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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小说卷(43)

认识殷雪花是在今年7月份,也就是我们方圆上百里的村民都在大河堤上防汛抗洪的时候。乡村乐队陈京胡是一个精明透顶的民间艺人。他当时真实的想法是趁这人多口众,向方圆上百里显示一下乐队的名气。但他口头上却说:慰问防汛抗洪大军义演。沿着长长的大河大堤,他陈京胡率领的乐队沿着河堤赚取了惊天动地的掌声和欢天喜地的喝彩。他的乐队上了电视,上了报纸,连县委书记也跑来和他合影留念。事后我父亲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父亲幕后谋划的。我不太相信我父亲的事后诸葛,他肯定在吹牛。乐队里那个唱谁像谁的声音弄得我身上一阵一阵发酸,一打听我才知道那是我娃娃亲的亲妹妹。由于我有在新镇街混过一年的经历,对于流行歌曲,我不是外行,当乐队义演到我们堤段时,我和殷雪花对唱了几首歌,有《祈祷》,有《相思风雨中》,有《在雨中》,还有《心雨》。那次对唱有点神使鬼差,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从来没有练过但唱得非常默契。我不知道我看她的时候眼睛是不是含有别的意思,但我知道她在离开我们堤段时她看我一眼时很有舍不得我的意思。

秋收以后我经常寻找乐队的方向,有几次躲在远远的树后听殷雪花唱歌。听她唱《相约九八》听她唱《伙伴》,听她唱《青藏高原》。她唱得像那英、孙悦、李娜。殷雪花唱谁像谁。我顶喜欢她唱李娜的歌,《青藏高原》那么高亢的音,她都唱了上去,可能比李娜唱得还要高。我还喜欢听她唱《嫂子颂》。嫂子,嫂子借你一双小手……一直听到我忍不住自己也想唱为止。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青山……我喜欢殷雪花,我们这里基本上不说爱字,但我在梦里在心里多次说过我爱殷雪花,我爱殷雪花。虽然我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但我写信不外行。秋收那段日子,我写了一封信托陈京胡带给她。我先在心里想到烂熟才下笔写,所以我会背,而且一辈子也不会忘,因为我长这么大是第一次写信,今后也未见得会再写信了。

雪花,你好。在我的心里,你比所有的歌星都有风采。我非常非常的崇拜你。实话实话吧,我的大脑里几乎没日没夜回响着你迷人的歌声。雪花,我爱你。我不敢指望你也爱我。今天冬月初八我跟你姐姐结婚,对你实话实说吧,我觉得这叫强扭的瓜不甜,因为我不认识菊花,从内心里感到她是陌生的。不过,我冬月初八还是要结婚的。就写这些吧,就像一首歌里唱的:夜夜枕着你的歌声入眠。我祝你的歌声越唱越甜美。一个即将成为你姐夫的人。

二毛,看到你的信我好意外,你的信写得好流畅,我都记不清自己看了几遍了。不要说你对我姐姐陌生,我姐姐也总跟我说对你也陌生。不管怎样,你是马上要做我姐夫的人了,许多话我只能压在心里。有一部电影,名叫《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我想我们这里也是一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算了吧,写这些又有什么用。希望你以后再不要给我写信,我写的这封信你也托我们队长带还给我。我祝你们婚姻美满。

雪花,我按照你说的把你的信还给你,不过,我会背诵。既然你姐姐也对我陌生,那她为什么不提出来不嫁给我呢,当然我也没有提出来不娶她。雪花,我老是做梦梦见你。我真希望过日子那天娶的是你呀。一个日夜思念你的人。

我跟在陈京胡身后渡河,翻过大河北堤向前再走二公里,就是殷家村。

在大河北堤上我们迎面碰见了陈京胡的乡村乐队,我一下撞上了殷雪花的视线。

陈京胡笑着对我说:哦!对了二毛,我忘了说,我们乐队今天去你们家出演。

陈京胡附在我耳边小声说:陈书记今天给我们乐队出价一千块,为了你过日子热闹,他要把我们累得吐血呢。

陈京胡对着乐队的十来个人说:你们先走一步到陈家村,我带二毛上了头立马打转。

长号手嬉皮邪脸地问:陈队厂,你今人又是媒人又是队长,新郎给你什么好烟?

