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秋》的三传中,《左传》被认为较重要,也有学者认为它是一部与《春秋》有关的、相对独立的史书。《左传》原名为《左氏春秋》,汉代改称《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左传》全书约18万字,按照鲁国从隐公到哀公一共12个国君的顺序,记载了春秋时代254年间各诸侯国的政治、军事、外交和文化等方面的重要史实,内容涉及到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作者在记述史实的同时,也透露出了自己的观点。理想和情感态度,记事写人具有相当的艺术性,运用了不少巧妙的文学手法,尤其是写战争和外交辞令,成为全书中最为精彩的部分。因此,《左传》不仅是一部杰出的编年史著作,同时也是杰出的历史散文著作。
有关《左传》的作者,至今仍然没有一致的看法。唐代以前,人们大多相信作者是与孔子同时的鲁国史官左丘明。但是这一说法存在很多矛盾,唐代以后不断有人提出怀疑,有人认为作者是一位不知名的史学家,也有人认为作者不止一人。不过,大多数人认为,《左传》的编定成书是在战国初年。
原文
王孙满对楚子
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洛,观兵于周疆。定王使①王孙满劳②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③不在鼎。昔④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魉,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厎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注释
①使:派谴。
②劳:慰劳。
③德:德行。
④昔:以前。
译文
楚庄王讨伐陆浑之戎,于是来到洛河,陈兵于周王室境内。周定王派王孙满慰劳楚庄王。楚庄王问起了九鼎的大小和轻重。王孙满回答说:“大小、轻重在于德行而不在于鼎。以前夏代刚刚拥立有德之君的时候,描绘远方各种奇异事物的图象,以九州进贡的金属铸成九鼎,将所画的事物铸在鼎上反映出来。鼎上各种事物都已具备,使百姓懂得哪些是神,哪些是邪恶的事物。所以百姓进入江河湖泊和深山老林,不会碰到不驯服的恶物。像山精水怪之类,就不会碰到。因此能使上下和协,而承受上天赐福。夏桀昏乱无德,九鼎迁到商朝,达六百年。商纣残暴,九鼎又迁到周朝。德行如果美好光明,九鼎虽小,也重得无法迁走。如果奸邪昏乱,九鼎再大,也轻得可以迁走。上天赐福有光明德行的人,是有个尽头的。成王将九鼎固定安放在王城时,曾预卜周朝传国三十代,享年七百载,这个期限是上天所决定的。周朝的德行虽然衰退,天命还未更改。九鼎的轻重,是不可知道的。”
绝妙佳句
在德不在鼎。
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原文
宫之奇谏假道
晋侯①复②假道③于④虞以⑤伐⑥虢。宫之奇⑦谏⑧曰:“虢,虞之⑨表⑩,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玩,一之为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公曰:“晋,吾宗也,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不从,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在王室,藏于盟府。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逼乎?亲以宠逼,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
弗听,许晋使。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
冬,晋灭虢。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
注释
①晋侯:晋国国君晋献公。
②复:再,又。因三年前晋曾向虞借道伐虢,这是第二次借道,故称“复”。
③假道:借路。虞、虢是两个相邻的小国,虞夹在晋、虢中间,晋攻打虢须经过虞,所以得借路。
④于:介词,向。
⑤以:介词,用。
⑥伐:攻打。
⑦宫之奇:虞国大夫。
⑧谏:臣下规劝君主叫谏。
⑨之:助词,的。
⑩表:外围。
启:开启。晋不开启,不可和晋国打交道。
寇:强盗。
玩:轻视,习惯而放松警惕。
一:一次。指僖公二年晋向虞第一次借道。
之:助词,用于主谓之间取消句子独立性。
甚:过分。
其:同“岂”,难道。
再:第二次。
乎:语气词,用在句末表示反问,呢。
谚:俗语。
谓:叫做,称为。
辅:面颊。
车:牙床。
其:句中语气词,用揣测语气表示肯定意思。
谓:说法。
“……者,……也”:判断句式。
译文
晋献公又向虞国借路攻打虢国。宫之奇劝阻虞公说:“虢国是虞国的外围,虢国灭亡,虞国一定跟着亡国。对晋国不可启发它的野心,对入侵之敌不可漫不经心。一次借路已经是过分,岂能有第二次呢?俗话所说的‘车子和车版互相依傍,嘴唇丢了牙齿就受凉’,那就是说的虞、虢两国的关系。”
虞公说:“晋国是我的同族,难道会害我吗?”宫之奇回答说:“太伯、虞仲,是周太王的儿子。太伯没有依从太王,所以没有继承君位。虢仲、虢叔,是王季的儿子,做过周文王的执政大臣,功勋记载在王室,收藏在掌管策命盟约的官府。晋国一心要灭掉虢国,对虞国还有什么爱?况且虞国同晋国的关系能比桓叔、庄伯更亲吗,即使晋国爱虞国的话?桓叔、庄伯两族有什么罪,却以他们为杀戮的对象,不就是因为他们威逼到晋侯自己吗?至亲以尊宠相威逼,尚且杀害他们,何况是以国家对国家呢?”
