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窗的沙发上坐了,童济问:“小枝,既然你决定从此离开豁城,那么你回去后打算怎样跟黄元可谈这事呢?”梁枝给童济倒了一杯红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酒杯说:“来,姐夫,我先敬你一杯,我真心诚意地谢谢你的照顾和帮助。”一仰脖子把一满杯红酒干了。续了酒,梁枝眼睛盯着像盛满鲜血的酒杯,说:“好在这只是家丑,说给你听无所谓。”梁枝身体往后靠在沙发上,长叹一口气,说:“我和黄元可没什么好谈的,我们目前可能还谈不上离婚,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么恶劣,真的。况且,豁城梁姓所有的亲友还需要他,他是他们的依靠。我离开豁城,别人都会以为是他操作的呢。他不会阻拦我,他知道他欺骗我给我这辈子带来了多大的痛苦。姐夫,说真心话我很想生养一个孩子,我非常想生育,因为我是能够生育的。我想生养孩子,我想做一个女人一生应该做到的事情!但黄元可他,他不光不能生育,在我……怎么说呢,真是难以启齿……他其实也很少回家,他知道我既害怕又厌恶他那奇怪的病。他在官场上是得意的,他钻营为官之道比别人更用心,有一种变态的精力旺盛。我什么话都可以告诉你,姐夫,因为我没有人可以信赖只有相信你。我曾经……曾经和我们医院的一个医生有过几次偷情。后来,他怕危险,怕我纠缠他,调走了。我只是想从他那里得到身体的东西,那个胆小鬼害怕负责任吓走了。偷情的日子里我有过短暂的快乐。要命的是,黄元可有次正好撞见了,这个把自己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伪君子,在乌纱帽和绿帽子之间,想都没想选择了视而不见,只当是什么也不曾发生,没有看见。离婚对一个痴迷于为官之道的人来说是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认可了我的不忠贞不纯洁。我们实在用不着谈离婚,无论是从哪个角度说,免谈离婚的事情。”童济泯口酒,摇头说:“我倒觉得你们这样过下去没有意义,离婚是解脱,你是不是没有勇气考虑重新开始你的生活?”梁枝低下头沉默。
太阳映射在深蓝色的窗帘上,华丽的房间恍如梦境。童济问:“昨晚是你在上网聊天吧?”梁枝抬头说:“是我。我在你的电脑上记住了你的QQ号码,你只要上网我就能很快看到你。”童济说:“平常你上网多吗?”梁枝点头说:“可以说是经常上网,除了在网上聊天,找朋友,写写根本不现实的情书,还能有什么东西让我排遣寂寞呢?”童济不置可否地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今天化的是浓妆。
梁枝抬腕看了看时间,说:“下午我回豁城,姐夫你陪我再喝点吧?”说着起身,抚了抚裙子,往冰箱柜那边走去。童济的眼睛很自然地看向她婀娜的腰肢,看她一双修长的秀腿浮动,看她勾腰取酒时那摄人心魄的曲线……童济有些冲动了,赶紧起身拿了电视遥控器,试图用电视分散注意力,心里连续念叨:危险危险!可事情总是越不想怎样就偏会怎样,梁枝转身的时候与站在电视机跟前的童济撞了个正着,梁枝手上的酒瓶掉落在地上,俩人同时蹲身又慌乱着撞在一起。童济非常尴尬,直起身子后决定迅速离开这里,说:“梁枝,我该走了。”梁枝问为什么?童济已经走到了房门口,说:“因为危险。”一手把住门锁,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梁枝,是想握别的意思。梁枝走过来时呼吸有些急促,刚把手给童济,童济下意识里却再次激动起来,热血奔涌,一把将梁枝拉进了怀里,梁枝当即惊叫一声。童济浑身滚烫着正要亲吻她时,睁开血红的眼睛偏又看见刚才跌落在地上的酒瓶瓶口流淌着鲜血一样的物质,这一眼使童济猛然有所清醒,他推开了梁枝,不看梁枝的反应,开门仓惶逃离。
八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童济上网,发现信箱里有梁枝写来的信。童济先把梁枝的信件复制粘贴到文档中,看过了,犹豫着最终还是给她回了信。刚把回信写完,梁竹站在书房门口,语气生冷地对童济说:“明天下午你有空吗?”童济问:“什么事?”梁竹说:“小叶他们班上开家长会。我明天要上课,你有空你去。”童济问:“要是我没空呢?”梁竹忍着恼火说:“那就没有人去。”童济只好点头说:“好的我去。”梁竹刚要转身,童济喊住了她,起身离开电脑桌,说:“你过来一下,我刚收到梁枝的信件,回了一封,你看看。”梁竹说:“我不看!”童济说:“你最好看看!”
