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大事。我们税务系统更换部门是常有的事。前段时间我被调到统计处了。年终,国家税务总局规定了日期要1998年税收数据。连续;两个昼夜,横加竖加的数字铺天盖地,我累病了。不过,工作任务倒是完成了。
你不是在稽查吗?怎么会到统计部门?
都一样,尽管我最厌恶的是数字。
有没有想过这是陈大江对你的报复?
可能吧。说严肃一点呢,可惜我们又少了一笔税收款额。轻松一点说吧,稽查也好,统计也好,我个人不能挑剔也不想挑剔。社会风气,不见得总这么坏下去吧?我们不谈这个好吗?
我想给你听一段录音。
什么录音?
你听了就知道了。
没有人能够影响我,陈大江,我只是凭着一个作家的敏感,断定你之所以给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工商、税务五个部门的人送现金,是因为你有你的目的。你给林影的三千元钱,她还给了你。其他人呢?我想因为林影最年轻,你给她行贿的数目最少,对吗?
当然。公安、检察各一万元,法院、工商各八千。
为什么有这个差别呢?
你不懂的。
为什么给税务这么少呢?
坦率地给你说吧,我最恨的是税务,他们全都只有一只眼睛。
这话什么意思?
他们什么都不会,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说永远只有一只眼睛睁着。吃了拿了占了,另一只眼睛就闭得死紧,像瞎子、残疾。谁不偷税漏税逃税?你说,谁没有本事偷漏逃?
你只说你,你有过吗?
开玩笑,做账谁不会做?我是做假账的专家,我的财务人员、审计人员个个会做假账。
难道税务局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呀,他们也不傻。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们当中一个姓刘的处长和我私交不错,他教我怎样做假账。那个混蛋定期到我这里取走二千元现金,不过我不在乎,一年也就两万四千元吧,无所谓。
可你没想到会遇上一个傻丫头对吧?
林影?你是说林影?哼!黄毛丫头,回头我会教训她的。
你怎么教训?
简单。叫刘处长给她另派差事。稽查分局不能有这样的黄毛丫头。
我关掉录音机,看向林影。
林影很平静,她轻蔑地一笑(我忽然想杰克逊可能没有借助另一种语言感染玛丽亚)。
我问:你怎么会这样子的一笑?
她说:陈大江可能是你的同学和朋友,你怎么可以把你和他的私下谈话录音呢?
我说:应该可以说是为了你吧。
她说:不,这其实是很可怕的。
林影沉默了。
我说:许多目标是正义的行为,手段不一定不卑鄙,何况,我们不妨撇开个人,似乎应该撇开个人才对呀,这份录音资料,不单可以挽回一点税收损失,还能巩固一点正气。你给我加深印象的事情中,例如退还行贿款项,这也是正气吧?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对付卑鄙,你得比他更卑鄙,这叫负负得正。
林影举杯对我说:好吧,那我就收下这盘录音带,谢谢你。为负负得正干杯?
我说:干。
林影说:这曲子真好听。
我问:什么曲子哪儿有音乐?
问过以后我就听到了,在人声似乎显得有点鼎沸的春江酒店餐厅,长笛演奏的音乐轻到若无的低徊着。我听到《慰问曲》。
我说:这是《慰问曲》,我一直称它为安魂曲。奇怪,你要不提醒,我压根就没听见。
她说:我对遥远的声音一直敏感。
我以为林影是在说俏皮话,问:那么,除了这音乐,更遥远的声音是什么?
林影说:你的女儿在你屋里叫你。
我几乎大惊失色,说:你胡说什么?
林影一笑:别那么紧张好吗?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你旁边不是有个小女孩的声音吗?你以为我真的就不在乎你的迟到呀?我就那么肯于宽容?怎么?今天该你带女儿?
我只好老实交待:不是。是她跟她先生有事,不好带女儿。你的手机呢?我给女儿打个电话。
林影替我拨了号,给我手机。
欣儿在电话里说:爸爸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的。妈妈刚才打电话来了,叫我早点睡觉,不要等你回来。你什么时候回呀爸爸,你在哪里?跟谁在一起?怎么有《慰问曲》的音乐?
