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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小说卷(67)

旺林说:“明天先忙割谷吧。二叔的田在外头,我的在中间,三叔的田最里面,那就还是按往年的搞法,割谷机从外到里。你问了秋来吗?”旺林问桃子,桃子点头。旺林手里拿着三妈给的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桃子从旺林手里抓过钱还给三妈,说:“实在要陪我们自己陪,三叔三妈为难死,还花这种钱做什么。”旺林的手机响了,是旺天打来的。旺林把手机的免提功能打开,大家都听到旺天说话的声音了。旺天说:“我听老娘说,你们明天都要割谷,那就先专心收割,不要误大事。我在北京出差回不来,陆凌明天上午回,先向二妈道歉,桃子一定要跟着一起去道歉。二妈要你们赔钱,要多少就陪多少,本来媳妇打婆婆是很恶劣的,有道理也变成没道理了。明天你嫂子回来以后,还要请村干部一起坐坐,你等一下分别去跟他们都打个招呼。往后都要记住,平时不要无是生非!”

旺天说完就挂机,一屋人安静了很久。

次日一早陡然下起下雨。小雨天气不能割谷。陆凌开车回到豁湖时,车身到处都是黄泥巴点子。到了桥头,陆凌一进屋就问:“妈妈,我猜是不是有人背后传了什么话,二妈听错了话,无缘无故冲桃子发泄怨气?再不讲理的人,也要先问清楚啊,难道二妈看不出桃子一向对艳艳好?二妈是艳艳的婆婆,也是我们的二婆啊,怎么突然这样对桃子?”陆凌的分析有道理,姆妈说:“说不定就是那个腊香!”陆凌问腊香是哪个?姆妈说就是你二妈家隔壁的那个多嘴婶娘。陆凌说:“我先去二妈家,下午还要返回武汉。”姆妈说,我就不跟你一起去了啊,免得把事情越搞越复杂。陆凌点头说,那也是。

陆凌在省城位居处长,说话办事都是领导的样子。

她的车子还没停好,旺林和桃子早都站在门口迎候。桃子喊完一声“嫂子……”眼泪就跟下雨一样。陆凌把后备箱打开,对旺林说:“旺林,把烟酒拿出来,都是送人的。”然后把桃子的手一拉,说:“你不要哭,天塌不下来的。走,跟我去二妈家道歉。”桃子挣脱陆凌的手:“我不去!我凭什么要跟她道歉!”陆凌说:“凭什么?凭你媳妇打婆婆啊?快走!”陆凌在门口跟桃子说话拉扯的时候,左邻右舍都出来看热闹。陆凌松开桃子,自己先进屋,对桃子说:“人家要看热闹,是因为你有热闹给人看。不管怎样,我们先去上门道个歉!哪有说不清楚的话呢?非要吵架,难道你死我活就解决问题了?”陆凌从旺林拿进屋的烟酒中,选了一条香烟和两瓶白酒,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问旺林:“还有水果呢?那是给二妈特意买的!叫你拿烟酒你就只拿烟酒,旺林!做事情怎么这样不上心?”旺林憨憨一笑,接过嫂子的车钥匙,出去再把水果拿进屋。

每次回家,陆凌总要抓住谁的细节不足给以训斥。

三叔和三妈没等到陆凌去拜访,直接来到旺林家。陆凌说:“三叔,您就自己拿一条烟两瓶酒吧,我先去二妈家。哦,对了,三妈帮忙做饭吧,旺林你现在就去代我去接他们村干部!我负责把二叔和二妈一定接来,大家一起吃个饭!”陆凌风风火火的样子,桃子是佩服欣赏的。桃子没有胆子不听大嫂的话,只好慢吞吞跟着陆凌,走进二叔的家。当时二叔正在给二妈贴膏药,看见陆凌,慌忙出来打招呼:“是凌凌回来了啊?我是听到车子回来的声音了呢。”这二十多年里,无论逢年过节还是平常,陆凌和旺天只要回家,对二叔二妈礼物厚重,叫喊亲热。尤其九八年发大洪水,豁湖一带颗粒无收,旺天通过陆凌的手悄悄塞给二叔二妈五千元钱。所以,二叔二妈向来就喜欢和尊重旺天和陆凌,此刻陆凌来了,二妈也强迫自己翻身下床。