梁枝在信中说:“姐夫:我已经给中南心脏病专科医院打过电话,我决定放弃那份工作,尽管这个机会是我人生最关键的一次转机,但我必须放弃,别无选择。事实上真正把我看得准确的是梁竹,我不得不佩服她!就在那天下午,梁竹和我见过一面。我承认我在她面前永远是输家,彻头彻尾是失败的。我回到豁城以后,感觉一切照旧,一切都这样死气沉沉,一切还是那么让人恐惧不安。也许这实在是命运的安排,无论我是多么希望抗争,多么希望改变这种平庸,但最终我是无奈地只好认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虽然我想努力改变,但在我尝试着前行的途中,命运安排给我的却是我难以预料不能回避的痛苦和灾难,这让我想起曾经知道的一句话,强求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如此失落,承受着如此巨大的寂寞痛苦,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安慰我,帮助我,对于我来说,人生已经没有了方向,甚至连意义也失去了。我很奇怪我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喜欢上你,准确地说差点愿意被你勾引,其实我很清楚是我的潜意识在作怪。假如我曾经向你吐露过一些真言,请你忘记吧,并且忘记我曾经有过的暧昧和隐约的期许。我期待着你能促使梁家亲人们的和好……如果能够,请记住我说过的话:你确实值得我们为你骄傲……”梁枝的信没有落款,话也好像没有说尽,但在电子邮件的附件中发来了很多首《竹枝词》。
童济回信写道:“小枝:看到你的信我很惊讶,你选择放弃使我迷惑不解,因为你是决定了要离开豁城的。坦率地说,连日来我在极度痛苦中自责、忏悔,但你姐姐以难以想象的宽容不仅原谅了我而且原谅了你,我不清楚她在这样的时候选择这样的宽容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但无论你我都应该体察到她善良的天性。克制是人醒悟约束,这样也许很好不是吗?假如任凭一切疯长,这个世界就会乱作一团,我们的惊慌和恐惧将比现在更剧烈!我想起当初我和你姐姐结婚回豁城探亲的时候,你曾用那种嫉妒的目光看过我,坦率地说我也曾因为你分过心,虽然短暂却一直潜藏在内心。所有隐秘的不可告人的欲念一旦拿到光天化日下都是肮脏的、反伦理的,是罪恶的。所以在梁竹面前我仿佛是一个罪人,一个得不到赦免的罪人。事情也许过去了,也许没有。我在这几天还算清醒地意识中,感觉到只是想要证明什么或者得到什么,我也不像是要爱你,我说过我今生恐怕不会被任何女人诚服而选择离开梁竹,仅从她当初那样坚决地排除一切阻挠嫁给我,我就该感激她一生,且不说这些年来她对我的种种包容和一切的关心,且不说她只告诉过我一个人的她从小心灵受到的那些伤害和至今不能释怀的痛楚,我是她唯一的信赖。我们真心希望你能最终选择你需要的生活,比如离婚,比如生养一个属于你的孩子,找一个真正爱你而且身心健康的丈夫……尤其希望我们所有的亲人最终能够相亲相爱。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我们都欢迎你来走动,我们的门和心,始终都真诚地为你敞开着。真诚地祝福你。姐夫。”