陈京胡一笑:杂种事情,你们就知道揩老子的油水。

陈京胡一边笑骂,一边掏尽衣袋里的烟,扔给乐队的队员,说:陈书记给乐队的一千元,我都装在口袋里了啊,你们上了门,跟老子不断气的吹呀唱的,争取让我们二毛欢喜,再让新郎官破费几个。

我说:陈伯伯敢跟我计较生意,我还有不给面子的?钱是什么?钱是什么你们知道的。辛苦你们一场,我父亲给的钱是他给的,陈二毛给的辛苦费才能算是我的。

鼓手笑着说:乐队成立了二三年,今天只怕是最走火的一天。

陈京胡望着殷雪花问:我说歌星,你们家作好了准备吗?我们上头的队伍还有几脚就到了。

殷雪花说:陈队长你当你是县委书记吧?上头不过是个意思,要为你们准备什么呢?

陈京胡说:本来今天不该叫你参加的,好歹也是你亲姐姐出嫁,你该守在屋里帮忙才好,你辛苦了啊。

殷雪花说:你陈队长就是一张嘴呢,我人都出来了,你尽拈便宜话讨人欢喜。

长号手说:不早了,我们过河去陈家村吧。

我赶紧给他们一人一支烟,又飞快去付渡河钱,我这才想起口袋里装了一些糖果,准备着在路上给熟悉的女人或小孩散发的。乐队里二个女孩都是歌手,掏出二袋喜糖给她们。殷雪花并不看我,说:我们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只用糖果哄得住?

我一时语塞,搞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跟在陈京胡身后到达殷家时,没有看到殷菊花。我们这里的习俗,上头这一天新郎是看不到新娘的。

殷家没有请乐队,只请了他们本村的二个唢呐手一曲没一曲的吹奏哭哭啼啼的旧曲子。我这一辈子都怕听唢呐曲,总觉得唢呐就是大哭的象征。我把挑来的鸡鸭鱼肉摆在他们家的神龛下,殷书记神色严肃地开始敬神。

他们家也到了许多亲友,热闹的阵势跟我们陈家不相上下,我想这跟殷书记是多年支书有关。里里外外十几桌麻将,当殷书记带着我向所有的亲友敬烟介绍的时候,他们那些人双眼紧盯着麻将,根本抽不出眼睛看一看我这个新女婿。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上了麻将桌子,再也分不出心思想起别的事情,输赢要紧,不敢打野。

几个年轻人陪我们吃了一桌八大碗。八大碗也叫八道碗,是我们这里婚丧嫁娶做生祝寿的筵席主菜。屋里屋外十几桌麻将照打不误,我看唯一表示我来上头提亲的是门外的那对唢呐。唢呐声像一对老人悲伤的哭泣,吹得我心里很乱,就好像我陈二毛这辈子非常对不起他们殷家一样。在这样的心情下,我哪里想吃什么八大碗,我恨不得立即飞回陈家村。

其实我很想见一见殷菊花,我为了可能瞅上一眼甚至借故上了一趟厕所。但我没有看到她。

陈京胡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好。殷家的年轻客人本来就有意思的想整我们喝酒,我直说我能喝但今天必须保持清醒。他们那种不管三七二十一非整我们的劲头很可怕,有一个家伙一双眼睛瞪得像牛卵子看着我。我怕哪个?他们大概不知道我是在新镇街开过发廊的。我说:你一瓶我一瓶,不吃菜一口吹,你吹不吹?他们就把矛头对准了陈京胡,把屁他吃,说他在今年的抗洪抢险斗争中带领乐队慰问演出立了头功,说他是我们这里方圆上百里的名人,说他是全县最了不起的民间音乐家,说他的乐队将来可以灌出唱片全球发行。说一下喝一杯,说几下喝几杯。害得我只好找手扶拖机送他回陈家村。我发现好话听多了,也可以把人醉死过去。