我说:那你就睡吧,爸爸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乖,再见。
林影说:你女儿很乖,对吗?
我说:她不乖怎么行呢?婚姻,哼!这曲子放得真是时候,她居然听到了。上次见她,她给我跳舞看,曲子就是这个。
林影说: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你的女儿,她叫什么名字?
我说:欣儿。
她聪明吗?
很聪明。
怎么当初不判给你呢?
哦,老天。我们不谈这个吧。
林影说:好吧,不谈这个。
有了平安夜那次的喝酒,我和林影彼此都知道酒量了,所以二瓶干红很快就差不多喝光了。
我问林影:你喜欢文学吗?
林影说:从前喜欢。
我问:现在不喜欢了?
她说:只能说不一定喜欢。
我说:你的表达能力这么好,业余不写作,实在有点可惜。
林影说: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文学这个宝贝,常常让年轻漂亮的女作者受到伤害。
我笑了一下。
她问:你笑什么?难道不是吗?尤其在文学不景气的今天,文学编辑们一个个,怎么说呢?我还是不喜欢文学好一些吧。
我说:你受过伤害吗?
她说:都过去了。我不想谈这个话题。
我说:所有的话题都被扔了,这真让人有点尴尬。
她问:你不想请我跳舞吗?
我说:当然,当然想。
林影说:别对我背电影台词,干嘛呢。
林影的微笑让我对她心驰神往。
十一
后来林影说:你坚持说你和这个城市陌生,仿佛是这个城市不肯接受你,但在我眼里,你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你拥有过一个女人全部的真实,如今你又拥有了一个好女子的真实感受。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该把你放在哪里,我痛苦为何如此美好的东西要放进黑暗之中,而不能让太阳使其灿烂夺目。无论你是信还是不信,你以前写诗、写剧本、写小说,写了这么多,其实只是等到这一天给我写信,好让我这个敏感的女人满心欢喜地等你的信、拆你的信、看你的信。你以前同别的女人在一起,其实只是为了等到与我相遇的时候,深深地将我吸引。包括你说你以前在田里干农活,其实只是为了轻轻拥抱着我的时候,给我温暖宽阔的胸膛。
林影热爱劲舞,她一个人在舞池里与许多年轻的身影一道越跳越欢。而我是早已过了属于年轻人才能热爱的劲舞时候,我在一边饮着啤酒与咖啡,一边欣赏着林影奔放的激情。语言和酒正在改变一个女人,音乐和色彩正在趋动一个女人。
她被自己的汗水浇透了。
她说:我得开个房间,算了,索性今晚就住春江得了。
我想林影说这话是没有任何暗示的,但我我却朝坏初去想了,尽管当时我并没有醉透,尽管大脑里有过一个闪念那就是欣儿一个人在家。
林影开的房间在第13层,有一瞬间我忽然以似曾相识的情境心态感受到我和林影行走在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豪华的过廊里,所有的壁灯都在暗示前面不远是大西洋的冰山。
我坐一会儿就走。我对林影说。
林影点点头,她进了洗手间。
我拿起房间的电话,我想听听欣儿的声音。
但欣儿没有接电话。
我让电话不停地响。
欣儿就像不在似的不接电话。
我按了叉簧后拨通了前妻家里的电话。前妻家里也没有人接电话。我让电话至少响过20遍,但前妻家里就是没有人。见他妈的鬼,她和她丈夫干什么去了!
再打回去。
依然不见欣儿的声音。
欣儿睡觉真是沉呀,我焦急地说。
林影裹着浴巾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说:没办法,我顺便把衣服都洗了,这个样子是不是不礼貌?