虞公说:“我祭祀的物品丰盛洁净,神一定保佑我。”宫之奇回答说:“下臣听说过,鬼神不是亲近个人,只是依据德行。所以《周书》说,‘上天没有亲近的人,只辅助有德行的人。’又说:‘祭祀的谷物没有芳香,光明的德行才有芳香。’又说:‘百姓不能改换祭物,只有德行可以充当祭物。’这样看来,没有德行,百姓就不和睦,神也就不来享用祭物了。神所依据的,就只在于德行了。如果晋国夺取了虞国,而以光明的德行作为芳香的祭品奉献神灵,神难道会将它们吐出来吗?”
虞公不听,答应了晋国使者。宫之奇带领他的家族离开了虞,说:“虞国过不了年终大祭了,就在这一次假道之行,晋国不用再出兵了。”
这年冬天,晋国灭掉了虢国。军队回来,住在虞国的馆舍,就乘其不备进攻虞国,灭掉了它。
绝妙佳句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
原文
臧哀伯谏纳郜鼎
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纳①于大庙,非礼也。臧哀伯谏②曰:“君人者,将昭③德塞违,以临照百官,犹惧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孙。是以清庙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食不凿,昭其俭也。衮、冕、黻、珽,带、裳、幅、舄,衡,紞、纮,綖,昭其度也。藻、率、鞞、鞛,鞶,厉,游、缨,昭其数也。火,龙、黼、黻,昭其文也。五色比象,昭其物也。锡、鸾、和、铃,昭其声也。三辰旂旗,昭其明也。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今灭德立违,而置其赂器于大庙,以明示百官。百官象之,其又何诛焉?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郜鼎在庙,章孰甚焉?武王克商,迁九鼎于雒邑,义士犹或非之,而况将昭违乱之赂器于大庙,其若之何?”公不听。
周内史闻之,曰:“臧孙达其有后于鲁乎!君违,不忘谏之以德。”
注释
①纳:放,置。
②谏:纳谏,规劝。
③昭:发扬,显示,表明。
译文
夏四月,鲁桓公从宋国取得原属郜国的传国大鼎,放进太庙,这是不符合礼仪的。臧哀伯规劝桓公说:“做君主的人,要发扬德行,堵塞违礼的行为,以便监察百官,就这样还怕有不足之处,还要显示各种美德以传示子孙。所以那清静肃穆的太庙用茅草做屋顶,祭祀天地的车子用草席做垫子,祭祀用的肉汁不用五味调和,黍稷、糕饼等祭品不用舂过的好米,这些是为了显示节俭。祭祀的礼服、礼冠,蔽膝、大圭,腰带、裙子、绑腿、靴子、冠上的横簪、冠旁的填绳、系冠的带子、冠顶的盖版,这些是为了显示等级上的差别。玉垫、刀饰、革带、带穗、旌旗上的飘带、马颈上的革带,这些是为了显示数量上的差别。礼服上火形、龙形、斧形、弓形等花纹,这些是为了显示纹彩上的差别。用五色绘出各种图象来装饰器物服饰,这是为了显示器物物色的差别。马铃、大小车铃、旗铃,是为了显示声音节奏,旌旗上画的日、月、星辰,是为了显示光明。