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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说卷(7)

那个帅气的男孩是我们这个城市刚刚走红的歌星,是他的不可救药把李丹抛到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李丹一年前应聘到我们电台,分到我所在的《夜间情缘》节目组的当天,我就预感到她将成为我的灾难。那是一个夏日的早上,她像个男孩一样蓄着一头短发,穿着一身牛仔,嫩得像刚长红的草莓。她说您得带我。她说您是老师。她的身上散发着我已久违了的青春气息,我时常想她赤裸的背影会是怎样的美丽。在一次歌星听友会的节目直播后,李丹相识了那个帅气的男孩,很快她就像一条经不住诱惑的小鱼自觉衔上了歌星抛来的鱼钩。我一直都感到疑惑,对失身,对贞洁,包括对身体,她怎么会那么不在意。李丹告诉我她和歌星的事家里人还不知道。不久李丹哭着又告诉我,歌星吸毒,她和他分手了。歌星从我们这个城市消失以后李丹很久都未能恢复到往日那种无忧无虑的欢笑状态。她是经历过可以称得上是爱情的女孩,对自己身体的认识也许促使她不知在哪个夜晚突然想到要经历一个已婚男人。她追求的东西在我看来是值得她认真反思的。可惜我没有用心怀疑李丹想看看我将如何惊慌失措,看看我在上钩后我和她会不会像在节目里听到的那些支离破碎的爱情故事一样,酸甜苦辣,要死不活。她在等候中计划着。有个夜晚,我们下班后,她说她想请我到她的房子里坐坐。我明确指出我不去。她哀怨地说我是个胆小鬼。你怕什么?她问。你别那么道貌岸然,我又不会把你吃了,她说。讨厌!她生气了。

北河镇在那个年代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对于当年知识青年们来说,那里是他们的命运的转折就像经常说起的圣地延安。从光明大队出发步行到北河镇,要走19公里,一路不停地从天不亮走到天黑尽。刚刚筑起的北河大堤把秋天的大平原尽收眼底,王育老师走在高高的大堤上,不曾想过宽广的艳阳大道上会有什么危险。她一路上惊叹着田园风光的无限美丽,她甚至想象着有那么一天和喜文结婚后生一个小男孩,然后一家三口到北河大堤领略无边无际的丰收景象。她没有想到过回武汉,对未来的生活她只想着好好在农村扎根,也就是决心要在这广阔天地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王育老师那天是去北河镇参加全公社小学老师集训队的,她在高高的北河大堤看见大平原黄灿灿的无边秋色,心情舒畅面色红润,甚至小声哼起了渗入他们骨髓的苏联歌曲。

天色渐晚,就在她临近北河镇的时候,危险不期而至。操北河当地口音的两个年轻人迎面走来,他们被王育的姿色震惊了,经过王育身边时两双眼睛顿时色迷迷的。王育老师不理会他们,加快了脚步。她听到身后两个年轻人说着下流话。一个大声说:“好大的奶子!”另一个说:“好肥的屁股!”一个索性扯了嗓子淫喊:“喂!你是武汉知青吧?”另一个大声淫叫:“喂!我们想把武汉知青搞一盘怎样?”王育停住脚步,想着怎样对付这两个小流氓,抬头看见大堤下远处的农田有一个人影,刚要回头恶恨恨盯两个流氓一眼,不料他们已经像饿狼扑了过来。他们一下就把她弄倒在地,一个紧紧地架住她的胳膊,另一个紧紧压住她的双腿。动弹不得的王育大声喊叫着:“救命啊!!救命啊!!”两个流氓都腾出手来在她的身上乱摸,他们发出的淫猥笑声刺人心骨。眼看他们就要伸手解开她衣服的时候,王育听到一个妇女高声喊道:“住手!!你们两个王八旦,大白天欺负下放知青,该千刀万剐!”王育翻身坐起,看到拼命赶来的中年妇女挥舞着割草的长竿子镰刀,奔跑着追赶那两个抱头鼠窜的小流氓。中年妇女追了很远,流氓们飞快地跑不见了。中年妇女站住后用镰刀指着前方叫喊:“你们两个王八旦,跑到天边也躲不脱枪子的!”

中年妇女转身快步向王育走近,问:“两个小杂种没把你弄怎样吧?”王育说:“没有。”中年妇女说:“真是无法无天,前一个月他们害过一个武汉知青,小杂种们!”王育起身,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中年妇女说:“姑娘,莫哭,我晓得你们的苦,小小年纪离开父母,不容易呢。你来北河做什么的?”王育说:“我是光明小学的老师,来北河参加集训的。”中年妇女点点头。在王育起身拍打身上灰土的时候,中年妇女看见了王育的一双长辫,眼睛一亮,说:“哦!我认出来了,你就是那个跳白毛女的,你叫个什么名字?”王育说:“我叫王育。”中年妇女说:“我做梦都想看一眼跳白毛女的是哪个人,你让我梦到了呢,说什么我都不让你走了,你就住我家里,我家离北河中学最近,走吧走吧,你跟我走不会吃亏的。哦,他们都喊我二婶娘,你要不嫌弃呀,跟着别人叫我二婶娘最好。”