看在陆凌的面子上,二妈没有对桃子叫喊。

“二妈,对不起啊!”陆凌不等二妈开口,自己先道歉,然后盯着桃子的眼睛。桃子听到嫂子这样说话,也就立即红了眼睛,忍不住哭泣:“我都不晓得为么事,二妈突然跑到我门前又是骂又是打,我不该还手的,不该还嘴的,二妈……”二妈不看桃子,双手扶着自己的腰。看来伤势不轻,二妈呲牙咧嘴的。陆凌说:“二妈腰疼,还是躺下吧。”说着从包里拿出钱包,说:“旺天在北京出差,过几天回武汉了,再赶回来看二妈。他叫我带了一千块钱回来,给二妈看病用。桃子他们该陪的钱,等卖了谷就给,他们不敢不给的。”二妈这才开口说:“要你的钱做什么?不要。”陆凌硬塞给了二妈,二妈不再推辞放进口袋。二叔端条板凳给陆凌坐,陆凌坐下后说:“桃子你回去做饭吧。我叫旺林请了村干部,等饭熟了,旺林来接二叔二妈,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吧?”

二叔这时露出了笑容,说凌凌最会做人。

桃子离开后,陆凌问二妈:“平时我们都晓得,桃子和艳艳相处很好。二妈昨天是怎么回事呢?从来都不像昨天那样的啊?二妈您要跟我说实话。”二妈低下头,不时伸手摸摸口袋里陆凌刚给的那卷钱。二叔说:“你就实话跟凌凌说吧。”陆凌看一眼二叔,是叫二叔不要插言,二叔也就转身看饭桌上陆凌刚送来的烟酒,说:“这都不便宜吧?你们太破费了。”陆凌说:“烟是四百元一条,酒是六百元两瓶。舍不得消费,二叔就叫旺兴拿到县城,兑换便宜的回来消费,呵呵。”二妈说:“让你们花这些钱。”陆凌说:“我们花钱孝敬老人,还不是想让老人觉得后辈讲心,让你们在家过得和睦一些。”二妈听出陆凌话里有话,又一次低下头去,说:“我也是的,哪像个老的,后悔不该骂孙姑娘渺渺。渺渺出生,还是我为她洗的呢……我啊……是老糊涂了……”

既然婆婆不像婆婆媳妇不像媳妇,吵架也就必然了,陆凌心想。

陆凌要知道事情的究竟,直接问二妈:“是不是二妈听到别人传言了?谁呢?谁跟二妈说了什么话?”二妈抬头看看二叔,二叔说:“叫你实话跟凌凌说。”二妈说:“我真是后悔死哟!不该听腊香那个骚母狗的话!”陆凌说:“就是隔壁家那个婶娘吧?她跟二妈说了些什么话呢?”二妈说:“她说是桃子亲口说的,说艳艳从前在武汉不是打工,是在那里做那种事情的,还说艳艳现在也不是在福建打工,是跟翠翠一个样,女的卖身,男的扫地。你说我听到这种话,还有不气疯的?”陆凌再问:“二妈现在后悔了,为什么?”二妈说:“腊香自己的两个姑娘在外头卖身,巴不得全弯子的姑娘都跟她家一样!这是撮事聊非,是巴不得我们屋里吵架,她好看热闹!”陆凌扭头看二叔,问:“二叔,您和二妈还没有去跟那个隔壁婶娘吵架吧?”二叔说:“吵架有么用?自家吵成这样了!”二妈说:“我不会放过她的,迟早我去隔壁屋里喝药上吊!”陆凌说:“二妈,那也犯不着。往后就是要记住,人家挑拨是非,不管有意无意,听的时候就要多一个心眼。把人家的坏话当好话听,好话当坏话听,回来以后要认真沟通交流,先弄清楚再说。什么事情都不分青红皂白,当然容易出事。”二妈看着陆凌说话,然后点头,接着低头认错的样子。