真的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阳光。我回家把陈京胡安顿躺下后,有一瞬间我忽然从心底觉得今天的阳光真是充足,甚至找不出阴影来的。

我的母亲为我打好了洗澡水。我们这里习俗,新郎上头回来就要洗澡。这是母亲在我成年成家之前最后一次给我打洗澡水。初冬温暖的阳光挤过窗子直照我新房巨大的澡盆里,阳光变成金色在我的眼里晃动。

澡盆里放厂很多分币,他们的意思是金盆洗金身。

我坐在许多分币上洗澡,我其实感到不舒服。

阳光下的乡村乐队在突然一阵鞭炮声后开始演奏。他们很庄严的为我的金盆洗澡仪式演奏了一首婚礼进行曲,这倒是让我舒服了一下。

我换上新衣服后,出门给乐队的乐手们敬烟。

长号手给我一个话筒。

殷雪花看着我。

电子琴手开始弹奏过门,我一听就知道他们希望我和殷雪花合唱《心会跟爱一起走》。

殷雪花唱:从来投有人如此贴近我的心,总有许多许多话想说给你听。

我跟着唱:从来没有人如此打动我的心,偶尔无心的伤害全都为了爱。

我们一起合唱:心会跟爱一起走,说好不回头,桑田都变成沦海,谁来成全爱。心会跟爱一起走,说好不分手,春风都化成秋雨,爱就爱到底。

殷雪花唱:也许一切太完美感觉像在飞,原来快乐的感觉也可以流泪。

我接着唱:所有的人都沉默除了你和我,只要星星会出现我的爱不变。

我们一起合唱刚才合唱过的一段。

她用高音唱:为了大地宽阔的天空,为了爱有更遥远的梦。我用低音给她啦变调。最后是非常动感情的结尾:春风都化成秋雨,爱就爱到底。

我听到了很多掌声。我还听到殷雪花用歌星的风度用话筒说:谢谢大家,谢谢。

长号手说:二毛哥,来一首《一世情缘》?

我点点头。

过门奏了,我唱:我的梦有一把锁,我的心是一条河,等待有人开启,有人穿越。你的唇是那么热,你的吻是那么甜,仿佛前生相识,今生再见。月下独自来到旧日相遇的地点,吐散着迷惘的尘烟。也许只有一个人,才能明了这一切,遥远的思念,今生今世来了结。

我可能是哭了吧,我反正眼里含有几粒泪花。我们家的亲友又给我鼓掌,有人大声说二毛以后干脆当歌星算了,有人说你这样会唱歌还种个鸡巴的田?我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唱出眼泪,尤其是当着殷雪花的面啊!我瞥见她低着头,我知道她在心里看着我很难过。

因为晚上是我们这里的习俗喝十兄弟酒,我要按照红纸上的名单把陈家村20个年轻人请来,在入夜之前必须分头一一亲自请到。

十兄弟酒吃到半夜。乐队在十兄弟酒桌上八大碗菜上齐之后演奏舞曲,我们陈家村的年轻人会跳交谊舞的不多,装模作样跳了几首慢三慢四以后,年轻人嫌烦,要跳的士高。乐队只好放磁带。大家开始乱疯,不需要乐队,只要的士高的音乐带伴奏。疯了将近二个小时,20个人重又回到十兄弟酒桌上,说继续喝,全部喝倒趴下为止。我们都是这样闹的,我们认为新郎明天一入了洞房就变成大人了,在新郎最后做孩子的一夜,大家要疯闹到底。回到桌上不到半个小时,我们20个年轻人当中就发生一个接一个醉了,门口就有人大声吼:又醉了一个,猴子家的快来人抬吧!再大声吼:猫子也倒了,猫子家的快来人抬猫子吧!

