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返照的中兴。
如果说,明末东南沿海乃至江南的经济文化、启蒙思想,多少与世界同步与接轨--这已有了不少论证,且非本书的任务,那么,对于一个自北方朔漠而来的游牧民族,却与此竟是相距十万八千里了。
因此,这一同步与接轨一下子给错开与断裂之后,正常的、向上的社会发展便不复有了。那么,不是被腰斩、扼杀,便是回复与倒退,有时,后者比前者更可怕。因为前者可以说是扫清一片土地,扫得一干二净,从而可以重新开始,写“最新最美的文字”;而后者,则只会重复已有的腐朽、衰败、糜烂,重演一次“世界末日”的悲剧!到最后,还是逃不出最后的覆灭!要求一个游牧民族一下子进化到现代是不可能的,相反,它与中国社会当时尚处于后进状态的一切,却多少有些接壤--与先进思想及先进的生产关系无缘。于是,中国本土上后进的东西,恰巧就成了与他们相契合的并被他们当作了先进的东西了。
这便是清朝300年的悲剧。它一度地中兴,与其说是中兴,还不如说是回光返照。它重新拾起的,恰巧是南边业已要摒弃或已经摒弃了的东西,诸如“称天而治”,诸如“君臣父子”,诸如后儒的“存天理,灭人欲”种种。
缺乏史识,势必要迷醉于这种中兴--清朝不是把汉民族的传统和盘接收,重新拾起,并奉若至宝么?
更何况还有个康熙大帝,又有个乾隆盛世。
乍一看,似乎是雄才大略,乍一看,倒可谓海晏河清--不过,这只是以既往的标准,以狭隘的目光所得到的结论,只要一放眼世界,看看人家已走出了多远,那谁也不会凭此津津乐道了。
康熙所在的17世纪末18世纪初,西方的自然科学--数学、物理学、天文学、解剖学与生理学,尤其是力学的发展,大大推动了社会的前进,出现了一大批大科学家、大思想家大文学家。可以说,一进入18世纪,更是以加速度在前进。英国工业革命开始,北美资产阶级革命的胜利,法国大革命的逼近,牛顿、艾勒、拉鲁拉斯、拉瓦锡、毕丰等的发现及学说,等等,要与康熙所做的一切相比,就一目了然了。康熙无非是给一个垂死的后儒社会打一强心剂让死人“还魂”或“炸尸”罢了,没有半点新的东西。最终还得倒下。
那么,乾隆盛世所在的18世纪中后叶,西方业已在突飞猛进了,英国的产业革命、法国的二月革命与九月革命,美国《独立宣言》、珍妮纺纱机的发明、英国瓦特联动式蒸汽机,只要列数一下这个时期内的重大历史事件,这个“盛世”是怎么一回事也就一目了然了。这只是一个回光返照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一闪而过的盛世,使中国更陷于落后、愚昧、闭关锁国之不拔中。
没有比较,包括明末经济与思想上的比较,怎可以侈言“盛世”与“进步”呢?
也许,在南方复又归于沉默了的客家人是看清楚、看明白了的。
盛世的真相
我们再回过头去看清朝大势。
如今的“戏说”太多,根本不顾历史事实,似乎康熙、乾隆这些“盛世之君”,是怎么虚心好学汉文化的,也是凭借汉文化,把中国拓展为历史上疆域最大、国力最强的世界大国,并维持了一百多年的“盛世”。
事实果真如此么?
当历史真实一旦被还原,天下人当会大吃一惊,而且几乎无法相信。
事实是:当清朝立国110年,也就是“盛世”之中,这个“天朝帝国”,仍严厉禁止自己的民族同汉人交往,尤其是文化交往,而汉民族当时占有全国人口的90%以上。清王朝禁止的手段,也极为愚昧与落后,不准其读书,不准学汉语,不准学习骑射之外的任何知识,而且不得与汉人应酬、交朋友。这不准、那不准,这无论是东西方历史中,无论哪一个少数民族在统治,都不曾这么做过。虽说到了太平天国之后,这一局面才稍有改变,但是,在整个清代,作为这一少数民族的成员,依其政府组织法,是必为其军队之首脑、官员的大部,各部侍郎以上的高官,务必半数以上为满族人,而且均应在同级汉人官员之上;
地方总督与驻防大臣的全部、各省巡抚的一半,都要由满族人担任--即便南到广州,也是如此。如今广州城中,仍有八旗几马路的路名。
不妨翻阅一下乾隆的御批。他认为满人读书,乃“玩物丧志”、“剽窃浮华”、“居心日就险薄”、“遂致古风日远,语言诞谩,渐成恶习”,三番五令,八旗须“务崇敦朴旧规,毋失先民矩”,“以清语骑射为务”。他还身体力行,对凡不读书而骑射满语学得好的,“朕自加录用,初不在其学文否也”,即翰林等亦不过学习以备考试。于是“八旗子弟”到了满清末年,便成了纨绔子弟及寄生虫的代名词了。甚至早在乾隆帝去世之前,八旗军队早就名存实亡,打不了仗了。
因此,还在1793年,即乾隆皇帝在位的“盛世”年间,英国派出的马尔戛尼为首的大使团来中国为这位皇帝祝寿,几经曲折,他们见到了这位“盛世之君”,也看到了当时的真实的中国。
那么,被后人吹得上了天的乾隆盛世在他们眼中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马尔戛尼的结论是,中国已经不成其为国家,只是一个市场而已。中央政府已无法实施其对下边的统治。如果中国禁止英国人贸易或给他们造成重大的损失,那么只需要几艘三桅战舰就能摧毁其海岸船队,并制止他们从海南岛至北直隶湾的航运。
他甚至预言中国将被列强瓜分。“中华帝国只是一艘破败不堪的旧船……将不会立刻沉没。它将像一个残骸那样到处漂流,然后在海岸上撞得粉碎”,而且“将永远不能修复”。
--这,都是清朝后来,乃至于今天仍在宣称的“盛世”。
正是这支祝寿使团来到中国之后不足半个世纪,即1840年,鸦片战争便爆发了。正如马尔戛尼40多年前所预言的,清政府已经不堪一击了。
别人眼中的盛世如此。那么,在中国老百姓当时眼中的盛世又是如何呢?