事情基本解决,陆凌想到接下来也该安慰弟媳桃子了。

厨屋里此刻做饭的女人,是婆媳三个。三妈只比陆凌大两岁,年岁差不多,说话一直都很随意。桃子心里窝着火,在嫂子面前如果不被问话,不想插言。三妈说:“都想到是腊香传话惹事的,平时我没少说桃子,不要跟这种多嘴女人交往。只怪我昨天不该去拿鱼,把她们的麻将摊子搞散了,才出这些事。”陆凌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说这些没用。三妈你估计旺兴能不能把艳艳找到?你们都去过艳艳娘家吗?”三妈说:“哪个去过,都没去过。旺兴去哪里找她?他找个鬼!顶多去一趟二姑姑家问一下。”陆凌哎哟了一声,说:“我都忘记是二姑姑做媒的,刚才经过汈东,把二姑姑接上车就好了。不过不要紧,等一下回武汉,再去一趟二姑姑家。我觉得哈,事情好像还比较复杂呢,要是旺兴找不到艳艳怎么办?”陆凌看着三妈和桃子,她们的眼神都很空洞。

眼神空洞,说明她们对后果都很害怕。

现在的村干部,喜欢排场,不知道何时起也都习惯了迎来送往,就是陆凌今天不主动安排这场吃喝,看到陆凌开车回了豁湖,村干部们也会立即组织一场。平常日子里,只要旺天开车回来,村干部就会召唤周边几个村的干部们都来吃喝玩乐一顿,有时还会派人去把镇里的干部请几个来豁湖喝酒。如果家乡有干部去省城办事或者玩耍,旺天和陆凌热情款待。村支书张晓旺说过:我们豁湖在全球都有办事处!豁湖人脉旺资源多,张晓旺不是吹牛,因为豁湖这片土地几十年考出去的大学生很多很多。张晓旺说话喜欢大声大气,一进屋先把桃子恶吼一顿,再把二妈也责怪了几句,然后承诺:过几天我会把腊香教育一番。堆起来的好烟好酒,很快就把几个村干部打倒在地。

陆凌心里涌出一阵难过,心里问现在的村干部为什么没有从前淳朴?

她就没想到自己为什么要带那么多好烟好酒回来招待他们,更没想到为什么要在每次他们去省城时无比热情予以款待。酒足饭饱,旺林安排村干部们打麻将。陆凌起身告辞。一群人都到路口欢送。桃子悄悄对陆凌说:“我想坐嫂子的车,去二姑姑家……”这个想法得到很多人赞成。张晓旺说:“桃子这个态度就对了,不管什么情况,你去把艳艳找回来,问题就解决了。”陆凌觉得最好是旺林和桃子一起去,或者等有了旺兴寻找的消息再说。桃子执意说:“我跟嫂子一起,先去二姑姑家!”陆凌说声也好,让桃子上车。

桃子是想自己和陆凌一起去的话,二姑姑就不会责骂。

开到桥头,陆凌和桃子都下车跟姆妈打招呼。陆凌把刚才的事情说给姆妈听,姆妈看着桃子说:“看看,又让凌凌他们花这多钱。这还不说,鬼晓得艳艳么回事呢。找不到人往后全家都不好过。”桃子说:“二姑姑应该有办法的。”姆妈摇头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艳艳的娘家未必晓得这里的事。艳艳那个伢,莫看她说话少,心里才空,我看啦,未必回她娘家了。”陆凌问:“总不能闷在屋里等,我们先去问问二姑姑也好。妈妈不要急,有我们,不要您担心。我会跟您打电话的,放宽心吧。”姆妈再三叮嘱:“凌凌开车小心一些,叫旺天不要回来,回来又瞎花钱!”

婆婆最喜欢看到的是,媳妇们亲热得像一家人。

二姑姑家在汈东街上,从豁湖出发,开车一个小时就是汈东。因为桃子晕车,途中停了好几次下车呕吐。桃子头上伤痕累累,眼睛浮肿,脸色惨白,陆凌看在眼里,觉得桃子也是实在可怜。一路上陆凌没跟桃子说太多的话,只说桃子对艳艳好不假,是不是错就错在太好了,反倒让人怀疑桃子有什么动机。桃子经历了这事,想到艳艳目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不再坚持说自己真的是为了旺兴和艳艳这个人家好。陆凌说:“不像我们家的三妯娌,一年上头难得相聚几天,所以容易亲热,也必须亲热。艳艳隔了一点,她是二妈家的媳妇。依我看,你往后还是要稍微注意一下。”桃子心里是真的不认同这个观点,但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反驳陆凌。桃子依然在坚持,她可以和艳艳处好、桃子只是想不通,为什么都不相信她能和艳艳处好关系呢?