在梁竹看信的时候,也许是灯光的缘故,童济看见书房墙上雨水的水渍变幻出一副全家福的图画,而且那些形象很像童济、梁竹和童小叶。楼顶再也没有脚步声响起,这使童济反倒有所留意,对阴森恐怖的暗中期待。童济见梁竹沉默不语,问:“你怎么不说话?”梁竹说:“也许是我太固执了,那天下午我可能话太重了,我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妥。”童济问怎么了?梁竹说:“直觉吧,女人的直觉。”童济本想讥讽那天下午梁竹去见梁枝也是借口直觉,但此时再不想提起这事了,只是感叹一句:“唉,人啦。”抬起头,看见梁竹满脸泪水…………
时隔不久豁城来电,梁枝在他们医院的楼顶跳楼自杀了。时间是午夜,天地淫雨霏霏……
北风吹
一
我希望有人把我唤醒,我不想如此深陷梦境而难以自拔。好象是在一条漆黑的乡村土路上,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大声叫喊着有人吗有人吗。其实我清楚这样的叫喊是毫无用处的。我遭遇了一场车祸,是的,车祸。年轻的李丹在我的身后,她紧紧地搂着我,然后我的摩托车撞向了前面突然刹车的黑色奥迪。我和那些遭遇车祸的人一样立即不省人事,不知道是怎么躺进协和医院里的。阳光狞笑的声音很近,就在耳边。尽管我牢记着本命年里要穿红颜色的衣服,但没用,一切应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
风是从北方吹来的吗?我在6岁那年一个冬天的傍晚冻得嘴唇发乌。我们豁湖的汉北大堤正在平地而起,数十万民工没日没夜地挖河筑堤。一个有着一双长辫子的女人带着我们7个大小不齐的孩子,带着我们这个小小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为天黑后的宣传演出紧张搭台。1969年冬天的北风是我一生当中最寒冷的记忆。
夜壶油灯在台前,火把在台侧,夜空挂着一弯残月。几片破芦席是临时幕景,也是对寒冷北风的遮挡。芦席上用墨笔简单勾画出三座大山起伏的线条,所谓幕景的右上方画着一轮淡得难以看清的红日。在那样的寒夜,在油灯和火把忽明忽暗的映照下,深山与红日其实若有若无。有着一双长辫的王育老师,在数万双民工的眼睛里不停地旋转、跳跃、双拳高举,在校长马喜文如泣如诉的笛声《北风吹》中渐渐长辫散开、黑发如云、长发雪白。她旋转着进深山、抗风沙,她跳跃着打野兽、顶风冒雪,她双拳高举着要报仇、要雪恨,她向着右上方不停地伸引双手、哭泣着盼东方出红日。渐渐地,我像往常那样因为害怕喜儿变成白毛女的鬼样子哭了。人们都说,是万恶的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那年的我可以不知道什么是旧社会,但我知道鬼更可怕。
那些日子里,汉北工地日夜都是红旗如海标语成林。演出结束后,宣传队的孩子们害怕听到寒夜的北风搅得旗声猎猎,一个个慌忙躲缩在板车里。王老师和马校长拉着板车引领我们回豁湖老村。自那以后,一个18岁女子在寒夜的舞蹈成为我长达30年的梦。梦中的她在旋转,跳跃,双拳高举,她满怀苦难,满腔怒火。
也许我不应该去观看那场演出的。命运把我和李丹安排在一个栏目组实在是一场用心险恶的阴谋。我憎恨这个阴谋。冥冥之中我能看见安排这种灾难的那张魔鬼般的嘴脸,像幼年经常害怕的门神模样。18岁的李丹眼睛奇大,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它们是柔情也是陷阱,是晴日也是深夜,是希望也是绝望。李丹对我说她被迫去观看那场演出,她还到我的家里诚恳地对我妻子说:“大姐,我想和他一起去。”妻子劝我说:“你就陪李丹一起去吧。”我们是凡人,没有对灾难的预感能力。一出门我发动了摩托,李丹在我身后紧抱着我,我们出发了。李丹兴奋的叫喊像在经受一次异常激烈的淫乱。她大声叫喊着你好强壮啊好厚实啊。可偶然的灾难总是那么不需要任何理由地在前方等候着我们。