王育老师立着没动,她热泪盈眶,颤抖着双唇说:“二婶娘,我感谢您对我的好,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可是二婶娘,我不能住您家里,来北河之前,上面就一再通知过我们,成份不好的,由公社集中起来住一起。”二婶娘勾腰把王育扶起来,皱了眉头问:“你成份不好,还让你跳白毛女?还让你教书?你是什么成份?”王育说父母亲都是臭老九。二婶娘说:“臭老九不就是教书先生吗?臭老九又不是反革命。那正好,我男人是臭老九,我的二姑娘文化也是,你们就臭在一堆吧。你只在我家里住一晚也行,压压惊可以吧?我这就去挖几斤芋头,煨汤你喝。姑娘,你莫要怕,跟二婶娘走吧,走呀?”

二婶娘把王育领回家中,看见女儿在房里写着什么,说:“文化,你出来见个人。”名叫文化的女子个头和王育差不多,走出来看着王育,说:“天啦,你不是演喜儿的王老师吗?”二婶娘说:“你到底是当老师的,一眼就认出了。文化,你陪王老师说话,我煨芋头汤你们喝。”二婶娘去了后屋,文化说:“王老师的舞跳得真是好。”王育老师说:“莫夸我了,那叫什么跳舞呢,那是依葫芦画瓢。你在北河教书?是回乡知青吧?”文化点头后说:“爸爸是臭老九,天天挨批斗。我哪里还想当这个老师?是被逼的。有机会我一定不教书的。”果然不久,北河镇在那年冬天根据县里决定成立豁湖养殖区的命令,要求各公社组织有文化的青年到艰苦的豁湖开垦养殖,文化积极报名去了。豁湖是血吸虫重灾区,在那个特殊年代没有谁想到要去治理虫灾,像毛泽东写的华佗无奈小虫何那样,文化和部分开垦豁湖的青年,很快死于血吸虫病。

天黑尽了文化的父亲挨完批斗才回家。王育老师一看见他的样子马上就想到了自己远在潜江农场改造的父母亲。老人明显地精神失常了,目光浑浊,行动迟缓。回家后饭也不吃,进屋关紧了房门。那晚在文化的床上,王育整整一夜都在想念着父母。

在电台,每个夜晚我和李丹都要让自己感动着倾听那些男孩女孩或男人女人动情的倾诉。好像我们这个城市充满了孤独、孤单、孤零零,好像有太多的人在精神深处是孤立无援的,都在需要他人的关爱。透过隔音玻璃我经常看见李丹的泪水顺颊流淌,让这个多情的女孩来主持这样的节目,不知是我们电台的幸,还是她或我的不幸。尤其在她失恋以后,她的感伤更能让那些患有心病的听众被盲目地感染。通常节目播完,我和李丹一起到我们这个城市的小街小巷喝点啤酒。我说:“李丹你别在话筒跟前哭,你一哭,把打来电话的听众给害了。”李丹勉强一笑,说我当时想哭怎么办,我是忍不住了哭的。我和李丹每个夜晚在别人的感伤故事里游走。与李丹最大的不同是,我已经接近不惑之年,觉得自己面对的一切应该是具体而实在的。所以每当李丹问我为什么不想有个小情人的时候,我说我不是不想而是最好不想。拥有情人或者离婚新娶都是需要能力的,我说我没有这个方面的能力。有一次我对李丹说,我从前听一个武汉知青讲过一个故事,是一个关于阴阳上去的故事。李丹听了故事后呆呆地望着我,那眼神表明她听这个故事已经有几百遍了。我感到吃惊,我不明白李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母亲曾经也是下放知青。

结束了教师集训的王育老师回到光明大队,她把自己在北河的遭遇讲给了婶娘听。她哭,婶娘跟着哭。婶娘说:“儿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北河那家婶娘,是个好人。人家屋里也是有难呢,不嫌弃你,是你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你今生今世不许忘记那个二婶娘的恩。我看啦,明早就叫你大叔去北河谢一谢人家。”正好大叔在一旁听到了婶娘说话,当即起身说:“我这就下湖打鱼回来。”

大叔这一去,很晚都没有回。婶娘很担心,王育说:“我去找找。”王育的船很快就撑出了村子,突然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压低嗓子喊她。夜色朦胧,王育心里很害怕,问:“哪个在喊我啊?哪个呀?”男人的声音是从野草丛传出的:“是我,你哥哥王强。”王育不相信深更半夜哥哥王强会到光明大队这边来,心里更加慌乱了,颤抖了声音再问:“你到底是哪个?啊?你出来呀?”一个黑影从草丛钻出来,王育已经举起了撑篙。王育惊问:“是你吗哥哥?你是人还是鬼?说呀,你怎么在这里?”王强说:“你小声一点。刚才我在你们村口看着你撑船出来,我是抄近路赶上你的。你听好啊,我听说武汉在招工,武汉在招工啊!”王育问:“招工?”王强声音压得更低了说:“就是工厂要人,把下放的知识青年招回城里当工人。”王育听出哥哥的声音里饱含激动,她自己也感到无比意外,她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返回城市的。王强说:“你真的听好啊,我回城的希望是很渺茫的,我是黑五类,这辈子我是彻底完了。你有希望,你在光明的表现一直都很好,你还有一个更好的理由,因为马喜文在武汉。妹妹,哥哥比你读的书多,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们的爸爸妈妈一定会回到武汉的,你有条件你就一定要回去,你先回去好吗?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我得走了,再不赶回大队就有麻烦了。你记住,你一定要想尽办法返城,哥哥这是在求你啊!”