我凝望着她近在我眼前的倩影,说:当然,这时候你应该换上制服才对(杰克逊让玛丽亚在幻象中一件一件褪去警服,玛丽亚让杰克逊把警服衔在口中)。
林影紧张地羞涩着,双手紧拥浴巾。
我说:本来我是已经因为憎恶而淡忘婚姻了的,你让我幻想到了嫁和娶这两个字。
林影说:这真糟糕。
我问:怎么了?
林影说:难道你想让我也因为憎恶而淡忘婚姻么?嫁是娶过去时态,是吗?
我说:你让我着迷了,我说的是真话。
林影说:文学很坏,尤其作家。
我起身,我伸手搂住了林影的细腰。
怎么发抖了?我问。
害怕。她说。
那我就松开你。我说。
别,她说。
我想要你。
我也想要你要我。
去我那里,好吗?我担心着欣儿。
可我的衣服刚洗,全是湿的。
我们这是爱吗?
也许不是吧,你瞧,平安夜到今晚,前后不到一个月。说不清是什么,也不明白你使用的是哪一套路的手段。
语言。
什么语言?
让精神引动物质,让心灵启动身体。你不能想象这个世间没有语言会是什么样子,你的生命中缺少语言,要命的是你又如此喜欢语言,你有家,但是你孤苦寂寞,你有一个让人艳羡的国家公务员工作,但在那儿你却每天在数据以及由金钱形成的数字里伤神。
也许。也许你说对了。
亲我,好吗?
……
我松开林影,有点匆忙而仓皇。浴巾已落的林影像月光下森林里迷失方向的小鹿,她张望着退跌沙发中的猎人,她问你怎么啦?
我低下头。
我忽然想哭。
我很清楚同样由于思维中语言的清晰滋扰让我的心灵形成冰土浇灭了我发热后蓬勃了的身子,我满怀痛惜,对她以及她现时婚姻的痛惜。细腻犹如小鸟凌空后的双翅,任意伸展的天空是一个冷清无垠的梦幻。而在我低头的那一瞬间,优美无比的形体以其动人的青春姿态铭记在我的心中,应该一生也忘不了,那种月光下的森林感觉,稍纵即逝但雁过留痕。
林影走近我,蹲在我的膝下,温顺地伏在我的腿旁。问:你怎么啦?为什么流泪?
改天,好吗?
她不回答。
林影起身,缓缓钻进被子,蒙住头。
她在被子里泪如雨下。
我用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滴(杰克逊可没有让玛丽亚哭泣,杰克逊给玛丽亚的几乎全是欢笑,即使有泪也是欢笑后的泪水)。我对林影说:影啦,原谅我,啊?也许呆会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亲了亲林影的额头,说:晚安,影。
林影伤心地哭出了声。
十二
一楼大厅仍然回响着《慰问曲》,长笛给了我一放天空。时而湛蓝无垠,时而乌云密布。我的欣儿是这变幻风云的天空中一只孤寞的小鸟,她展开她幼小的双翅作弧形旋转,她振翅的小手上栖息着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希望。
回到屋里,我开灯一看时,整个身心都惊呆了:客厅大墙上是整整一面森林。
欣儿呢?我的欣儿呢?
欣儿!欣儿!!欣儿!!!
我站在那袋垃圾旁大声呼喊,我六神无主了,失魂落魄了,身心俱焚了。像瘫痪一样倒在地上,我边哭边唤:欣儿啊?欣儿啊!!
我不能就这样谢绝心中的寻找渴望,从地上爬起来,我首先想的是给110打报警电话。然后我通过114查到春江酒店的电话,我渴盼林影帮我。
林影说:不要急,啊?我马上就过来,告诉我到哪儿见你?
我说:我住的地方,我马上回家去。
林影说:我没去过,告诉我怎么走?
我说了我的详细地址。
公用电话亭的老人说:不用怕,只要不是煤气中毒,现在就怕煤气中毒,报纸上天天登。
我的天啦!我惊叫失声。
疯狂的飞奔。回家时我忘了刚才是我没关门,我还以为是欣儿在家。我叫道:欣儿,你回家了?