竹笛声声,竹笛啊竹笛。公社供销合作社的竹笛9分钱一支,我连着捡了几天破烂,到公社收购站卖了,刚好够买一支竹笛。回家的路上,北风从我的身后吹来,我吹着笛子,寻找笛子6个孔发出的声音。我很奇怪,我似乎不怎么费力很快就吹会了《北风吹》,也许我买竹笛正是为了吹奏这支使我心神不宁的曲子。我之所以能像马校长一样吹得如泣如诉,是因为我一直在想象着王育老师也可以在我的笛声里跳舞。满怀着近乎狂喜的心情回到家,实指望父亲会夸奖的,没想到父亲盯着我手上的竹笛大声问:“你拿的什么?说呀,你想干什么!”我害怕父亲的怒吼,本能地后退着,握笛的手躲缩到身后。父亲冲我扑过来,夺过竹笛摔到地上,他把竹笛踩得粉碎。父亲不说任何理由,我不敢哭,若是哭就会挨揍。许多年后我对年迈的父亲提到此事,父亲摇摇头说:“我不记得有这事。”可王育老师是怎么知道的呢?有天放学的时候她抚摸着我的头说:“用心读书,等你长大了,什么乐器都有玩的。”
我们光明小学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几乎每天都有演出的任务。不是在工地,就是在田间地头,多数时候是在社员大会上。我们演《四个老头学毛选》、《一颗红心永向党》等等等等,王育老师说,是我们宣传了毛泽东思想,给革命群众带来了教育和欢乐。那个夜晚,我刚表演完《四个老头学毛选》回到后台,听到光明大队的民兵连长在教训王育老师。民兵连长说:“今晚是传达中共中央重要文件,你大哥王强跑来干什么?你去叫他离开大会现场,小心我把王强抓起来枪毙!”王育老师问:“为什么?”民兵连长说:“这还要我说吗?你姓王的父母是臭老九,臭老九的子女不能跟贫下中农一样的,中共中央的重要文件,不许你们地富反坏右听,快叫王强滚开!”王育老师满脸淌着泪,我想她一定问了好多个为什么。
我查过资料,多年后在我考上大学来到这个城市有时侯想起王育老师我就翻书查资料,好像她活在那些描述知青生活的书里边,我常常希望从一些描写知青的书籍里看见她的身影,这难以遏制的寻找让我神经衰弱。从1968年12月起,有近2万名武汉市中学毕业生下放到我们那一带插队落户,说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实是城市人口太多而养不活他们了。中国知青是中国政治的特殊部落。我的王育老师之所以到豁湖以后被安排教书,是因为从1969年春天开始农村普遍实行公社办高中、大队办初中、村村办小学,又因为光明小学校长马喜文向大队建议武汉知青王育当老师,王育也就告别了一年多的农活劳作,来到我们的生命线上,成为我一回头就能瞥见的风景。
那时候我家跟喜文校长家是隔壁,在村东南角。喜文校长是回乡知识青年,他会写一手非常漂亮的毛笔字,他把村里所有的屋墙上写满了红红的大字。我家的东墙上写着广阔天地,喜文家的西墙上写着大有作为,队屋的大墙上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书记家的墙上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还有很多,都是他写的。现在想起来那时即便农村的土墙上也全都是提醒人们灵魂的语录,这些语录至少使得我们纯洁的心灵对汉字充满了只能仰视的敬畏。我们去凤凰山演出的前一天下午,喜文校长站在他家门口叫我:“你快去湖里叫你们王老师准备一下,明早鸡叫头遍出发,你们宣传队去凤凰山搞宣传。”我听了校长的话,拔腿就向豁湖方向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