天黑了,二姑姑看到陆凌和桃子来,赶紧打开家里所有的灯。姑姑满脸笑容,她也是非常喜欢陆凌的。桃子进屋后问:“姑姑,旺兴他来过吧?人呢?他去哪里了?他找到艳艳了吗?”二姑姑说:“找个鬼!连魂都没找到!旺兴从汈西那边回豁湖去了,这个鬼伢!一来我这里就说大话,说要坚决跟艳艳离婚,好像他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陆凌问:“姑姑您觉得艳艳会去哪里呢?她没回娘家?”二姑姑说:“我有她娘家的电话,打过去问了的,艳艳没回去。她娘家人不少呢,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那就是大麻烦了!我后悔死,怎么想到为旺兴做这个媒!这明明是劫数!”看来二姑姑也很焦虑,毕竟她是媒人,万一出事她也是要担责的。

农村有句老话,做不好媒人和取不好名字,那都是要折寿的。

二姑姑是艳艳娘家这边的媳妇,她们都是周家村的。艳艳结束打工回到周家村,是她姆妈主动跟二姑姑讲,能不能帮艳艳说个人家。前三年里旺兴已经二十七岁了,这在农村都是打光棍的年龄,两边一说,都很满意。没想到两人一结婚就不停吵架,更没想到现在还发生了离家出走的事情。“到底是为么事呢?”二姑姑问桃子:“都晓得你和艳艳处的好啊?怎么闹成这个样子呢?”桃子说:“我哪里晓得,我也是冤枉啊!”二姑姑问陆凌:“凌凌,你是国家干部,你见过世面,你说呢?到底怎么一回事呢?”陆凌摇头说:“我恐怕比桃子还要糊涂,想不通艳艳究竟怎么了。我看她是不是早就想离开旺兴,昨天算是一个机会了。”桃子大声说:“那她也不该害我啊!她也不是那种人啊!”

陆凌清楚,停留在分析艳艳心理上,对寻找艳艳毫无益处。

十一

就在她们说话的时候,陆凌的手机响了,是旺天打来的,问她处理的情况。陆凌告诉旺天说情况还好,此刻和桃子都在二姑姑家。旺天就叫姑姑接听电话,请二姑姑和桃子去一趟周家村,旺天相信艳艳肯定回过娘家。旺天对形势也估计不足,以为安排二姑姑和桃子去周家村就不会有事,让陆凌连夜回了武汉。当然,陆凌留下来也不过是当个车夫,对于艳艳自己的事情,陆凌既无法帮忙也没法阻拦。陆凌没有被二姑姑留住,毕竟二姑姑家的住宿条件是陆凌接受不了的。桃子用哀求的眼神希望嫂子留一晚上,明早一起去周家村,陆凌说:“不会有事的,相信你大哥的直觉。有事就打我们的手机。”陆凌还特意为桃子写了旺天和她自己的手机号码。

陆凌开车离去时,桃子有一瞬间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次日天还没亮,桃子就和二姑姑一起先步行到县城车站,再乘车到汈西,再租一辆摩托车到周家村,行程是三个小时。艳艳的姆妈看见来客,劈头盖脑一顿训斥:“都是你做的这个好媒哟!我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纪家个个都跑不脱的!”算起来二姑姑和艳艳姆妈也是叔伯妯娌,所以二姑姑先喊她一声:“嫂子,我回来是客,你不能让我们一直站在你家门口的!村子里有人会笑话你的!”艳艳姆妈赶紧说:“哪个不让你进屋?昨天你不是打电话来了的?艳艳是没回来!”桃子认真打量着艳艳家的楼房,进屋后发现艳艳家的装修和装饰很豪华,心想:艳艳还有两个弟弟在念高中,他们家哪来这多钱呢?

桃子这是第一次来艳艳娘家,她突然感到可以把艳艳往坏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