想想自己这辈子没有什么手艺怎么生活下去啊,心里很不好受。我曾经非常后悔自己关掉发廊,甚至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像那二个女人一样也搞按摩。没过多久有消息传来,新镇街那二家发廊被公安局当淫窝端掉了,二个女人坐了半年牢,罚了几万元钱。这个消息让我多少有几分宽慰。
陈京胡是我们年轻人的坏榜样。我的意思是他这个民间艺人几乎一生没有下过田。他就仗着他的京胡拉得好一年上头混酒喝。我敢说他是我们这里方圆上百里唯一吃艺术饭的人。前年,他还成立了一个乡村乐队,他是队长。在陈京胡的乡村乐队里有二个女歌手,其中一个就是殷家村殷书记的二女儿殷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