康乾盛世,也是中国“文字狱”登峰造极的时代。这里,我不想一一列数这100年间康、雍、乾三世数不胜数的文字狱,反反复复的海禁。我这里只提一个人,这便是1796年乾隆实行“内禅”之后不到20年,有这么一位青年学者,年仅24岁,写了一组短论,总题为《乙丙之际箸议》,其中有一篇,言简意赅。且照录一小节:
衰世者,文类治世(注:治世,即盛世,下同),名类治世,声音美貌类治世。
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注:只允许单色却貌似原初状);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注:希声,无声也);道路荒而畔岸堕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注:堪以稳定而自慰);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
左无才相,右无才史,边军无才将,庠序无才士,
陇无才民,厩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趑君子也,抑小人甚趁(注:连小偷、强盗、小人也都无才了!)。
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戮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要领,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注:集体奴化,集体无耻,莫过于此矣)。
又非一曰而戮之。乃以渐,或三岁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才者自度将见戮,则蚤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蚤夜号以求乱。
夫悖且悴,且哨然目同然以思世之一变矣,才不可问矣,樨之伦聒有辞矣。然而起视其世,乱亦不远矣。
寥寥几百字,写出了怎样一种恐怖?
这位年轻人就是写“我劝天公重抖擞”的龚自珍。几段文字,便把所谓盛世的本来面目彻底揭露了出来。
后人读来,无不惊心动魄,感同身受。
似乎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死亡之门”不就是这样的么?其实,“盛世”也无非是相对于“末世”而言,尤其是末世时由统治者治史,无不将前边的历史夸大为“盛世”。其实,无论是康熙还是乾隆,只要认真阅读历史,民乱、边患、削藩、饥馑,一样不少,只是“文字狱”,让人噤口罢了。
拜太阳
杀了袁崇焕,就等于宋朝杀了岳飞一样,一个朝代的整个腐朽、衰颓、离心离德也就暴露无遗了。没多久,在清兵攻击下,加上内乱,这个王朝便落个不堪一击的下场。
当曰拒袁崇焕于城外,后又将袁崇焕凌迟、寸斩的崇祯,只好在煤山自缢了。
崇祯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他不是没想过励精图治,拔擢人才,可最终还是听信博言,自毁长城。不过,他至少证明了,只要是这个古老的汉族当政,历史已不允许有一个皇帝了,制度是要更新的。但历史没给这个古老的文明民族以机会,清兵浩浩荡荡掩杀过来。
这回,不似南北朝,尚可有南北对峙;也不似两宋,尚有一个临安让南宋苟延残喘。这次,清兵可谓长驱直人,纵然南方的反抗仍十分壮烈,明军与李自成的军队联手抗敌,也终于敌不过这个游牧民族的僳悍、凶猛。客家节义之士,亦纷纷起而号召徒众,举义勤王。义师失败,也就更散居于各地。这,便是客家人的第四次大迁徙了。
崇祯是个复杂的人物,客家人对其感情也是复杂的。他杀了客家名将袁崇焕,导致了明王朝的覆灭,这无论如何是不可以原谅的;然而,从客家人的传统观念看,他又毕竟属于汉民族的“正朔”,代表了汉族人的王朝,是任何别的人所不能替代的。
于是,在宋明以来形成的客家人的陪都--梅县,便有了“拜太阳”的礼俗。
每年的农历三月十九日的这一天,客家人家家户户都走出大门,朝着北方设供,净手焚香。
而后,焚烧掉用纸扎的“太阳衣帽”--这做得似龙袍皇冠一般,开始了一年一度对太阳的拜祭。
朝北,当是客家人的祖居地,更是汉民族正朔所在--历代汉民族王朝的政治中心,更是在北方,可它们已可望而不可即了,国土沦丧,民生凋残,惟有一拜以祈求上苍了。
而三月十九日这天,则更是崇祯皇帝--汉族最后-个皇帝缢死的日子。
祭拜中,还有一篇《太阳经》:
太阳三月十九生,
家家户户点红灯。
由此,客家人便有了这么一个传说。