所谓德行,就是节俭而有法度,事物的增减都有一定的数量,并用纹彩和颜色加以标志,用声音和光亮加以表现,以此来监察百官,百官这才警戒畏惧,而不敢违反法度。现在君王毁灭德行,树立违礼的坏榜样,把别国贿赂的宝器安放在太庙里,以此明白昭示百官。百官都来效法,君王又用什么去惩罚他们呢?国家的衰败,是由于官吏不走正道。官吏丧失德行,则是由于国君宠爱和贿赂风行的原故。郜鼎放在鲁国的太庙,还有比这更公开的贿赂吗?武王打败殷商,将九鼎搬到王城,义士尚有批评他的,更何况将标志违礼作乱的贿赂之器放在太庙,又该怎么样呢?”桓公不听。
周朝的内史听到这件事,说:“臧孙达的后代大概会在鲁国世代享受爵禄吧!国君违礼,他不忘用德行加以规劝。”
绝妙佳句
君人者,将昭德塞违,以临照百官,犹惧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孙。
原文
子产告范宣子轻币
范宣子为政,诸侯之币①重,郑人病②之。
二月,郑伯如晋,子产寓③书于子西,以告宣子,曰:“子为晋国,四邻诸侯不闻令德,而闻重币,侨也惑之。侨闻君子长国家者,非无贿之患,而无令名之难。夫诸侯之贿聚于公室,则诸侯贰。若吾子赖之,则晋国贰。诸侯贰,则晋国坏;晋国贰,则子之家坏,何没没也!将焉用贿?夫令名,德之舆也;德,国家之基也。有基无坏,无亦是务乎!有德则乐,乐则能久。《诗》云:‘乐只君子,邦家之基④’,有令德也夫!‘上帝临女,无贰尔心’,有令名也夫!恕思以明德,则令名载而行之,是以远至迩安。毋宁使人谓子,‘子实生我’,而谓‘子浚我以生乎?’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
宣子说,乃轻币。
注释
①币:这里指诸侯向晋国缴纳的贡品。
②病:痛苦。
③寓:托付。
④积君子,邦家之基:这句话的意思是快乐的君子,国家的基石。
译文
晋国范宣子执政,诸侯向晋国缴纳的贡品很重,郑国人深为这件事所苦。
二月,郑简公到晋国去,子产托随行的子西带去一封信,将这事告诉范宣子,信上说:“您治理晋国,四邻诸侯不听说您的美德,却听说收很重的贡品,我对此感到困惑。侨听说君子掌管国家和大夫家室事务的,不是为没有财货担忧,而是为没有美名担忧。诸侯的财货聚集在晋国国君的宗室,诸侯就离心。如果您依赖这些财货,晋国人就会离心。诸侯离心,晋国就垮台;晋国人离心,您的家室就垮台,为什么沉迷不悟呢?那时哪里还需要财货?说到美名,它是传播德行的工具;德行,是国家和家室的基础。有基础就不致垮台,您不也应当致力于这件事吗?有了德行就快乐,快乐就能长久。《诗经·大雅·大明》说:‘快乐的君子,国家的基石’,说的是有美德啊!‘上帝监视着你,不要使你的心背离’,说的是有美名啊!用宽恕的心来显示德行,美名就会载着德行走向四方,因此远方的人闻风而至,近处的人也安下心来。宁可让人说,‘您的确养活了我们’,而能让人说‘您榨取了我们来养活自己’吗?象有牙齿而毁灭了它自身,就是由于财货的原故。”
范宣子很高兴,于是减轻了诸侯的贡品。
绝妙佳句
积君子,邦家之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