最后只剩下四个人顶了天立了地的没倒下,那是酒量大得像井水的队伍。剩下四个刚好一桌麻将,原地撤了杯盘碗筷,屋外的人立即拥入了不少,说要看四个人怎样打醉牌。

我也喝得不少,不过他们放我一马,怕我醉死明天不能去娶新娘。我们闹酒的时候我已经把乐队忘记一干二净。

我不知道乐队的他们被安排在什么地方睡觉,没有人告诉我两个歌手是安排在我的新房休息的。我上厕所拉尿时,只感觉我们家楼下楼上西屋东屋闹哄哄的,至少二十桌麻将热闹非凡,围观的人吆五喝六,完全像个赌馆。我头昏脑胀,走路有点摇晃。我那样左右摇晃进屋都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我掏出钥匙打开我的新房,我关上房门以后才知道我醉得多狠,两只眼睛的眼皮用手也扯不起来了。我脱了西服,往床上一躺,我吓个半死!

我打开床头开关,我的酒吓醒了一半!

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我问殷雪花。

殷雪花用被子护住自己退坐在床角,说:是你妈妈安排我们睡这里的,你进来干什么?

我问:还有一个女的呢?

殷雪花说:她在楼上打麻将。

我说:没有人告诉我安排你们在我的房里睡觉的,我把你吓着了吧?

她说:我没吓着,你倒是吓着了。早知道你有钥匙我应该把房门反锁上。

我嘿嘿嘿嘿的笑了一下。

殷雪花问我:你笑什么?

我没有告诉她我在笑什么。我们这里习俗,新房应该安排小孩子顶好是小儿子睡一晚上,农村习俗也把这叫压床。可我的新房是谁在压?所以我忍不住嘿嘿嘿嘿的笑出了声。

我连忙说:算了,我随便找个地方眨一下眼睛就天亮了我下了床,穿上我的新西服。我正要走向房门口,听到殷雪花很小的声音唤了一下:二毛?

我转身:嗯?

殷雪花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我想她一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于是我坐在我新房的新沙发上,我开始吸烟。

有半支烟的工夫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她在看着我。

我感到头晕,感到心里难过,我在瞎想。

十一

我要是娶了床上的雪花多好。她的歌唱得多好听,她是我们这里方圆上百里的歌星。雪花这么漂亮,这么有气质,这样会穿衣服、会说话、会笑,她差不多成了我们这里方圆上百里年轻人崇拜的明星,我们崇拜她就像崇拜那英、孙悦、李娜一样。我在新镇街开发廊的时候就想过开一间卡拉OK茶坊,我还想去县城开茶坊,我非常清楚我们农村的年轻人唯一的娱乐就是上发廊上歌厅。我想我这个时候要是和雪花结婚该有多好,我们可以到新镇街或者县城去开发廊、开茶坊。总之只要是和雪花在一起,我们这辈子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我把自己日后的活路称作事业一点也不过分,我文化程度不高虽然只能当个农民,但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事业心呢?我不是不愿意当农民,应该来说我本来就是当农民的命,关键是我没必要和我的父母和哥嫂一辈子就这样穷守着那三亩五分地。想想吧,三亩五分地能种什么收什么?就算是不让土地歇气的一年种二季稻谷,一年上头也打不上一万斤粮食。一万斤粮食能卖什么价钱?就算是可以拿到手6千元钱,其中公粮、税费、摊派、集资、农药、化肥、抽水、桑油、电费杂七杂八,不说多如牛毛,一年上头不亏本就应该多给菩萨烧几柱香了。我说农民生活在最下层,受剥削还受压迫,我父亲铲了我一嘴巴。我这样说话,当然有些不对,但没有比我们农民更讲实际的了,我们不讲实际就会挨冻受饿的。

我不会呆在家里的,准确的说,是我们家用不着我呆在家里,这是我今年在我父亲的威逼下当了半年农民得出的结论。那三亩五分地有我父母哥嫂种足够了,我已经是多余了,何况马上还有添加人口?

我呆在家里干什么?我年纪轻轻呆在家里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抹牌赌博?不三不四?不,我不想这样下去。

十二

二毛他在想什么呢,其实二毛的歌唱得不比我差。白天他唱《一世情缘》的时候哭了,可能只有我知道他在哭。真要替他着想,他跟我姐姐的婚事,既冤了他,也冤枉了我姐姐。虽然是娃娃亲,但他们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一起说过话,哪有什么感情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