夜色凝重。哥哥是哭着离开的。王育愣了很久。返城?怎么返城?为什么要返城?有人返城了吗?既然现在要招我们回去,何必当初号召我们下来?王育觉得哥哥刚才的那番话不太可信。她想,哥哥是想回武汉想疯了吧?

王育一个人在漆黑无边的豁湖寻找大叔,直到远远地听到鸡叫声也未能找到大叔的身影。她太疲倦了,内心因失望而痛苦不堪。回家后,婶娘一看大叔没回,连声叫着一定出事了一定出事了,然后失声痛哭起来。第二天一大早,我的母亲到村前的小河挑水,发现了大叔昏倒在婶娘家门前的草垛边。我母亲大惊失色,她看见大叔有一个眼睛血肉模糊。我也闻声奔进了人群,好多人都赶来看。婶娘哭得死去活来,王育老师哭成了一个泪人。我父亲他们几个男劳力,拆了一扇门板,喊声震天地把大叔送往公社的医院。婶娘的一家包括王育老师都跟着去了,婶娘家的草垛旁只剩下我。我看见离草垛不远的地上有几条很大的鱼,我猜想那鱼一定是大叔为王老师杀的,就走到鱼堆前,用力提起它们。鱼很多,它们使我走路时歪歪倒倒。我把它们放进婶娘家的厨屋时,不会想到这些鱼是大叔杀回来替王老师送给北河的那个二婶娘的,更不会知道大叔杀这些鱼触犯了豁湖南岸一带的渔民,是他们在追赶大叔时用鱼叉刺瞎了大叔的眼睛。

大叔的眼睛是彻底瞎了,医生说往后安一只假眼吧。所以我们长大后再见到大叔时,他的左眼是假的。这一切给王育老师的打击究竟有多么沉重,可以说有万分,可以说一辈子也压在她的心上了。尽管后来婶娘和大叔一再劝她不要为大叔的眼睛难过,但她总是坚持着说:“是我害了大叔,是我来了以后害瞎了大叔的眼睛。我害了你们啊,婶娘!”

王育老师在北河集训期间同时学了汉语拼音。新学期一开始她就教我们念。她让我们知道了汉语拼音的四声发音。她教我们大声念。有一次她突然说:“人的一生可以分成四段,就像汉语拼音的四声,少年是阴平,青年是阳平,中年是上声,老年是去声。”我们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她用粉笔画在黑板上的那起伏的线条却始终铭刻在我的心上。把阴阳上去四声的线条连接起来慢慢画出,再与人生的四个阶段默默对应,需要多大的代价才能领悟呢?我到现在也未必弄明白了。

应该是在1972年春节刚过,王育老师收到马喜文从武汉寄来的信,他告诉全家,他将被公派到加拿大出国留学,他打算留学回国以后把父母接到武汉。虽然这封信只字未提王育,但全家整整一个春节都在为喜文的进步高兴,不停地想象着加拿大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样高兴的日子是不可能长久的。年没过完,整个豁湖就开始和全国一样贯彻中共中央4号文件,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团的反革命纲领《“571”工程纪要》。批林还要批孔,我清楚地记得光明大队的民兵把全村所有老式样房子的屋檐、门画、屋朵都砸了个稀巴烂。大队号召全体小学生给老师写大字报,人人必须写,不写就叫家长不给孩子们饭吃。我仅仅因为害怕饥饿也写了一张,批的是王育老师。我的大字报贴到学校后,我父亲不等我进屋就揪了我的耳朵,叫我跪下。父亲说:“你小东西懂个屁?敢写王育老师的大字报?老子打不死你?”父亲用木棍抽打着我,一边抽打一边教训我。实以为母亲会解救我的,可母亲在一旁更生气地说:“你写了也不给你饭吃,饿死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我一直跪到天黑,假如不是王育老师听说我在下跪来我家解劝,我可能要跪上整整一夜,我的父母在惩罚我的时候从来都是狠心的认真的。老实说我至尽也不记得大字报上胡写了些什么。

豁湖的1972年是一个灾年。夏季,豁湖普遍遭受了空前的旱灾。受旱面积近百万亩,稻田棉田一片枯黄,土地热浪滚滚,河床裸露干裂。尽管湖北省委打开了丹江水库的4个泄洪孔放水,但水被一路上焦渴的大平原汲取,能流进豁湖的所剩无几。武汉军区3次派飞机到县境上空进行人工降雨,还是无济于事。我们豁湖数百年来只要遭遇国难,自然灾难就会积极配合,不把豁湖搞得家破人忘决不罢休。天灾人祸,从来一道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