哪儿有欣儿的影子。厨房里没有,卫生间没有,我甚至寻到了阳台上,都没有。
110巡警上楼后询问了一些细节,安慰我说:我们会尽快给你消息的,不过可以告诉你,今晚你们这一带没有发生什么案件,至少是目前没见报案。
110巡警刚走,林影就上来了。
我都忘了她还一身湿衣。
我把她抱在怀里,我说:都找遍了,见不到欣儿的影子。
我松开林影,退坐到沙发里。
林影的目光被客厅墙上的一大片森林吸引。她走近我,说:欣儿,我是说欣儿会不会找妈妈去了?或者是她妈妈来把她接走了?
我说:欣儿跟妈妈通过电话。
林影说:可能欣儿告诉她妈妈你不在家,她妈妈来接她走了。你没跟她妈妈通电话?
我说:刚才我去过了,她家没人。
林影问:她们去哪儿了?有电话吗?
我说:不知道。
林影的一双小手抚摩着我支在额前的手,说:不用怕,不会有事的,相信我的感觉,真的。
我没有理由相信孩子此刻的安全,因为欣儿答应过我早点睡觉的。我抬起头来,我在哭。我说:奇怪,这幅画是怎么来的?
林影起身,走近森林,说:怎么,这是今晚才有的吗?
我说:是啊,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影再走近一点,说:这好像是一幅挂历拼贴的,你瞧,墙跟有这么多日期纸片。
挂历?
是的,肯定是挂历。
对了,我前妻一个月前送给我一本挂历,我没拆开看。
瞧,没有日子、日子撒落一地。只有一片森林,没有天空,没有阳关,没有路,连河流也没有。一定是你前妻来过,是她把欣儿接走了。这片森林,孩子没办法张贴完成。
你这么认为?
你是一个作家,亲爱的,你是一个作家,你的想象力呢》
不,我不这么看,除非我现在听到欣儿的声音。
林影走近音响,她寻到了那首长笛演奏的《慰问曲》。我被这音乐带到了平静的森林上空,意识到林影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我的衣服是湿的。她提醒我。
对不起,从一开始就让你受累受惊。影,我爱你。
我知道。
你是愿意面对森林还是背对森林?
你呢?
我面对是进去,背对是走出。我已经出来了。
可你又得进去。
我正想走近拥抱林影时,电话铃响了。是110巡警的打来的,他们告诉我,欣儿在我前妻那儿。巡警提醒我》以后不要把孩子单独留在家里。我连声说着对不起谢谢,对不起谢谢。
林影流泪了,说;真高兴欣儿没事啊。
我点点头。我再走近林影,我感到墙上的森林回荡着长笛的声音将我眼前的林影带入画中,而我是这个长夜疲惫的旅人,我被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提示着,在没有天空没有阳光没有路以及河水的前提下,进入那一幅让人热泪盈眶的画中。
影啊,你是一只安魂的鸟儿。
她说:我的一生是为你准备的,你相信吗?
我说:相信。
影笑了笑(声音很像玛丽亚):这很糟糕,真的。
一路茅草花
一
黎明途经黑夜,在平静中醒来,给豁湖的天空与土地抹上许多的清新。牛栏沟向家门前的灰喜鹊一阵啼叫,是豁湖在黎明时分的一声叹息。这声叹息惊醒了十二岁的少年向飞,他一骨碌从床上溜了下来。今天是七月一日,今天是爷爷到豁湖来过八十岁生日的喜庆日子,少年向飞心里充满了兴奋的期待。这个清晨,豁湖的阳光因为有了向飞的苏醒显得格外鲜艳。由于向飞少不谙事,他对声如叹息的灰喜鹊啼叫没有感到那就是不祥之兆。
阳光使向飞像清晨的空气一样新鲜。站在屋门口,向飞望了一眼父亲,发现父亲的神情比昨天更显忧伤。向飞知道,父亲并不欢迎爷爷回来,父亲说过他永远也不会欢迎爷爷他们来豁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