崇祯死后,皇太子(!)和他的老师李二何,为了悼念先王,年年此日,便在梅县的灵光寺内设供祭奠。
但这一仪式,得冒十二分风险。因为清王朝是容不得对先朝的怀念与祭拜的,这可是“复辟”活动,要问死罪的,不仅自己得死,还得株连众人。因此,他们便假托这一天是“太阳生日”。明朝的“明”字,不是由“日”与“月”两字构成么?“日”便是太阳,这也可以曲折地寄托客家人的思念。
既然是一种仪式,自然也得有其公开的意义,所以,一般对外宣称的是,祭了太阳可以祈求上苍赐福,消灾弭难,风顺雨调,五谷丰登……
就这样,“拜太阳”的风俗便在客家人中流传开了,一直到今天。
它近乎于一种宗教仪式。
传说中的“皇太子”是有其深意的,因为在历史上,明室的后裔,南明皇帝弘光帝,即福王,也早已被押回北京杀了。但这“皇太子”分明是指整个汉民族的后裔,也就是寄寓有“反清复明”的重望。
瘢痕
传说乃至于宗教性的材料,可以说都有个一致的地方,那就是采擦于客家民系这株生命大树的历尽磨难的瘢痕之上,从而不同于其他民族,也不同于同一民族的其他民系。它是独特的,也是精致的,处处渗透有客家人的“大汉族意识”。毕竟,其所选择与重新耦合的这些材料,都是别的民族乃至别的民系所没有的,尤其是所没有经过思索的。这只有在苦难与挫折乃至惨败中,才能激发出的深沉思考,以至于它可以似旧的《圣经》中众多的条项,本身可以包含有无数的意蕴以供后世汲取无穷的教益。
这也许正是我给这部书定名为《圣典》的原因所在。但它是一部新的圣典,一部现代意义上的、文化史的圣典。也只有沿着这一则又一则的传说或遗训,阐释它其中的思想--形成于千年大迁徙中的基本思想,我们才可以把握住这个民系命运与思想的内核。
诚然,思想便是最真实的生命。
在客家民系的这个文化主体中,这种传说、神话加上史实,业已成为恒久不变的坚固的内核,从而构成了千年来与异己的外界的顽强的抵抗。
没有这些,也就没有了客家人。也正有了这些,客家人才作为了古汉族的“活化石”,奇迹般地把古代的许多东西,传统、习俗、价值观、道德观、宇宙观等等一直保存到了今天。这是人类学上的一个无可置换的巨大命题。
当然,这不仅仅是为了怀旧。
南人北相
鲁迅先生在《南人与北人》一文中曾这么说过:“相书上有一条说,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贵。我看这并不是妄语。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机灵,南人北相者,不消说是机灵而厚重。昔人之所谓‘贵’,不过是当时的成功,在现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业了。这是中国人的一种小小的自新之路。”
鲁迅这段话的本意,在于他在此文当中提到的“优点可以相师”,也就是南北之间的优势互补。正是这种优势亘补,方能走出一条“自新之路”--这与我在前边说的自我更新应是“不谋而合”。沿着这个思路,我们来看看客家人。
毫无疑义,客家人是“南人北相”,因为他们是中原迁徙到南方的一个族群,他们仍保留北方遗传的面相。但他们又已经完全成了南人,几十辈人都是在南方生活。很显然,他们的面部骨骼架与广府人大不相同。广府人更多有古越人的遗传:髙眉骨、凹眼窝,面部削瘦,且色泽发沉。但客家人绝无高眉凹眼的特征,不4人还有较高大的个子。所以,他们作为“南人”,却具备“北相”,这便“主贵”,有成功的“先天优势”。
其实,说的是相貌,不如说是南北文化互补所带来的优势。
当然是两种文化的优势互补,而非各自的劣势加在一起,那就不是互补,而是互拆了,无成功可言。
不是人种的优劣,不同的地理与社会环境,会造成不同的文化的落差。北人来到南方,客家人便是一个落差,一个介乎于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之间的落差。其实,在岭南三大民系文化--广府、潮汕、客家,本身也呈示出各自的落差来。广府的重利轻义,潮汕的义利并重而客家的重义轻利,便区别出各自文化的根基来。即便是吴越文化、闽台文化,同岭南文化相比,也同样有不同的落差。
而这南北文化之间,客家文化可以说是中原(或北方)文化的边缘,也同样可以说是岭南文化(或进而称之为海洋文化)的边缘,但作为二者的边缘,它并没有依附于任何一方,而是形成自己的文化边界。它认同中原文化,也认同海洋文化--海外拓殖中少不了客家人,且有“客人开埠”一说于南洋流行。在两个“认同”之中,它形成了自己独立的文化,而它所形成的文化,是在历史进程中逐步为人们所认识,并且与别的文化区别开来。也就是说,它与中原文化、海洋文化是在相比较中而存在、而发展起来的,由隐性到显性,由弱小到壮大,由内陆而大海--这一双重意义,使得这个民系在中国近代史上分外突出。